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子上杯盤狼藉,已經吃的差不多了,溫良玉才發覺妻子沒有一起吃,有些驚愕地低頭問道:“怎麽?你不一起吃麽?”


    昏暗的豆油燈下,隻聽到石杵沉重的搗擊聲,淩霜霜卷著袖子用力搗豆,頭也不回的淡淡道:“我喝了幾口豆花,這批貨花掌櫃催的急,明日一早就要趕出來,怕是來不及。”


    “唉——”看著妻子舉著石杵的手已經磨出了血泡,溫良玉抹抹油光的嘴,長歎一聲,怨婦也似的道:“霜霜,想我溫良玉滿腹詩書,卻不料落到如此境地!”


    淩霜霜頓下手,看了他一眼,溫言軟語地安慰道:“良玉,千萬不要灰心,你收心在家讀書,今年‘春闈’會試,你定然能高中,榜上有名。”


    聽到妻子這般撫慰,溫良玉反而焦躁起來,“啪”的一聲摔了筷子,憤憤道:“無知的婦道人家,你隻知道磨豆賣漿,你哪裏知道外麵是什麽世道!那些鄉裏的生員舞弊營私,到處下帖子拜師尋友,拉關係、求引薦、走門路,有幾個是憑真才實學考上的?如我這般落魄之人,哪裏還有出頭之日?”


    淩霜霜放下了石杵,靜靜凝■,視著丈夫,也歎了口氣,勸道:“良玉,憑你才學,不用鑽營也終有出頭的一天,就是這次不中,還能等下次,我就不信這世道永遠的待你不公。”


    “可我一天都不想等了!”溫良玉愈加焦躁起來,在房中走來走去,映著昏暗的豆油燈,他巨大的影子黑黝黝的在土牆上來回晃動,他氣呼呼的道:“當年和我一起會試的同年們,如今都已經做了好幾任的官了!我,溫良玉,當年才華遠勝他們,就是因為你這個不知羞恥的女人,私逃到這鳥兒不拉屎的‘塞外’窮鄉僻壤,過著寄人籬下的日子!”


    淩霜霜看見他憤恨暴躁的樣子,心裏略微有些痛,眼裏卻掠過一絲淡漠……


    ——嗬嗬,無緣無故的,又提那件事了……


    這許多年來,每有不如意的時候,良玉總是動不動就抬出他為了攜我出奔而放棄學業的事情,言語之間,仿佛炫耀著他當年為我做了多麽大的犧牲。


    當日,究竟為了什麽,我居然拋了一切和這你從“雲南”私奔到“塞北”?


    如果不是你趁著教我學業的時候,話言巧語的主動獻好,費盡心思的百般勸誘,當年隻有十五歲的我,又哪來的勇氣和膽量站在整個淩氏家族的對麵,與整個世俗禮法對抗???


    我跪在地上像鐵了心的父親苦苦哀求了一夜的時候,你在哪裏?我被父親關在閨房裏每天茶飯不思、以淚洗麵的時候,你又在哪裏?你還不是和你那群狐朋狗友,用我給你的錢在“”和那些粉頭花天酒地的尋歡作樂?


    可笑的我,還是癡心不改的迷戀你,迷戀的英俊才華,迷戀你的甜言蜜語,死心塌地的的要和你廝守一生一世,並要生生世世,世世生生。


    你曾經說要對我好一輩子;你說你會金榜題名;你說你會讓我紅妝霞帔,花轎十裏相迎;你說讓我成為所有的人眼中羨慕的驕傲……你看,你說過的這些,我都記著……你說,我就信了,我按照你的意思,偷偷帶著所有的金銀細軟,越牆而走,與你私定終身,與你遠走天涯,當初的誓言呢?


    我這輩子做過最錯的事情就是愛你,錯的簡直離譜。


    但是我不後悔!


    待得我們私奔逃到了“北涼鎮”,輾轉打聽得消息,說“雲南府”那邊因為我的離家出走,父親大怒,對外隻說二小姐暴卒,一具空棺抬出,便算是葬了“淩霜霜”這個女子。


    從此,我便是從一個千金小姐墜落為一個市井間為生計苦苦掙紮的平凡民婦了。瞬忽過去了五年多,父親被江洋大盜元十三害死,我都不知道自己如何由想象中的美夢回到悲涼無奈的現實,苦苦撐下來的。


    我又何曾怨過?何曾悔過??何曾恨過???


    微微歎息了一聲,淩霜霜繼續舉起石杵搗豆。


    “良玉,早點歇著吧,把燈熄了,別費燈油,我借著月光推碾就好。”看著丈夫的怨氣慢慢平息了下來,頹然坐回桌邊,淩霜霜微微笑著,柔聲道。


    ——這些年來,我並不抱怨今日的窘迫境況,無論多苦、多難,我依然會繼續陪在良玉身邊,我希望並堅信我們之間隻會貧賤相守,並不會以怨憒而終結。


    溫良玉怔了怔,仿佛被妻子這樣平靜的話語驚起了什麽感慨,他遲疑了一下,忽然走近來,繞到淩霜霜身後,意外地攬住她的肩頭。淩霜霜略微閉了閉眼睛,暫時將手中的活計放下,輕輕靠在他身上,嘴角浮起一絲欣慰的笑意。


    ——良玉有時還是很體貼,每當這時,我才會覺得當初不顧一切的決定是對的、是值得的。


    溫良玉攬著妻子的汗水打濕衣服的肩,目光卻瞬息萬變,想了半天,終於從袖中掏出一件物件來,道:“霜霜,知道你這些時日辛苦,看我買了什麽好東西給你?”


    “良玉,你也真是的,家裏也不寬裕,還要給你買書備考,不該在我身上亂花錢的……”淩霜霜嘴上嗔怪,但是眼睛裏卻是喜悅的。


    然而,轉頭看見溫良玉手中拿著的東西,她的笑容,驀然凝固——


    ——那是一隻翡翠碧玉鐲,在溫良玉的指間奕奕生輝。


    “哪裏來的?”淩霜霜脫口問道,她變了臉色,甚至連說話的聲音都變了。


    溫良玉沒料到妻子是這般反應,料想中,霜霜該是驚喜的一把抓過把玩不已才對,誰知她卻居然是這樣急切冷漠的責問。


    他臉色也沉了下來,冷哼一聲道:“我在鎮上買來的,怎麽?”


    淩霜霜看著玉鐲的鑽石和翡翠,詫然道:“這麽昂貴的東西,你哪裏來的錢買?”


    溫良玉臉色驀然一變,迅速的將手中的玉鐲一收,冷笑道:“霜霜,你還是一直看不起我、認為我沒出息,買不了好一點的禮物是也不是?既然你不得意,我又何苦賤兮兮的自討沒趣。”


    他攬衣入內,扔下一句:“我睡了。”竟是燈也不吹的上床就寢。


    淩霜霜居然也忘了愛惜燈油,隻是在燈下怔怔發呆——


    ——那隻玉鐲,如何會和日間席家小姐戴的那隻一摸一樣?難道……


    石杵“啪”的一聲落在豆缸裏,濺起一片水花,淩霜霜立刻驚出了一身冷汗,心猛顫——


    ——不會的!不會的……這種玉鐲,鎮上和縣城裏那些首飾金銀鋪子裏麵賣的款式一樣的多得很呢,一定是巧合,對!一定是巧合!


    她轉過身,一口氣吹滅了桌上的油燈,摸索著拿起了石杵——


    ——她要幹活,她要趕工,為了生活艱辛掙紮,她已經沒有多餘的時間和力氣想生計以外的事情了……


    然而,在她借著月光低頭在水缸裏舀水泡豆的時候,在水麵中映射出的,卻依稀是那個席家小姐天真明豔的笑靨,宛如幾年前的自己。


    宛如幾年前的自己?!


    怔了一下,淩霜霜的臉色驀的蒼白,蒼白如紙……


    第二天,好容易將三大缸豆子磨好交出去了,淩霜霜覺著自己的腰都要折斷。


    簡陋透風的房間裏空空蕩蕩,沒有一絲人氣,有孤獨的味道。溫良玉似乎還在生著昨晚的氣,大清早就一聲不吭地出去了,大約不知道又要在哪一家府上蹭酒席、揩油水,如平日一樣混到天黑才能回來。


    淩霜霜在生硬的木板床上躺下,想好好休息一會,下午還要去鎮上賣豆花;然而不知為什麽,她卻輾轉反側,心裏不安的感覺越來越強烈。


    她一閉上眼睛,那個帶著翡翠玉鐲的明眸少女就在眼前一麵嬌笑,一麵晃動,晃著晃著,仿佛漸漸又變成了自己六年前的笑顏。


    忽然間,她意識到了什麽,她滿身冷汗的從破舊的席子上霍然坐起——


    在“北涼河”邊,淩霜霜再次遇見了那個席家的女孩兒。


    穎兒依然是一襲白裙,從小徑那邊匆匆趕來,往“談亭”方向走去,滿臉的雀躍,走路一跳一跳的,嘴裏似乎還哼著小曲兒。


    淩霜霜布衣釵裙,站在破舊的亭子裏,感觸萬千的看著她走過來——


    不過是比自己小了七歲而已,然而她看她,仿佛卻是看著比自己小一輩的孩子一般。


    “穎兒姑娘。”看著她走過來,淩霜霜遲疑了一下,終於忍不住喚了一聲。


    席曉穎聞聲轉頭,看見了亭子裏的淩霜霜,驀的笑了起來,眼睛神采閃亮,一下子跳過來抓住了她粗糙的手,驚喜的道:“哎呀,是淩姐姐!你——”她說著眼睛掃了一下淩霜霜身畔,沒有發現豆花挑子,笑道:“姐姐你今天不用賣豆花了麽?你在這裏,是等穎兒嗎?”


    淩霜霜怔了怔,這個看似迷迷糊糊的小丫頭,其實也是細心聰明的緊呢。她內心暗自歎息了一聲,點點頭道:“是啊,在等你——你的身子好些了麽?你還是要乖乖地繼續吃藥的,不然病怎麽能好呢。”


    “啊,我很討厭吃藥!梅大夫開出來治癆病的偏方不知道有多惡心。”席曉穎很不高興的撅起圓圓的、粉粉的小嘴巴,然而看見拉著的淩霜霜雙手,臉色忽然黯淡了下來:“姐姐,你不可以再幹粗活了——你的手……都要爛掉了。”


    席曉穎看著女孩兒這樣天真善良的表情,忽然之間為自己心裏那樣的無度猜測感到一絲羞愧;然而定了定神,還是硬著頭皮說出了早已早就編排好的台詞:“是啊,姐姐缺錢,要過日子嘛,柴米油鹽處處都要用到錢的……那一天姐姐不該那麽假裝清高的……所以,那隻玉鐲,我想還是……”


    說到這裏,淩霜霜含糊頓住,實在不好意思再說下去。


    席曉穎怔了怔,似乎費了好大力氣,才明白過來淩霜霜想要表達的意思,臉色忽然之間有些異樣,她下意識的鬆開了握著的手。


    淩霜霜隻是淡淡微笑著,但是臉色也多少有些訕訕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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