卻說朱世遠見女兒不肯悔親,在女婿頭上愈加著忙,各處訪問名醫國手,賠著盤纏,請他來看治。那醫家初時來看,定說能醫,連病人服藥,也有些興頭。到後來不見功效,漸漸的懶散了。也有討著薦書到來,說大話,誇大口,索重謝,寫包票,都隻有頭無尾。日複一日,不覺又捱了二年有餘。醫家都說是個痼疾,醫不得的了。多壽歎口氣,請爹媽到來,含淚而言道:“丈人不允退親,訪求名醫用藥,隻指望我病有痊可之期。如今服藥無效,眼見得沒有好日。不要賺了人家兒女。孩兒決意要退這頭親事了。”陳青道:“前番說了一場,你丈人丈母都肯,隻是你媳婦執意不從,所以又將庚帖送來。”多壽道:“媳婦若曉得孩兒願退,必然也放下了。”媽媽張氏道:“孩兒,且隻照顧自家身子,休牽掛這些閑事!”多壽道:“退了這頭親,孩兒心下到放寬了一件。”陳青道:“待你丈人來時,你自與他講便了。”說猶未了,丫鬟報道:“朱親家來看女婿。”媽媽躲過。陳青邀入內書房中,多壽與丈人相見,口中稱謝不盡。朱世遠見女婿三分像人,七分像鬼,好生不悅。茶罷,陳青推故起身。多壽吐露衷腸,說起自家病勢不痊,難以完婚,決要退親之事,袖中取出柬帖一幅,乃是預先寫下的四句詩。朱世遠展開念道:


    命犯孤辰惡疾纏,好姻緣是惡姻緣。


    今朝撒手紅絲去,莫誤他人美少年。


    原來朱世遠初次退親,甚非本心,隻為渾家逼迫不過。今番見女婿恁般病體,又有親筆詩句,口氣決絕,不覺也動了這個念頭。口裏雖道:“說哪裏話!還是將息貴體要緊。”卻把那四句詩褶好,藏於袖中,即便抽身作別。陳青在坐啟下接著,便道:“適才小兒所言,出於至誠,望親家委曲勸諭令愛俯從則個。庚帖仍舊奉還。”朱世遠道:“既然賢喬梓諄諄吩咐,權時收下,再容奉覆。”陳青送出門前。朱世遠回家,將女婿所言與渾家說了。柳氏道:“既然女婿不要媳婦時,女孩兒守他也是扯淡。你把詩意解說與女兒聽,料他必然回心轉意。”朱世遠真個把那柬帖遞與女兒,說:“陳家小官人病體不痊,親自向我說,決要退婚。這四句詩便是他的休書了。我兒也自想終身之事,休得執迷!”多福看了詩句,一言不發,回到房中,取出筆硯,就在那詩後也寫四句:


    運蹇雖然惡疾纏,姻緣到底是姻緣。


    從來婦道當從一,敢惜如花美少年。


    自古道:“好事不出門,惡事揚千裏。”隻為陳小官自家不要媳婦,親口回絕了丈人。這句話就傳揚出去,就有張家嫂,李家婆,一班靠撮合山養家的,抄了若幹表號,到朱家議親。說的都是名門富室,聘財豐盛。雖則媒人之口,不可盡信,卻也說得柳氏肚裏熱蓬蓬的,分明似錢玉蓮母親,巴不得登時撇了王家,許了孫家。誰知女兒多福,心如鐵石,並不轉移。看見母親好茶好酒款待媒人,情知不為別件。丈夫病症又不痊,爹媽又不容守節,左思右算,不如死了乾淨。夜間燈下取出陳小官詩句,放在桌上,反覆看了一回,約莫哭了兩個更次,乘爹媽睡熟,解下束腰的羅帕,懸梁自縊。正是:三寸氣在千般用,一日無常萬事休。


    此際已是三更時分。也是多福不該命絕,朱世遠在睡夢之中,恰像有人推醒,耳邊隻聞得女兒嗚嗚的哭聲,吃了一驚,擦一擦眼睛,搖醒渾家,說道:“適才聞得女孩兒啼哭,莫非做出些事來?且去看他一看。”渾家道:“女孩兒好好的睡在房裏,你卻說鬼話。要看時,你自去看,老娘要睡覺哩。”朱世遠披衣而起,黑暗裏開了房門,摸到女兒臥房門首,雙手推門不開。連喚幾聲,女孩兒全不答應。隻聽得喉間痰響,其聲異常。當下心慌,盡生平之力,一腳把房門踢開,已見桌上殘燈半明不滅,女兒懸梁高掛,就如走馬一般,團團而轉。朱世遠吃這一驚非小,忙把燈兒剔明,高叫:“阿媽快來,女孩兒縊死了!”柳氏夢中聽得此言,猶如冷雨淋身,穿衣不及,馱了被兒,就哭兒哭肉的跑到女兒房裏來。朱世遠終是男子漢,有些智量,早已把女兒放下,抱在身上,將膝蓋緊緊的抵住後門,緩緩的解開頸上的死結,用手去摩。柳氏一頭打寒顫,一頭叫喚。約莫半個時辰,漸漸魄返魂回,微微轉氣。柳氏口稱謝天謝地,重到房中穿了衣服,燒起熱水來,灌下女兒喉中,漸漸蘇醒。睜開雙眼,看見爹媽在前,放聲大哭。爹媽道:“我兒!螻蟻尚且貪生,怎的做此短見之事?”多福道:“孩子兒一死,便得完名全節。又喚轉來則甚?就是今番不死,遲和早少不得是一死,到不如放孩兒早去,也省得爹媽費心。譬如當初不曾養不孩兒一般。”說罷,哀哀的哭之不已。朱世遠夫妻兩口,再三勸解不住,無可奈何。(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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