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路上,我在車輦上翻來覆去,仔細斟酌著今日宜妃不同尋常的告誡。


    這些肺腑之言,料想以現今宜妃的身份和個性來說,是再不會對第二人說的,尤其是經曆了那樣一段慘烈的喪子之痛。


    思及此,我的心也不由得酸楚難當。


    我也是一個曾經做過母親的人啊!怎會不明白這其中的意味。


    隻是那久被我障目的記憶之櫃,始終令我不寒而栗,即使手中的鎖匙已被我攥得咯咯有聲。


    以前,我竟未發現這個與我有著相同姓氏的高貴女子,骨子裏也有著相同的味道。


    她說得沒錯。


    在這個北京城裏,乃至這個滿清時代,作為女子都隻有這兩條路。


    一是像董鄂妃那般做個不願聽不願看的女人,自欺欺人地享受著那些恍如空中樓閣的短暫幸福,然後再在一切現實揭曉時眼看著它們土崩瓦解,而自己也隨著這傾軋的人世逐漸湮沒。


    曾經的舒晴不就是如此嗎?!不問世事,兀自堅守著自己所謂的原則,活在一個不切實際的夢裏。


    另一條路就是如宜妃一般,審時踱度,以所有者的姿態力所能及地保護自己珍視的一切——微末的母子以及夫妻之情。


    而可笑的是,這個三百年前的今天,看清局勢,也需要付出如此巨大的代價。


    我的丈夫欺騙背叛了我,我的婚姻飄搖不定,我的孩子還未及降生就已經舍我而去,我的生死未卜、前途也未可知。


    我的夢早該醒了。


    如今的我,被宜妃一語驚醒。


    可未來的路我到底要該怎樣走下去,要以怎樣的信念走下去呢?


    五年前,我可以為了愛而活,為了愛而死,而今天呢?


    到底還有什麽是值得我不顧一切而捍衛的呢?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宜妃,也許現在我還不能回答你的問題,我還沒有找到你要的答案,但我相信總有些什麽是在時刻牽動著我最柔軟的心田的。


    我始終這樣相信。


    “格格,咱們到了。”


    我點點頭,安茜挑簾先跳下了車,然後又轉身來扶我。


    站在貝勒府前,我深吸了一口氣。


    “安茜,今日宜妃娘娘說的話你可都曾聽到了?”


    “嗯,安茜聽到了。”


    “那麽……你覺得我到底該如何選擇呢?”


    安茜沉思片刻,沒有過多猶豫,便應聲道。


    “格格,安茜給您講個故事,可好?”


    我詫異地轉過身,仔細地打量了一番這個愈見成熟沉靜的妹妹。


    原來,在不知不覺中,她已經長得這般大了。


    是啊,她本來也不過比我小了四歲而已。


    “好啊,你講。”


    “從前有一個住在深山裏的獵戶,每日以打獵為生……


    有一日,他在山裏打獵時,遇到了一隻猛虎……


    那猛虎被這獵戶做的土夾子夾傷了腿,夾子鋒利無比,生生將他的腿給夾斷了,隱隱還能看到它白慘慘的骨茬……


    獵戶在山裏活了大半輩子了,頭一次見到了這樣一隻壯碩的猛獸,心裏自是欣喜……


    可也奇了,雖說那猛虎已跛了腳,腿上一陣陣鑽心的疼,可是絲毫沒有服輸的意思,依然鬥誌昂揚,似乎比往日還要勇猛凶殘……”


    聽到這兒,我瞪大了眼睛,專心致誌地盯著安茜開合的雙唇。


    安茜輕笑一聲。


    “可是,它終究是身受重傷,怎能敵得過那經驗豐富的獵戶,最終還是被他生擒了……


    老獵人用長槍綁了它的四肢,一路扛回了家,但心裏對它方才的拚死相抵仍然十分畏誡,打算第二天一早就將它剝了皮送到鎮上去賣了,換酒來喝……


    可就在當天,老獵人起夜的時候,因為不放心就向關著那隻受傷老虎的柴房裏瞧了瞧,沒想到,一眼看到了那個白天裏還雄赳赳氣昂昂要與他殊死一戰的猛虎,竟然縮在牆角裏用舌頭舔著自己血淋淋的傷口,嘴裏還不時傳來了一陣陣悲淒的嗚咽聲,聽得他心裏一陣酸澀……


    後來第二天,獵人不知為何就把那猛虎放了……”


    直到安茜的聲音靜了好一會兒,我還沒有從這個“放虎歸山”的故事中回過神來。


    “再後來呢?”


    “再後來?嗬……


    格格,哪還有什麽再後來呢?不過是個故事罷了……


    安茜不懂得講什麽大道理,可是安茜覺得格格如今就像那一隻猛虎,無論受了什麽傷,卻從來都不喊疼,甚至也從不低頭服輸,然後總是躲在旁人瞧不見的地界兒裏自己難過得掉眼淚,可終究連吭都不吭一聲……


    安茜不願看到格格這般折騰自己,因為安茜的心也會疼,疼得想要掉眼淚……


    格格是一個拿得其放得下的人,安茜一直都不曾懷疑,可您當真是出於真心,要將貝勒爺推得遠遠的嗎?……


    還是您根本就如宜妃娘娘所說的那樣,從來都沒有走出那個結伴同遊,放羊牧馬的夢,您根本就打算要如那個孝獻皇後一般,與這個笑傲山原的夢……同歸於盡……”


    我的身子微微一晃,險些一個趔趄。


    “又或者您根本是在懲治貝勒爺,可是安茜為什麽總覺得,流血的那個卻是格格您呢?……


    是因為您在恨他的負心,恨他的無情嗎?您想看著爺為了自己的負心與無情而負疚於您嗎?……


    那麽格格您做到了,可那是因為您是爺一直掛在心上的人,您是萬歲爺的‘闌珊郡主’……


    如果當日的宜妃娘娘也如您這樣一般的話,就不知如今又是怎樣的一番情景了。”


    是嗬!恐怕連良妃都不如了吧!康熙的女人太多了,也許他對宜妃是有真愛的,可是本已不完整的愛也總有一天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而消磨殆盡。


    常人如是,更況君王。


    在這樣的世道,被君王所遺棄,就連草芥都不如。


    宜妃,果然是這宮裏擁有著大智慧的女人,相比之下,我確有些相形見絀了。


    但,我終究是一個出生在現代二十一世紀的女人,本就與她沒有可比性。


    沒有她閱盡後宮爭鬥無數的聰懿……


    可是,這似乎並不能作為衡量她對康熙感情多寡的標準……


    誰又能說這樣的宜妃就少愛了康熙一分呢?


    她這樣做又何嚐不是能夠常伴愛人的左右。


    我終於徹底明白了宜妃的話。


    她的“至少”還真多嗬……


    歸根結底倒是晦澀地隻道出了一句話。


    至少,她是深愛著康熙的。


    ——“那麽你呢?……


    晴兒,你的夢在哪裏?


    要到何時才能醒呢?……”


    宜妃,這就是你的用心嗎?


    是啊。一直以來,我卻從來都沒有這樣的問過自己一句呢!


    我的真心又在哪裏呢?


    我這樣的傷害他,重創他,又都是為了什麽呢?


    是報複!是出於一個女人的不甘!是為了看著深愛自己的人,也能夠感受如同自己當初一般心如刀割的快意!


    我眼看著自己的感情和尊嚴遭到了他無端的忽視,甚至是踐踏又豈能無動於衷?!


    嫡福晉?


    我在意的又哪裏隻是這個呢?


    他卻始終弄不明白。


    原來,一直以來,我所做的一切不過是在屈服於自己屈於人下的那份忍辱。


    我果真是一個天生的指揮家呢:導演了一場場的劇目,卻連自己的心都害怕看清。


    我終究是懼怕自己成為紫禁城裏又一個苦苦等候,乞求丈夫如施舍一般的零星寵愛的卑微女人。


    我戀上了那種站在絕頂俯視眾生的超脫,卻不知,也是這樣漸漸被狂妄的自尊心蒙住了眼。


    我終於知道自己為何這般的痛恨於他了!


    愛,這樣一個深重的字眼兒,我真的可以隨手棄之如敝嗎?


    那麽,我當日的信誓旦旦又算得了什麽呢?那樣的感情還能稱之為愛嗎?


    然而,盲目的我如同一個鬼麵的修羅,欺騙了自己,刺傷了別人。


    大夢初醒,才知這麵具竟然這般的醜陋,差點忘卻了本來的自己。


    宜妃,這就是你要告訴我的嗎?


    謝謝你……


    是你讓我體味到了這般掙紮之後的快慰,是多麽的來之不易,又是多麽的堅定不移。


    我想我已經找到了我要的答案。


    “安茜……


    你知道嗎?……


    直到今天,我才發覺,原來自己一直都是這樣的幸福……


    有你,有胤禩,有良妃娘娘,有宜妃娘娘,有皇阿瑪,還有很多很多愛我的人……


    安茜……


    謝謝你……


    還好有你在……”


    是的!我不要再沉浸在自己的傷春悲秋中沉寂下去,不要把自己逼得走投無路而追悔莫及,更不要那些愛我的人為我哀其不幸,怒其不爭!


    我要取回本該屬於我的一切!


    就在這裏!


    誰也阻攔不了!


    胤禩,總有一天,我要讓全天下的所有人都知道——你是我一個人的!


    也隻會是我一個人的!


    我總相信有那麽一天你會明白的!


    你還記得嗎?


    我說過的,真心必以真心換之!


    我願意以我的所有來交換,來等待這一天的到來!


    這就是我要保護的——我們彼此的真心!


    哪怕現在的你還不能了解……


    這才是我,才是那個來自於三百年後敢愛敢恨的舒晴,而並非那個暗自計較的薄命郭洛羅氏!


    雍正登基不過四個年頭就要將身為政敵的你趕盡殺絕,將多次忤上的我焚骨揚灰,那時的張若靄恐怕也不過是個小娃娃,哪裏來得那乾坤一筆呢。


    無論未知的未來究竟是如何,歸結為一:至少我們要在揭曉之前尚存於世間,你說對嗎?


    愛恨不過一線之隔,直至今日,我方徹悟。


    “哎喲!我的好福晉哦!您回來了怎麽也不讓寶福兒他們來叫門喲!……


    這要不是我出來您還一直跟這冰天雪地裏站著啊?!萬一再凍出病可怎麽是好啊?……


    讓咱們爺知道了,還不要揭了奴才的皮去喂狗啊?!……”


    王總管像唐僧一樣絮絮叨叨了半天也不消停,我和安茜各自掩著嘴兒,眼裏笑意盈盈。


    就這樣一個清冷的時節,映著滿天起舞的雪花,我的心裏竟冉冉一股暖意,莫名地流轉在這不知疲倦而更嬗不暇的四季裏。


    安茜,你知道嗎?


    這麽多年了,那日你說的字字句句,我竟從未忘懷,像一股清泉流進了我的心裏,淌進了我的生命裏,生生不息。


    我卻隻怕自己曾經引以為傲的記憶力,也有衰退的一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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