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月小心地端著木盤推開虛掩的門,卻看到平陽赤著腳站在冰涼的大理石地磚上,急了趕緊出聲提醒道:“公主,我的祖奶奶求你,怎又赤足了。若被姚嬤嬤知道,又得訓斥奴婢照顧不周了。”


    平陽愣了下,回首裝作無意狀彎唇甜笑道:“好了,好了。我知道了……”還沒等她轉過身來,秋月早已拿來絲履鞋,蹲身小心翼翼地替她穿好,嘴裏還不忘又一番碎碎念。


    很久沒被人如此嗬護了,平陽手撐在秋月的肩上穩住身形,淚花在眼眶裏打轉,經曆前世的一番苦難後,秋月此刻的嘮叨聽來都是那麽的親切。也許上一世隻有秋月才是她身邊唯一可信的人,以前她很不喜秋月的三藏經,每每總會找各種理由打斷。每次這丫頭也隻是瞪瞪眼,然後黯然地乖乖閉嘴去做別的事情。她死以後,秋月在信王府沒待多久,便被劉蘭芝打發了去替她守墳了。再來某一日夜裏好好的,那草廬莫名起了火,將一切燒得幹幹淨淨。


    秋月一輩子任勞任怨,為人老實忠心雖嘮叨卻從不嚼舌,為了她不惜舍棄可離宮嫁人的機會。她卻認為這一切是理所當然的,一點也不珍惜。將個明珠當爛石,把隻豺狼當摯友。她何其的眼拙!


    秋月念叨了半天,發現今日有些不對勁,抬首一看平陽紅著眼臉上淚水縱橫,不覺一驚趕緊跪下道:“好公主,奴婢不說了。還是哪裏還疼,可需奴婢替您傳太醫。”想站起身前去查看傷勢,卻礙於禮數,隻得兩眼焦急地四處探望著,想看出哪裏不適。


    平陽這才驚覺自己早已淚水滿麵,轉首避開斂袖拭淚道:“你且起來說話,與你無關。隻是後背傷疼得厲害。一會你來給我換藥吧。”


    秋月甫站起身來,聽到這話不覺又一愣,公主平日裏得些小恙時,隻有過世的皇後與伴侍劉蘭芝近得她身,今日怎?秋月愣在原地,有些無所適從。


    平陽回瞥了眼秋月,看出了她的心思,伸指輕點了下對方的額頭,揶揄道:“你個儍丫頭,還不快去拿藥箱來。”


    秋月這才領悟,原是蘭芝姐出宮去了,趕緊蹲身福了福,慌不擇路地想跑出去。


    平陽一愣,出言道:“藥箱不就擺在西南角,還出去作甚。”說完,不由低首深思,秋月雖忠心,奈何少了幾分心眼,看樣子她需適時為自己尋覓幾個機靈厲害且聽話的婢女才行。


    倏地一計上心,若她記得沒錯,前一陣子顧良妃就曾與她提過,卻因為她當日心底設防多有顧及,因此作罷的。經過上一世,她對顧良妃早已無怨恨,且尋個時機與她化解去心係才是。


    秋月拿好藥箱放到榻案上,又伸手來扶平陽,一番手忙腳亂後鼻尖早已冒汗,平陽瞥了幾眼,終沒開口再來驚嚇這丫頭。秋月與她年紀相當,現仍還是個懵懵懂懂的丫頭,罷了。這也難怪她上一世偏重於劉蘭芝,因顧良妃所以宮裏的人她大都不信,身邊又無俐落的丫鬟侍仆,這才給了那賤婦以可趁之機。唉,回首一看確實感慨良多。


    接過秋月遞來的粥碗,舀了一勺,秀口慢慢咽下。果不其然,秋月又咋呼開來:“公主,您且再慢些,昏迷了幾日,良妃……呃,不,皇上派人來詢問好幾次,我們都隱瞞過去了。還有……”


    平陽微微蹙眉,秋月可不是會撒謊的主。父皇身邊的人也不是那麽好騙的。想了想,停手問道:“你們是怎麽回話的?還有良妃也派人來了嘛?”


    秋月愣了愣,仔細地打量了會公主,覺得好像與往日不同了。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眼前的公主雖還是那樣子,可性子沉穩了許多。但礙於規矩,也就沒出口問。苦惱思索了片刻,老實地回道:“當時奴婢們都慌了。是蘭芝姐回的話。奴婢那時嚇得都快傻了,所以……但高公公是慌張張來、笑眯眯走的,所以該是瞞下了。良妃是派人來過幾次,但也都被蘭芝姐攔了回去,所以沒得進來的。公主你且寬心,蘭芝姐不會有事的。奴婢也吩咐下去了,而且隻要公主不怪罪,大家是不會爛嘴多舌的,蘭芝姐向來細心,這確實是次意外。但也是公主心好,若放別宮的主子身上,大家都得遭殃。”


    平陽低首斂眉聽著,心裏暗笑劉蘭芝確實厲害,原來早就說圓了慌,還虧得自己忍氣費心回想前世的那些言語。若不是今日讓秋月多嘴了幾句,也許她永遠都不會知道這茬。細口將碗裏的粥喝盡,放下碗匙開口道:“嗯,都知道了。記著以後還有甚麽事,都告知於我。對了,與本宮說的事就別再說與旁人聽,誰都不可以。你可記下?”


    聞言,秋月不滿地嘟了嘟嘴,蹲身福了福,終還是抱怨了出來:“公主說的奴婢好似長舌婦,嗚,放心,奴婢知道。隻說與公主聽,其他誰也不告訴。再說,我告訴外人做甚麽。就算是蘭芝姐,奴婢也不會多嘴。”說著,放下四周的紗幔,洗淨了手打開藥箱拿出紗布,藥瓶擺滿了大半個榻案。


    平陽無奈地搖了搖頭,解開外衫的係帶將衣服退到腰際,秋月轉身冷不丁的一看,不由倒吸了口涼氣,幾乎是整個後背紅腫磨皮,傷勢很重,無數被碎石壓裂的小口子,有的結痂,但大部分都微微發炎,好多處嚴重到滲著膿液,還有處長長的割裂傷從左肩蔓延到腰際……


    滿眼的怵目驚心,蘭芝姐不是說隻是小傷嘛,這幾日上藥都是她將藥瓶紗布遞進紗帳裏,卻從未看過傷勢如何。這才驚覺太醫為何不敢大意,蘭芝姐為何心慌神亂。可怎麽可以連她們這些貼身近侍都騙呢?公主若有個好歹,可如何是好!虧得她劉蘭芝還好意思出宮準備自己的及笄禮。可真是寬心,公主也太……


    想著,就說出了口:“公主,怎傷成這樣。奴婢都不知道,難怪你讓我們瞞著。蘭芝姐她可真心寬,不,是劉蘭芝。奴婢,奴婢以後再也不喚她姐姐了。她不配,奴婢覺得她簡直太大膽了,怎敢連皇上都蒙騙,還……難怪不許我們看,哼!”說著,紅起眼手裏的動作更加小心翼翼。


    真是個心直口快的丫頭,這次意外算是她早年受得最重的一次傷了。那時她既疼又怕劉蘭芝出事,所以隻得拚力纏著劉蘭芝,不許她離開自己半步,由著她每日照顧自己,直到及笄禮的當天才放劉蘭芝回去。宮人卻都私下取笑她是個永長不大的醜奶娃,對耐心細致體貼的劉蘭芝越發的尊敬起來。


    嗬嗬,這世不會再給她任何標榜自己的機會了。想了想,開口道:“好了,沒事的。細心休養就好。”


    “哪裏好了,萬一留疤怎麽辦?”


    平陽愣了下,是呀,前一世確實落了疤痕。她與暮郎纏綿之際,他總會拿手輕輕摩挲著這傷痕,她每每卑羞想躲開,偏他每次都會細吻肩頭,拿唇舌慢慢舔舐個遍,說不難看,然後輕喃著醉人的愛語讓她陷得更深。


    不要,這疤痕留不得。憶到這,手指不由掐緊,思索片刻開口道:“嗯,本宮記得良妃那有種可以生肌消疤痕的藥,你且過幾日討來。”


    聽到這話,秋月的臉色更難看了幾分,像是想到了甚麽,忿忿開口道:“哦,百香玉露膏!前日良妃娘娘派人送來的,可卻被劉蘭芝攔了回去,說公主不會收的。哼!她明明知道公主傷成這樣,卻不收那藥。真真是故意的,她哪裏管公主的死活。奴婢還真瞎了眼,方才還說了為她討情的話。虧得還是公主救了她,離宮走時居然還能笑得出來。


    公主,以後休得再與她靠這麽近,若不是這事,奴婢還一直當她是好人了。哼!她哪裏當公主是主子了。反正已然及笄,公主不如真尋個日子,請陛下出麵給她尋個人家嫁了算了,莫再來宮裏禍害公主。”


    平陽笑開,這也好,她還正想如何開口說劉蘭芝的不是。秋月這缺些心眼的直筒丫頭卻老早氣不過咋呼開。點了點頭,笑道:“我記下了,嗯,你且去良妃那拿來便是。”


    “我一定要告訴大夥公主的傷勢,若公主有些好歹,奴婢們人頭怎麽落地的都不知道。公主且等著,現我就去昭寧宮討來。”說著,手裏的動作加快了些。沒等平陽拉係好衣服,便扔下手裏的紗布,急匆匆地躥了出去。


    平陽一愣,不由樂開。看樣子有這麽個心思單純快嘴快舌的丫鬟,倒也不是件壞事。隻要善加利導,可以替她解決不少棘手的事情。也罷,讓眾人知道也好。反正她的本意仍是替劉蘭芝隱瞞,隻是身邊貼近的婢女看不過去,才說漏了嘴。她必要劉蘭芝付出千百倍的代價,以消自己的心頭之恨。


    果然不到三盞茶的功夫,隻聽到外麵一陣急躁紛亂的腳步聲,不等宮婢傳喚,顧良妃便急急掀簾進了內室,進來後方才駐腳驚覺莽撞了。雖心急平陽的傷勢,但知道自從吳皇後仙逝而去,這孩子便與自己生了間隙。吳皇後隻生了平陽這麽個嫡女,後便因體質綿弱再無所出。而她運氣好,自陛下為太子時便侍奉左右,早誕下二皇子、後又相繼生下四皇女與七皇子。


    因肚皮著實爭氣,在吳皇後仙逝後,陛下便幾次有意冊封她為皇後。可幾次終礙於平陽無止盡的哭鬧而作罷,外人倒認為她該恨死了這孩子,卻不知吳皇後與她自小便是金蘭之交,後又差點……最後同入宮侍奉君王。兩人在這深牆內院一直彼此照應,經得不少風浪,本以為會守到兒孫環繞膝下時,卻不曾想……唉,現隻留得她一人在這深宮中慢慢苦熬。想到吳後仙逝前的遺言,她便每每寐不安寢。是呀,若不是為了護住她哥哥,吳妹何必入這深宮!事過境遷,兄長早已荒灘戈壁馬革裹屍,吳妹也沒熬過三十歲。


    個中原因,外人早已淡忘,隻少數的幾個人深深封藏在心裏。想到這,顧良妃不由眼睛發酸,若不是那年不諳世事的她強拉未過門的吳妹去見當時的戚太後又怎會有後來的這些糾葛。被戚太後瞧上眼欽點為嫡孫媳婦——太子妃,導致顧吳兩家有口難言。兄長抑鬱吳妹隱忍,後隻留下平陽這苦命的孩子。


    吳妹入宮後因性格溫順賢良,甚得陛下的歡喜。雖也算萬千榮寵於一身,可卻一直未誕下嫡傳皇嗣,而使陛下日漸心灰將寵愛注意慢慢挪與他人身上。後宮本就殘酷,一朝失寵可謂步步難行,吳妹終沒熬多久去了。都怪她呀,還好平陽是嫡出公主,陛下愛屋及烏礙於對吳妹的愧疚,這些年對平陽倒是不薄。可……外人的閑言碎語終令這孩子相信,她母親失寵與她關係甚大,這幾年縱是想關心這孩子,也不知從何下手。日子一晃,眼看這孩子已近豆蔻之年,卻仍孩兒心性,寧可偏重於個外臣侍女,卻怎麽也不願相信她。


    但終是自己的錯鑄成了這一切,想到這便唏噓不已,脫力幾步走到榻邊隔著簾子紗幔遠遠瞧著繡床上翻身朝裏靜躺的平陽,都快長成個大姑娘了,再過些幾年,便也到了嫁人的年紀了。


    平陽側躺朝裏,雖心裏早已萬千建設,但當真與顧良妃麵對麵時,還是有些犯怵,隻得翻身假睡。眼睛卻睜得圓圓的,滿臉的羞澀與焦急,該怎麽說了?顧良妃與母後間的糾葛她是國破家亡重病纏榻時才知曉真相的,唉,也虧得她受了自己那麽多年的冷臉,卻依舊不離不棄。想到前世顧良妃抱著已然咽氣的文洛仰天長嘯悲痛不已乃至昏厥重病時,自己早已沒有恨。那番光景國破家亡生者也隻是苟延殘喘時,那種表現必是真的。不惜得罪位高權重的信王一家,顧良妃對自己可以說是掏心掏肺了。


    正在她絞著手指急得快冒汗時,發頂被人拿手輕柔地撫摸著,溫柔的聲音在耳邊喃起:“冉兒,好孩子,可是睡下了?傷的這麽重,怎可瞞著大家呀。你當真這麽恨顧姨,好孩子,是我莽撞了前來闖宮,驚擾你了。記得好好養傷,有甚麽需要便派人去昭寧宮知會一聲,可好……”


    沉默了好一會兒,又不舍地瞧了會,顧良妃正準備黯然起身離開時,卻被突然翻身坐起的平陽拉住了手,兩眼通紅含淚乞求道:“再喚我一聲冉兒吧,很久沒聽人這麽叫我了。這還是母後給的小名。”


    顧良妃一怔,身子明顯顫了顫,雙唇抖了抖:“冉兒,我的好孩子。”言罷,兩人哭擁到了一起,哽咽不止千百話在心頭,卻怎麽也說不出來。


    平陽努力抑製住決堤的淚水,啞聲輕喚道:“娘親,對不起,這些年讓你擔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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