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後,南下拜唐來報,京中有彈劾官密奏,揭發何焯詩作犯上,被捕入獄,囚於蘇州府衙,家藏書籍被抄。


    當我得知時,心裏已隱隱覺得不安,可其中蹊蹺卻也來不及深思。


    因為當晚,依蘭就患了風寒病倒了,虛咳不止。


    胤禩由於何大人之案事出突然,想方設法為何焯辯護,已兩日未歸。府裏就是剩下幾個女人圍著這個病懨懨的稚童,人人心急如焚。我急得來來回回在房裏踱步,怎生也停不下來。


    先不管何焯犯上是否確有其事,也不論他未來能否安然無恙,就我和依蘭這段時間的母女情,眼見這麽個點兒大的小人兒夜夜咳得憋紅了臉,眼淚就止不住吧嗒吧嗒往下掉。我雖然分分秒秒守在她床邊,可絲毫也減輕不了她的病痛。一咳起來,就沒完沒了,小小的身子都抖做了一團,胖乎乎的小手兒蜷縮在一起,緊抓著我的手指,眼見都淤血成暗紅也不放。病情沒個好轉,我心裏更是火急火燎的。才入春沒多久,嘴上就起了兩個水泡。也讓已經焦頭爛額的胤禩急紅了眼。


    “格格!您快去歇歇吧!您的身子也不大好,這都兩日兩夜了!依蘭小姐有咱們看顧著呢!你還放不下什麽心啊?!”


    “不行!這孩子離不開人!你們也好些日子沒合眼了,我好歹下午的時候還陪小籃子眯了一小會兒,不累!”


    “什麽不累!你夜夜這麽抱著依蘭小姐,這膀子還能不累?!”


    安茜邊說邊上前一步,就要掰開我的雙臂去接依蘭。


    我一個閃身躲開,忙低聲應道。


    “快別爭!這兩日夜裏,孩子頭一回安穩,別再驚了。我這麽顛著她,她睡得沉。就是睜了眼,見身旁有個人,心裏也踏實。”


    安茜見我堅持己見,也無奈地搖了搖頭。


    “橫豎也睡了,您就是抱著,自己也靠靠吧。”


    她按著兩個靠枕,扶我坐下,又在一旁拖著我的雙臂。倚在床沿上,我總算才直了直腰,輕吐了一口長氣。


    “要說這孩子還真是怪讓人心疼的。小小年紀,就沒了娘,她爹就是再憐惜她,也還是個男人。如今又得了這麽個不明不白的罪,前途未卜。要不是提早托咱們爺照看著,你說孩子這一病,還有誰能在一旁端個湯水的。


    哼……這朝中如今還有幾個不是見風使舵的主兒。就是當年何大人的恩師徐乾學大人又如何?還不是因為何大人耿直中正,得罪了貴戚,暗示何大人欲撇清師徒之名。


    想想這孩子還這麽小,就要遭這份大人們做下的罪,我揪心啊!”


    說著,我的臉湊近輕輕摩挲著小籃子的,一旁的安茜被我這麽一說也紅了眼眶。


    “可不是嗎?別說還是這麽個小不點兒,就是再大點在這京城也是個無根草啊!難怪格格平日裏總把她捧在手心裏寵,以前我還當是格格和她投脾氣,才特別縱著她呢!”


    “嗬嗬……哪個孩子不是爹娘的心頭肉!這孩子就是命苦了點兒,可性子倒也磨得堅韌了,未嚐不是一件好事?我冷眼瞧著她倒像極了一個人。”


    “這……像誰呢?啊!是十六阿哥!”


    我會心地點了點頭。


    “可不?那年我剛入宮的時候十六也不過比她小了一歲,也是懂事得讓人心疼,整天像個小大人兒一樣。看著他們,我都覺得自己好像也年輕了好幾歲呢。想想十六現下也該是個大孩子了,我出宮這麽些年來也就偶爾進宮時還能夠有機會看看他……不知道書念得怎麽樣了?模樣是不是又俊了?有沒有個男子漢的樣子了?……”


    “格格,您總有操不盡的心。


    您說,他們都是命苦的孩子。要我說,倒不然。”


    “哦?怎麽說?”


    安茜輕托起我酸軟的臂膀,借力環抱著肉拖拖的小籃子。


    “格格!您還記得咱們第一次見麵的時候嗎?”


    我斂眉凝思。


    不等我回答,她自顧開口。


    “我記得那個時候格格就是這麽瞧著我的,像看著一個離家受盡委屈的孩子一樣。可那個時候,格格也比我不過大了四歲的光景。也許那天之前,安茜確實還是個命苦的孩子,不過那之後,安茜便再不做此想了。格格,您知道嗎?這輩子能夠遇見您,已是安茜最大的福氣了。”


    溫熱的手被她的包覆,眸裏盡是微笑的光暈。


    緊了緊相環的雙手,我動情道。


    “我又何嚐不是呢。”


    ……


    那一夜,我們好像談得很多很多,又仿佛聊得很少很少。


    剛入春的夜依然霧涼風瀝,而我忽然發現原來也可以是這般短暫的。


    轉天,本以為小籃子漸漸有了好轉,誰成想,才剛過了晌午,小小的身體就發起了高燒。


    這一回,可真是把我嚇壞了。幾乎把城裏所有叫得上來的大夫齊聚一堂,來了個名醫會診。可饒是如此,這些徒有虛名的神醫們也隻會拿些狗屁不通的之乎者也來搪塞我。本要進宮求康熙恩準禦醫來為小籃子診治,可又生生讓綺瑤給拉了回來。話也句句在理,現在何大人入獄,而且還是犯上之名,我去求皇上為一個犯上的嫌疑犯之女特批禦醫,確實是病急亂投醫了。這不僅不能夠救得小籃子的性命,說不定還要為胤禩惹來一身的麻煩。


    想想這幾日胤禩為了何大人的事情已經多般籌謀。我這麽做無疑是為他又添煩惱。


    可左也不是右也不是,我感覺自己的大腦和身體一樣都罷了工,完全不聽自己的使喚了。


    直到傍晚十分,胤禩甫一踏入門,生生頓在了當口,不僅被我的狼狽所驚嚇,更是詫異於小籃子的病情。這半日裏,那些庸醫不僅不能確診,更不用說對症下藥了,而且勉強開了幾副湯藥,也是我親手硬灌下去。小籃子已處在半睜半睡之間,夜間畏寒,迷迷糊糊中一直喊疼,卻始終不見清醒,咳嗽漸漸沒了氣力,藥灌下多少就悉數嘔出多少。


    子時才過,雙頰腫得老高。


    我暗暗心驚,已覺得情況不對,淚水沒個停歇地滑落。


    “小籃子,你醒醒,好不好?你醒醒跟我說句話呀?哪裏疼?恩?”


    我緊緊把她抱在懷裏,平時總不安生隻顧淘氣的她此刻卻氣息奄奄的倒在我的懷裏。明明前幾天還活蹦亂跳的啊?怎麽就這麽安靜了呢?


    “好籃子!香籃子!你睜開眼,和我說說話兒?我答應你,以後再不戲耍你了。也不和你爭東搶西的了。你愛吃的巧克力蛋糕我天天叫人做給你吃,好不好?我再不欺負你了,不衝你叫嚷了。你就睜開眼,告訴我,到底哪裏疼了?哪裏不舒服了?好不好?”


    我哭得越發沒了顧及。胤禩眼見更是大駭。


    “晴兒,你先別急,那些大夫不也說要看看過了今夜以後的狀況,不可妄下定論的嗎?你這樣,隻會讓府裏的人更加驚慌無措啊。小籃子自有咱們給擔待,絕不會出任何事的。小孩家難免……難免……”


    說到這兒,胤禩的聲音也漸漸沉悶了下去。


    我吸了吸鼻子,懷抱著小籃子,高聲叫道。


    “那些都是狗屁庸醫!沒一個是當得了事的!全是廢物!廢物!他們救不了!好!我來救!”


    我霍地站起身,身旁的胤禩和安茜、寶福兒全是一愣,隨即一路小跑跟上了我。


    “格格!格格!您這是要做什麽啊?”


    “福晉,這大黑天兒的,您這是要去哪兒啊?奴才去給您備馬車!”


    “晴兒!不要胡鬧!這時候,京城裏還有那家醫館開張就診!”身後的胤禩幾個大步趕上一把攔住了我,轉而啞著嗓子低聲勸慰,“晴兒乖,我知道你心裏急,可是孩子病了大家心裏都不好受。隨我回去,明日天一亮,我就進宮去求皇阿瑪,務必給你個交待!”


    望著胤禩一眨不眨的眼睛,我抿了抿幹裂的嘴唇。胤禩複又肯定地朝我點了點頭。


    懷裏的小籃子忽地一個翻身,微眯著雙眼似醒非醒,隻是雙手緊緊攀住我的,忍著疼痛的小臉兒顆顆豆大的汗珠,嘴裏依依輕噥軟語。


    “母親……母親……不要離開蘭兒……母親……”


    我的小臂情不自禁地顫抖了起來,狠狠咬著唇。


    “胤禩,我們可以等,小籃子等得了嗎?那閻羅的判筆等得了嗎?”說著,才忍住的淚又落了下來,“不是晴兒任性,我也知你的難處,可是這是一條人命啊!活生生的人命啊!而且還是個這麽小的孩子!我不能讓她多等一刻!”


    胤禩深深地望著我,神情複雜,半晌不語,不覺放下了緊攥著我胳膊的手,身子一側,完全攬住了我。


    我的心倏地一緊。


    “寶福兒,馬上去傳門房的人,讓他們立刻備車!”


    雖已入春,但夜晚的風仍然冷嗖嗖地,透過車簾,吹得我一個寒噤。胤禩順時把我和懷裏的小籃子圈在了臂膀裏。昏暗中,我心中一股暖流,錯覺橫生。


    正當我出神,身後的胤禩探身親昵地輕吻著我的鬢角,用隻有我二人可以聽聞的聲音低聲歎道。


    “剛才瞧把你給急的!淚花都轉出來了……哎,你一個大孩子就抱著這麽一個小孩子,也著實打趣得緊!”


    雖然言語裏是笑鬧,可臉上的凝重卻怎麽也無法卸下。我心裏登時一陣酸澀。


    其實,何止我一個人焦急,隻怕胤禩更甚。何大人如今做罪下獄,未來生死不可知,依蘭很有可能便是何大人唯一的希望和托付,怎能等閑視之。方才我語氣生硬地向他發難確實是衝動而任性的了,絲毫沒有顧慮他本已兩難的境地。


    然而,直至此時,他還不忘安撫我,令我慚愧不已。


    我垂頭望著滿臉潮紅浮腫的小籃子發愣。


    胤禩察覺柔聲寬慰我,“晴兒別急,西華門眼看就要到了。”


    “西華門?!”我疑問道,“怎麽?這是去宮裏?”


    胤禩不知所以地點了點頭,複又解釋道。


    “相比之下,西華門要來得方便許多,不至於多加刁難。”


    顯然胤禩是誤解了我的意思,以為我意外於他舍東華門而繞道西華門。


    暗自思忖便不難解其意。大概西華門雖是繞道而行,但應該已有胤禩安插的侍衛拜唐,總不至於妄行一遭。轉念一想,不禁心下澹然。


    他竟然要夜入皇宮,執見聖上嗎?隻為我的衝動和任性。單說平日裏這驚擾聖駕就已夠重責,又何況是如今這樣敏感的時刻,依蘭又是這樣一個敏感的身份。


    思及此,我咬緊了唇瓣,再不能言。


    大腦由渾至清,不由得深吸了一口氣,決定冒一次風險。


    “不!我們不進宮!”望著胤禩驚異的眼神,補充道,“教堂!我們就去城南的洋人教堂。”


    我緊抓著胤禩白嫩光亮的雙手,他的眸子閃過疑惑,閃過不解,最終定格在了一個會意的笑容。


    “順兒!改道城南教堂!快!”


    顛簸的路上,我的心也逐漸從剛才的驚慌轉為安穩,思路也慢慢清晰了起來。


    我的決定無疑是擔了巨大的風險的。我不知道這個時候西方的醫藥技術究竟發展到如何地步。但是能夠確定的是,即使我們此行皇宮一切順利,皇阿瑪看在我和胤禩的份兒上答應禦醫醫治小籃子,小籃子得救的勝算也不會大,甚至不過是枉費心機。因為我已經幾乎可以肯定小籃子的病症所在,而這個麻煩,宮中的禦醫是多半解決不了的了。


    我的曆史知識雖不算豐富,但也猶記得被那些清宮文中一書再書,仍不減其驚心動魄之色的一幕記載。那是在康熙四十七年,也就是現在的轉年,將一廢太子胤礽,而這一事件的導火線竟隻是一個年幼的稚童——十八阿哥胤祄。他逝於隨駕南巡時。據日後康熙的自陳,十八阿哥病重時,胤礽對其弟之死,毫無友愛之情。後終因忍受不了其種種惡行,廢之。


    這其中的糾葛,我並不甚了解。史冊上也並未留下確切的記錄,說明十八所患之重症究竟為何,隻言醫者皆束手無策。然而,我不會記錯的是,三百年後的清史研究者們根據當日醫官對十八症狀的描述而做的推測。而這症狀竟一一與小籃子此時的境況出奇的相似。


    是的!是痄腮!也就是現代醫學所稱的小兒腮腺炎!


    推測也許做不得準,但症狀絕不會錯。也許此症並不一定就如猜測所言是痄腮症,但可以確定的是,小籃子如今所患大半是與日後十八所患如出一轍。所謂風險,也許就是我出於對現代醫學理論與實踐的結合與推測的精準度高低的信任了。


    但無論如何,隻說明了一個問題。宮裏的禦醫此時是幫不上忙的,我必須另尋他方。


    立即!多一刻便多一分危險!


    而我現在唯一的選擇也隻有一個,那就是西醫。我必須盡快讓小籃子得到確診,進而就症下藥。


    在胤禩接二連三的催促下,馬車進入了幾乎飛奔的狀態中。


    才一下車,隻感覺頭重腳輕。胤禩毫不避諱地攬著我,單手接過裹得嚴實的胖丫頭。


    “可苦了晴兒了。”他邊說邊又緊了緊懷裏的依蘭,轉身正看著一旁呆愣的楊順兒,“順兒!怎地越發沒個眼裏勁兒了。還不引路,夜裏風大,福晉和小姐哪裏禁得住!”


    突如其來地一陣數落,順兒的臉被風刮得通紅,竟堆起了滿臉的笑意。


    “嘿嘿……貝勒爺教訓的是,奴才……奴才方才也是瞧著爺和福晉還有何小姐真真是一家親,讓奴才也想起自己的老父老母了。”


    我和胤禩一聽都有些意外,隨即麵麵相覷,又咧嘴一樂。


    “猴兒精猴兒精的!就屬你能拉扯……得了!今兒個念你有功,明兒個去賬房領二兩銀子孝敬你爹娘吧!”


    “哎!奴才代爹娘謝過爺的賞賜了。”


    說完,轉身喜滋滋地向遠處高聳的天主教堂小跑去了。


    一旁胤禩的手滑至腰間。


    “冷嗎?”


    我微微搖了搖頭,又想起順兒的話,沒來由地一陣羞愧,隻做不語,卻真切地感受到他言語裏殷殷的關懷。


    “胤禩……”


    “恩?”


    “你不怕嗎?”


    “怕?什麽?”


    “深夜入宮,有違禮製,況又煩不情之請,你不怕皇阿瑪責罰嗎?而且還是因為……”


    “晴兒……”手上一熱,被他的包得緊密,“為什麽要怕?”


    我眨了眨眼,思緒茫然。


    “你以為我還是如從前年少一般,為自己而爭?為一人誌向而爭嗎?”


    瞠目間,心下有什麽絲滑的攢動被人緊緊操控。


    “胤禩……我……其實……”


    “我也不知道這是從何時開始?又如何開始?隻是忽然有這麽一天,我希望自己能夠讓你也被世人所矚目,仰望,甚至歌頌……


    這才是我能夠給你的所有……而不是那區區貝勒府中的一隅之地……


    晴兒,你值得的……


    所以,為了你,何懼之?!……”


    ……


    那日星夜下的溫暖我時時回味,隻覺人生也許根本就是一個天大的諷刺,嘲笑著我們每一個依然甘願沉醉其中的人兒。


    火把也許就在我的手中,隻是時間衝刷了我心中那秤感性天平,令我在不知不覺中錯過了點亮它的機會。


    胤禩,你的心事,你的兩難還有那些最終都無法澄清的疑問,你為何從不向我吐露?


    哪怕隻是丁點的訊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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