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柟打得血肉淋漓,兩個家人扶著,一路大笑走出儀門。這幾個朋友上前相迎。家人們還恐怕來拿,遠遠而立,不敢近身。眾友問道:“為甚事,就到杖責?”盧柟道:“並無別事,汪知縣公報私仇,借家人盧才的假人命,妝在我名下,要加個小小死罪。”眾友驚駭道:“不信有此等奇冤。”內中一友道:“不打緊,待小弟回去,與家父說了,明日拉合縣鄉紳孝廉,與縣公講明。料縣公難滅公論,自然開釋。”盧柟道:“不消兄等費心,但憑他怎地擺布罷了。隻有一件緊事,煩到家間說一聲,教把酒多送幾壇到獄中來。”眾友道:“如今酒也該少飲。”盧柟笑道:“人生貴在適意,貧富榮辱,俱身外之事,幹我何有。難道因他要害我,就不飲酒了?這是一刻也少不得的。”正在那裏說話,一個獄卒推著背道:“快進獄去,有話另日再說。”那獄卒不是別人,叫做蔡賢,也是汪知縣得用之人。盧柟睜起眼喝道:“唗!可惡!我自說話,與你何幹?”蔡賢也焦躁道:“嗬呀。你如今是在官人犯了,這樣公子氣質,且請收起,用不著了。”盧柟大怒道:“什麽在官人犯,就不進去,便怎麽。”蔡賢還要回話,有幾個老成的,將他推開,做好做歹,將盧柟進了監門,眾友也各自回去。盧柟家人自歸家回覆主母,不在話下。


    原來盧柟出衙門時,譚遵緊隨在後,察訪這些說話,一句句聽得明白,進衙報與知縣。知縣到次早隻說有病,不出堂理事。眾鄉官來時,門上人連帖也不受。至午後忽地升堂,喚齊金氏一幹人犯,並忤作人等,監中吊出盧柟主仆,徑去檢驗鈕成屍首。那忤作人已知縣主之意,輕傷盡報做重傷。地鄰也理會得知縣要與盧柟作對,齊咬定盧柟打死。知縣又哄盧柟將出鈕成傭工文券,隻認做假的,盡皆扯碎。嚴刑拷打,問成死罪,又加二十大板,長枷手扭,下在死囚牢裏。家人們一概三十,滿徒三年,召保聽候發落。金氏、鈕文一幹證人等,發回寧家。屍棺俟詳轉定奪。將招繇疊成文案,並盧柟抗逆不跪等情,細細開載在內,備文申報上司。雖眾鄉紳力為申理,知縣執意不從。有詩為證:


    縣令從來可破家,冶長非罪亦堪嗟。


    福堂今日容高士,名圃無人理百花。


    且說盧柟本是貴介之人,生下一個膿窠瘡兒,就要請醫家調治的,如何經得這等刑杖?到得獄中,昏迷不醒。幸喜合監的人,知他是個有錢主兒,奉承不暇,流水把膏藥末藥送來。家中娘子又請太醫來調治,外修內補,不夠一月,平服如舊。那些親友,絡繹不絕到監中候問。獄卒人等,已得了銀子,歡天喜地,繇他們直進直出,並無攔阻。內中單有蔡賢是知縣心腹,如飛稟知縣主,魆地到監點閘,搜出五六人來,卻都是有名望的舉人秀士,不好將他難為,教人送出獄門。又把盧柟打上二十。四五個獄卒,一概重責。那獄卒們明知是蔡賢的緣故,咬牙切齒,因是縣主得用之人,誰敢與他計較。


    那盧柟平日受用的高堂大廈,錦衣玉食,眼內見的是竹木花卉,耳中聞的是笙簫細樂。到了晚間,嬌姬美妾,倚翠偎紅,似神仙般散誕的人。如今坐於獄中,住的卻是鑽頭不進半塌不倒的房子,眼前見的無非死犯重囚,語言嘈雜,麵目凶頑,分明一班妖魔鬼怪,耳中聞的不過是腳鐐手杻鐵鏈之聲。到了晚間,提鈴喝號,擊柝鳴鑼,唱那歌兒,何等淒慘。他雖是豪邁之人,見了這般景象,也未免睹物傷情,恨不得肋下頃刻生出兩個翅膀飛出獄中;又恨不得提把板斧,劈開獄門,連眾犯也都放走。一念轉著受辱光景,毛發倒豎,恨道:“我盧柟做了一世好漢,卻送在這個惡賊手裏!如今陷於此間,怎能夠出頭日子。總然掙得出去,亦有何顏見人。要這性命何用?不如尋個自盡,到得幹淨。”又想道:“不可,不可。昔日成湯、文王,有夏台、羑裏之囚,孫臏、馬遷有刖足腐刑之辱:這幾個都是聖賢,尚忍辱待時,我盧柟豈可短見。”卻又想道:“我盧柟相知滿天下,身列縉紳者也不少,難道急難中就坐觀成敗?還是他們不曉得我受此奇冤?須索寫書去通知,教他們到上司處挽回。”遂寫起若幹書啟,差家人分頭投遞那些相知。也有見任,也有林下,見了書劄,無不駭然。也有直達汪知縣,要他寬罪的,也有托上司開招的。那些上司官,一來也曉得盧柟是當今才子,有心開釋,都把招詳駁下縣裏。回書中又露個題目,教盧柟家屬前去告狀,轉批別衙門開招出罪。盧柟得了此信,心中暗喜,即教家人往各上司訴冤。果然都批發本府理刑勘問。理刑官先已有人致意,不在話下。(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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