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時間:2013-04-01


    呂後沉思良久,往劉邦寢宮去了。昏黃的寢宮死一般的沉寂,木頭似的侍者整天像釘在柱子旁一樣一動不動,屋裏的氣氛像夏天的空氣一樣黏稠,呂後在門口稍停瞬間,閉目深呼一口氣便淡然進去。方至榻前,卻見劉邦還在睡著,呂後既不叫醒,也不停留,麵無表情的轉身而出。


    “娥姁——”呂後身後傳來劉邦微弱的喚聲,劉邦方才閉眼歇息著,見呂後來了又走便急忙叫住。呂後眼前一亮,立定原地,心中頓感一陣酸楚,娥姁這個名字自打劉邦起兵離家後就再也沒叫過,天下大定後,劉邦也從來隻叫她的女官名銜——皇後,這個名銜隔開了他們的距離。劉邦此時叫她的閨名,勾起呂後往日的怨憤,這一聲‘娥姁’等了太久,遲到太久,雖然這一聲呼喚令呂後感覺有些溫暖柔和,但是再也融不開堅硬而冰封的心靈。呂後仰頭憋回去眼眶中的眼淚,轉身冰冷淡然的望著劉邦。劉邦招手呂後到榻前來坐,呂後亦不言語,過來榻前給劉邦窩好了被角,靜坐一邊,一言不發,麵無表情的盯著地麵。


    “天下,是你的了。”劉邦兀然此說。


    呂後一愣,急視劉邦,篤定道,“天下屬劉。”


    劉邦嗬嗬笑了,對她說道,“我死後,好好照顧劉盈,他秉性孱弱一些,你要幫幫他,好在一些荊棘已經除去,隻望他好好守護江山,讓百姓安定。朕已與朝臣定下白馬之盟,你好好監督。”


    呂後點頭‘嗯’了一聲。


    劉邦見她始終不願和自己多說一些,態度冷冰冰,總覺得自己哪裏又惹了她不高興,不然連自己病危這麽一段時間,她都不肯笑臉相陪,劉邦也不好熱情笑意的貼她冷屁股。劉邦終究也恢複了平淡,問呂後,“你恨我麽?”


    呂後眼前一亮,默然不答。


    劉邦亦沉默良久,細瞧呂後半晌便曉得呂後心思是怨他的。劉邦又道,“你幸福麽?”


    呂後亦不答。


    劉邦堅定呂後怨他,起身靠著榻,呂後為他在背後墊了個墊子。劉邦拉呂後的手,推心置腹的說道,“你是我嫡妻,無人能夠占據你在我心中的地位,你像杜若一樣,雖然平常,卻讓我忘不去。你能母儀天下,溫良淑慧,諸姬莫能與你比。我死後,你可叫她們速隨其子到封地。”呂後目無光澤淡然的看著劉邦,心中早已無半點波瀾,仿佛眼前此人與她無關係,對他的話根本不願聽進去,卻不得不無關緊要的點了一下頭。


    “為我喚戚夫人來。”劉邦的語氣有些微弱,卻有些命令之意。


    劉邦本曉得戚夫人被呂後命人圍住而不得出,因擔心直接點破會讓呂後惱羞成怒,所以他不得不這麽拐彎抹角說出來。呂後心裏一亮,妒火瞬間燃燒,卻硬生生憋回了怒意。呂後暗自咬緊牙關,劉邦與她談話最主要的目的是要見戚姬,前麵的話都是微不足道,可有可無。呂後怒火中燒,氣的暗暗掐著自己的手,硬是擠出笑臉應承道,“好。”呂後出殿,當即命令兩旁士卒看好皇帝,他說什麽都不要理睬,不準透露魚藻宮的半點消息,不能讓他離開長樂宮。方下殿階,有人報探查樊噲情況的人回來了,呂後當即隨此人去見密探。密探對呂後說道周勃已經接手樊噲的軍務,陳平不敢斬殺樊噲,現正走到襄國,大概五六天就回來了。呂後叫宦官給密探百金,叫他退下。呂後當即向四大宮門傳下命令,如果陳平攜樊噲回來,沒有她的允許,不得放陳平入宮。


    一番忙完之後,呂後回到長信宮,沒有去為劉邦傳喚戚夫人過來,呂後冷笑一聲,仿佛這樣才能解恨。她能想到魚藻宮中的戚夫人急的欲見劉邦,病重的劉邦也因擔憂戚姬的安危而更欲見她,呂後想到如此便解氣而平靜的冷笑著。望著魚藻宮的方向冷笑一陣,呂後便自回寢宮歇息,徹夜不再理會劉邦的那句話。翌日清晨,呂後找來看守劉邦寢宮的士卒問話,問皇帝昨夜可有發怒、摔東西,士卒說屋中一切安靜,至亥時末的時候,皇帝便熄燈睡下了。士卒又說今日清晨送飯進去,見皇帝變得神誌不清,一直叫他,卻始終醒不過來,隻是模糊的喊著戚夫人的名字。呂後頓時目中有火,麵龐陰冷。方說著,有人報太子要進去看父親,呂後命人將劉盈帶到她這兒。呂後對劉盈說,“你父親正與戚夫人在裏麵說話,不要打擾。”劉盈‘哦’一聲,又問呂後關於皇帝的病情,呂後說道皇帝病情每況愈下,劉盈大驚失色,呂後撫其背安慰。剛送走了劉盈,又有人來稟報呂後,說是灌嬰平定淮南,安撫了楚、淮地區的百姓,率軍返回長安,現正到達睢縣。呂後細心思索一通,忽然眼中一亮,似乎對全局已有計策。


    下午,忽然來了一陣洋洋灑灑的細雨,洗滌了混濁的空氣,大地煥然一新,春意盎然。又有人報呂後,說是戚夫人在魚藻宮大罵不止,言語極為難聽。呂後起初不願理會,後又親自到魚藻宮,尚未進殿便聽見殿內傳來戚夫人的的汙穢之語,“……你會斷子絕孫,雉雞難飛久遠……”其他罵八輩祖宗之語自是少不了的。戴青聽不下去,勸呂後趕緊離開。呂後不動聲色,一臉冰冰的破門直入。戚夫人嚇一跳,見是呂後親到,立即停止辱罵,既不對呂後行禮,也不和她主動說話,胸中似乎還有尚未發泄完的氣,硬生生將怒火憋了回去,一動不動一言不發杵在原地,眼睛直直的看著一處,戚夫人對呂後尚有一絲懼憚。


    “他想見你。”呂後打破沉悶的氣氛,冰冷的對戚夫人說。


    戚夫人眼前一喜,便疾風似的往外跑。


    “但是我不準。”呂後大聲說道。已至門檻的戚夫人霎然止步,殿門外已有士卒把著門口。戚夫人扭頭怒視呂後,氣的說不出話。呂後扭頭解氣冷笑視之,戚夫人拔步上前,目眥盡裂對呂後命令似的說道,“我要見見他。”呂後高傲的昂首蔑視戚夫人,冷笑置之,轉身離去,不加理會。戚夫人欲出,士卒守著門。


    “我會告訴他,你死了。”呂後不回頭,毫不客氣而不加隱晦的大聲往後甩了這句話。戚夫人怒火直冒而無可奈何,咬牙切齒的恨著,恨不得一下子像貓一樣撲上去,往那脖間咬下一個永不可治的瘡口。


    呂後從魚藻宮回來便徑直回到劉邦的寢宮外屋,侍者說皇帝方才一直大喊不止,不知喊什麽。呂後徑直入裏屋,冷眼目視說著胡話的劉邦,來到劉邦榻邊,呂後一臉清冷漠視劉邦良久,任其躺在榻上胡言亂語。此時劉邦心中雖然有些分明,但已說不出話,且傷口處化膿已久,呂後卻未叫太醫治療,他起不來床。見呂後站在旁邊,劉邦欲起而無力,欲說而不能,心中著急,兩手還在奮力支撐。呂後見他一臉著急的樣子,心中自咐他必是著急戚夫人的安危,想到如此便頓來一股怒火直竄腦門。呂後兩眼目視劉邦,半俯身對其冷冷說道,“她死了,昨天下台階不小心,從上麵滾下來,死了。”愈說愈有氣氣劉邦之意。劉邦瞪圓了眼睛,喊不出話來,眼中滿是焦急心痛,隨之便是老淚縱橫。


    “天無私覆地無私載,日月無私照。天佑有德之人,劉盈會讓大漢朝發展壯大。”呂後附手劉邦手腕處說道。劉邦雙手顫抖不止,陣陣怨悔。呂後整夜未曾離開,未再與他說過一句話,隻在榻邊安安靜靜的坐了一夜,對自己對劉邦對世間仿佛有了很多的認知。寅時末,呂後見劉邦麵顯微怨,一動不動的躺在那兒,屋中靜寂的很,卻聽不到他的呼吸聲。呂後急忙摸了他的頸脈,又試了他的鼻息,俯身聽他的心跳,皆沒了運作。呂後不慌不忙拉他手試溫,已經冷透了。呂後明白,劉邦駕崩了,此時四月甲辰日。呂後捂嘴小聲哭泣,卻怎麽也哭不出眼淚,鎮定一段時間再哭,還是哭不出來。呂後將劉邦的被子蓋好,命人速傳審食其進宮,到長信宮等她。


    不至半個時辰,審食其急匆匆的趕到長信宮,殿內所有侍者已被呂後揮退,審食其見此,心下疑惑,急問呂後何事而召。


    “皇帝駕崩了。”呂後道。


    審食其大驚,險些跌地,審食其緩不過來勁兒,怔在原處。


    呂後叫他到席間坐下,小聲與他說道,“你是我心腹,希望今日之事勿傳他人之耳。”


    審食其不知呂後要說什麽,似是而非的點了點頭。


    “其他人尚未知曉皇帝已經宮車晏駕,我急召你來,是想與你商議大事。”呂後謹慎說道,“朝中諸臣曾和陛下皆為編戶之民。他們北麵稱臣而心常鞅鞅,臧荼、韓王信、陳豨、淮陰侯、彭越、黥布等人便是事實,他們對陛下尚未臣服,尚懷二心。今事少主劉盈,朝中大臣必定有人不將其放在眼中,趁陛下大行而欲趁勢而起,天下覆轍戰火之實,此非我願見到。”


    “娘娘想如何做?”


    “非誅盡其族,天下不安。”呂後胸有成竹的說,“我可遣使者詔令陳平與灌嬰守滎陽,防止關東兵變;詔令郭蒙、陳濞等人守北地、上郡,防止胡人南下。必須盡殺長安城內諸將,封鎖消息後,再殺陳平、郭蒙等人。”


    審食其百般覺得不妥,對呂後的話不敢答應,又不敢不答應,躊躇良久,見呂後對他仿佛也起了殺心似的直直的盯著他,審食其害怕自己知道秘密而不幫助呂後,因怕也被殺害,便痛快答應了。呂後因此不為劉邦發喪,欲以劉邦的餘威震懾天下。


    審食其因此鬱悶不已,天天在家飲酒,深知呂後此策錯的離譜,又不知如何勸她。夜裏,審食其喝得大醉,家仆扶他上榻歇息,審食其因壓力過重而醉後亂言,致使家仆將呂後欲誅長安諸將之事聽得清楚明白。此家仆平日裏便被審食其呼來喚去,很不尊重他,甚至常常辱罵他,家仆懷恨在心,又關聯呂後,家仆正無處告發,忽然腦中一閃,計上心來。家仆出門便直奔酈商府邸。家仆說審食其有要事請酈侯過去說事,酈商府邸的家仆皆知審食其深得呂後信任,便也不敢怠慢審食其府邸的下人,立刻放他進入酈商府邸。下人立刻帶他去見酈商。酈商方欲解衣入睡,忽聽審食其來請,趕緊穿好衣服出來接見。家仆在酈商耳畔悄聲說了些東西,卻見酈商驚得瞪起了大眼,酈商命下人給家仆拿一百金,叫他先回去。酈商徹夜未眠,輾轉反側。


    翌日,酈商提著一壺酒直入審食其府邸,正見審食其喝著悶酒,酈商笑嗬嗬的提酒坐於審食其對麵。審食其稍有些喝酒,見對麵無辜多了一人,定睛一看卻是酈商,審食其醉意的笑了笑,卻又立即搖頭大歎,舉酒便喝。


    “侯爺何事心煩醉酒?”酈商問。


    “不能與你說。”審食其醉意朦朧,搖頭不說。


    “可是呂後誅殺諸將麽?”酈商開門見山,直言不諱道,“侯爺是否為此心煩愁悶?”


    審食其聞此話,大驚而視酈商,自知自己從未向他提起此事,他如何曉得。遂酒醒大半,叫酈商往下說。


    “若用此策,則漢室危矣。”酈商急切說道,“我聽說陛下已經駕崩四日而不發喪,呂後欲用陛下餘威而誅殺諸將,如果真用此策,天下危矣。不讓陳平、灌嬰回京,而讓其等屯兵十萬守滎陽,樊噲、周勃將二十萬定燕代,如果她們聽說皇帝駕崩,朝中諸將皆被誅殺,他們必與士卒一起打回關中。大臣內畔,諸將外反,真若此,漢室社稷真要翹首以待了呀侯爺。”


    審食其背後嚇出一身冷汗,口幹舌燥,聽得酈商字字有理,如若醍醐灌頂一般,撂了酒爵便對酈商深深一拱手,真切說道,“若非侯爺之語,審食其幾害漢家社稷。審某此刻便進宮,侯爺先回。”


    “漢室有君家,幸甚。”酈商向審食其告辭回府。審食其則不敢停留一刻,即刻入宮見呂後,將酈商對他說話轉為自己的話說給呂後,呂後聽罷,吃了一驚,想想當初自己的計策,至此感到後怕。呂後露出些許鎮定的笑容,對審食其道,“微君,漢家社稷幾被我毀去。”審食其僵硬的笑笑,至此腿還打顫。


    下午,呂後便為劉邦發喪,宣告天下:皇帝駕崩。朝野上下無不震驚,無不為其哀悼。諸姬、諸皇子無不哭聲震天。長安百姓無一不是身穿素服,哭拜於地。太子因未見父親最後一麵,深深自責自己的不孝,哭得最是傷心,哭昏在地,呂後命人扶回太子殿。靈前獨不見戚夫人,諸姬見此也不敢向呂後詢問,隻卯足了勁兒大哭起來。宮中哭聲震天,戚夫人於魚藻宮聽聞皇帝駕崩,一下子昏厥於地。這一天,眾人皆忙、痛、累,至亥正便陸續回去。劉邦的靈前隻有呂後一個人守著,呂後一言不發,不哭不鬧,麵龐冷清,安安靜靜的在劉邦的靈前守了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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