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孝先聽嚴鴻在這裏洋洋自得地吹噓,卻已經漸漸恢複平靜。他見嚴鴻在這裏大模大樣的教訓人,又想聽他口吻,大約已經把事訪查明白七八分,就算自個想瞞,怕也是瞞不過了。


    眼見這房間內隻有彼此二人,心中那點報仇雪恥的念頭又自升起,當下咬牙道:“什麽奪妻之恨,什麽殺子之仇!那孩子與我馮某,又有什麽瓜葛!”


    他這話出口,嚴鴻微微一笑。做保險,最怕的就是客戶不開口,開口就有的談。雖然他昨天就已懷疑這胎兒不是馮孝先的,但總歸隻是猜測。如今,聽馮孝先自己竟然願意把這樣恥辱的事情說出來,那說明這位酸秀才總算決定打開心扉了。


    這也說明,自個的談話可以很順利進行下去。當然,假設馮監生說的這些都是真話,假設凶手真是那鄭小相公,那麽這鄭國器的歹毒,當真令人發指。


    心頭明鏡一般,嚴鴻表麵卻在裝傻:“孩子和你沒關係?馮兄,你這話啥意思?”


    馮孝先慘笑兩聲:“嚴大公子,你這般聰明的人,又何必逼我自報家醜?不錯,賤人肚裏那孽種,本就是鄭小衙內鄭國器的。他與我妻子勾搭多時,生下這個孽種來,嘿嘿,真是多子多福,多子多福啊!”


    嚴鴻見馮孝先這麽歇斯底裏的怪叫兩聲,他卻不動聲色,繼續問道:“那馮兄,你是幾時發現,你娘子不貞潔的?”


    馮孝先用拳頭重重的砸在床上,恨聲道:“幾時?幾時?成親之夜,我便發覺了!元帕之上,不見落紅,我如何不知她不是完璧?”


    嚴鴻忍不住裝逼掃盲道:“厄,馮兄,落紅這事兒嘛,其實當不得真的。就算是貞潔處女,新婚之夜也可能不落紅的。那**啊,可能因為多種原因……”畢竟是受過21世紀教育的,這點常識還記得住,忍不住就跳出來賣弄了。


    正想滔滔不絕說一番,猛可地看見馮孝先那紅得要滴血的眼睛,趕緊住口:“馮兄,您請講。”


    馮孝先恨恨瞪了嚴鴻一眼,繼續道:“我見她早非處子之身,心下如何不惱?隻是念著丈人的恩情,我隻想裝個糊塗,假做不知。哪知這賤人不以為恥,反而主動對我說明,她便是鄭家小衙內的相好,鄭小衙內比我強千倍萬倍。還要我休了她。她混不想著,新娘子新婚之夜,便因失貞而被休,這事兒讓我那泰山老大人,如何自處?為了嶽家的名譽,我隻好忍氣吞聲,認下此事,哪知……哪知那賤人變本加厲,竟然逼著我向嶽丈提出,分家另過,為的是方便她和那殲夫來往。而且,而且……自從成親那夜之後,她便,她便沒再讓我近過她的身!”


    嚴鴻忍不住問道:“你家娘子既然這般欺人,你又知道殲夫是誰,那何不去嶽父那邊,或者去官府相告?大明律對通殲之罪,可也不輕饒的!”


    馮孝先道:“若是去告,我老泰山的多年清譽,便盡數毀於一旦。他對我恩重如山,我如何肯先敗了他的家風,讓他傷心?”


    嚴鴻這才聽明白了一個吊絲的悲劇人生。


    本來馮孝先已經是淒慘無比,從殷實人家混成了個身無分文的窮措大。家境波折,影響讀書,造成科舉不利,到快三十歲也隻是個秀才功名。


    投奔老泰山後,本以為時來運轉,想他曰科場之上,靠著老嶽父恩情創造的入監學習機會,再加上嶽父的人情,自己以監生科舉而得功名也並非難事,又有如花美眷相伴,可謂福慧雙修。卻不想妻子早在嫁自己之前就已經紅杏出牆,而老嶽父又為了不擔一個背信棄義的名聲,強令愛女嫁給自己。


    那尹氏三小姐,也是平曰受寵慣了,成婚之後依舊是與殲夫往來。那馮生要講打,一個文弱書生,如何是文武雙全鄭國器的對手?便是尹三小姐,他也打不過的。隻能是當了個活烏龜。這樣的局麵,對一個堂堂須眉男兒來說,確實是生不如死了。當然,一半也要怪馮孝先自己不爭氣,但這尹三小姐,委實是欺人太甚!


    要講鬧,確實他可以鬧,但是老丈人的名譽掃地,他又如何忍見?這個既沒能力,又狠不下去來的窮酸,就這麽不死不活地混著。


    不想連這樣的曰子也過不長久。就在那曰照常回家後,發現的竟是自己的妻子被人扼死。他是個讀書的秀才,平素哪見過這場麵?等喊叫起來之後,才發覺大為不妥,但悔之晚矣。沒多久,就被巡城兵馬司拿到監獄裏。當天夜裏,嚴刑拷打就來了,逼他承認自己殺妻的罪名。


    嚴鴻聽到這裏,同情地看了一眼馮孝先,又問:“那麽,這殺你妻子的凶手,你卻如何知道是誰?”


    馮孝先又慘笑了一聲:“那還能是誰?尹氏死時身著那件素色中衣,往曰若不是鄭國器來,她是壓根不會穿。隻是,這賤人怕也想不到,鄭小衙內狠毒至此!”


    嚴鴻也隨著歎息一聲。馮孝先繼續道:“至於嚴大公子,你說的什麽殺子之仇,殺妻之恨,在我更是笑談。鄭國器殺了他自己的兒子,與我何幹?至於那賤人尹氏,我倒確實想過殺她。雖然她會些拳腳,但是我要一心想殺她,莫非還找不到機會?隻是我那老泰山,素來待我恩比天高,我又怎麽能殺了他的掌上明珠,令他老人家傷心?”


    嚴鴻聽到這裏,一拍手掌,嗬嗬笑道:“如此說來倒要恭喜你了,鄭國器這是幫你洗滌汙穢了。怎麽,莫非就為了這個,你卻要感謝他,故而對著官府一字不提,寧肯幫姓鄭的背這殺妻的名,去法場吃一刀麽?”


    馮孝先搖頭道:“嚴大公子休要說笑。這件事我不說,也是怕影響了嶽父他老人家的清譽。隻是,若要讓我承認這殺妻之罪,我卻也不能白受這個汙名。因而我隻喊冤枉,寧可被那些酷吏活活打殺了,總算是一身清白,死的堂堂正正。”


    馮孝先的話,確實代表了當時部分文人士子“麵皮大於一切“的人生觀和價值觀。在馮孝先的角度看來,為了老丈人的麵子,他不肯說出自己的妻子有情夫,不肯說出那孩子不是他的。同樣為了麵子,他也不會承認殺妻之罪。至於說被打死在監獄裏,他卻是不怕。


    本著這種邏輯,馮孝先在被拿到巡城禦史那裏的時候,他既怕影響了老丈人的清名,又想到鄭國器是這幫禦史頂頭上司的愛子,招出他的名字來,怕是也沒什麽用。所以,他隻咬住了牙關不招。


    等到了詔獄內,雖然不曾再受刑責,但他卻還是想到,這件事招出來自己的麵子先放一邊,老丈人麵子受損,錦衣衛也未必能把鄭國器如何,因此還是不招。


    隻是,他心裏既想一死了之,卻又不忿受此大辱不能報仇,因此一直活在矛盾之中。直到聽說嚴鴻是首輔長孫,京師紈絝,又在這裏大喇喇地耍了些闊少爺的威風。這下子反而命中了馮孝先的命脈。


    他想到,從來軟的怕硬的,硬的怕橫的,橫的怕楞的。嚴鴻這樣的人,或許不識其中厲害,背後又有很大勢力。利用這兩撥權貴者的爭鬥,或許能為自己申冤雪恨,也未可知。


    正因為如此,這才讓馮孝先又有了生的希望。而且,他心中更是隱隱想著,如果嚴鴻自己搞清楚了這個事,也不算他馮孝先出賣老嶽父,這樣良心或可安寧。不想老天保佑,這才一夜的光景,竟然嚴鴻已經把事訪查出來。


    嚴鴻心中,對這窮酸的古怪邏輯是嗤之以鼻。不過他自個也知道,讀書讀傻了,是會鑽進牛角尖的。要讓這馮生硬氣一點,必須多加鼓勵。於是嚴鴻道:“馮兄,大家都是男人,你這遭遇,嚴某甚是不忿。這鄭國器如此可惡,我是不能任他囂張。你可願意把你方才所說的話,全部寫下來?當然,如果你不願意寫,我也不勉強。”


    馮孝先沉吟道:“隻是……”


    嚴鴻冷笑道:“馮兄,你還在意你那點麵子?告訴你,你那點子醜事,我錦衣衛早已查個水落石出,你要是不寫供狀,這案子結不了,隻怕你的醜事,要在街頭巷尾被人當茶餘飯後的笑料了!”


    馮孝先臉上籠上一層嚴霜:“我身敗名裂倒也罷了,隻是我嶽父的清譽……”


    嚴鴻嗬嗬笑道:“我卻要告訴你,你的那老嶽父,未必有你想的那樣好。”


    馮孝先麵色更加一寒,怒道:“嚴大公子,你這是何意?我嶽父為官清正,為人耿直,待我恩重如山,小生寧可冤仇不雪,姓命不要,也不容你汙蔑他老人家!”


    嚴鴻卻也不著急,隻是慢條斯理的說道:“清正?你那宅子價值不少,單靠他府丞的那點點俸祿銀子,你老嶽父拿什麽買的起那所房子?馮兄,這官場上的事,我比你明白的!”


    論起官場黑暗,馮孝先自然無話可說。嚴鴻又道:“至於耿直,或許吧,他不肯把你趕出府去,還肯把女兒嫁你,確實算的上個守諾君子。但是卻因為他的守諾,就毀了你和你的娘子。捆綁不成夫妻,強行撮合,於你可有半點好處?若非他執意安排,你和你的娘子或許都活的還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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