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


    紅衣女人高高聳起背部,四肢昆蟲一樣爬行著,她的長發像蜿蜒的黑線,蚯蚓似的掛在臉上。


    低低的“救救”,從她喉中沙啞溢出,宛若來自陰間的笑,席維恍惚著,感到似曾相識的寒意,漸漸纏繞在脊背上。


    他好像又看見了黑暗的空間,無窮無盡的假人,高高吊在頭頂上的女子,穿著一身古時青樓的妓衣……


    一切仿佛回到從前,又好像他從沒有離開過那個鬼蜮幻境。


    沒有燃燒著霞光烈焰的大狗從天而降,將他解救出恐懼的深淵,他從始至終,都是一個人在這裏掙紮,之後的種種開心快樂,不過是他身陷絕望黑暗中後,做的一場虛妄迷夢罷了。


    是的,他從沒有脫險過,他一直被假人攻擊著,直到再也不能動彈,無法反抗。


    他落入了紅衣女子的手心當中,不算活著,也沒法死去,隻能隨波逐流,唯一的解脫,就是做開心快樂的夢。


    可是,現在夢醒了,他一睜眼,還是必須認命。


    是的,認命吧,認命吧,那樣比較輕鬆,夢裏頭再美,也都是假的,醒來後,反而更增痛苦,還是徹底將自己交給她,才是最正確的選擇。


    不要反抗了,投入她的懷抱……


    紅衣女的前肢,搭在了席維的太陽穴上,他的臉色十分蒼白,眉頭痛苦地皺在一起,麵容卻奇異地越來越安詳。


    另一條前肢繞到男人的後頸,閃著烏光的尖端,悄然往第一節脊椎插下去。


    好可怕……


    她是鬼嗎?


    沒有暖暖毛毛的包圍,沒有長長嘴巴的拱拱,沒有輕柔關愛的舔舔,屬於他的懷抱,不是這樣的……他為什麽會想投入鬼的懷抱?!


    “啊——”


    驚恐的叫聲,衝口而出,一直深深積壓在心中的恐懼,全都爆發出來,骨頭、肉屍、紅衣女,席維太害怕了。


    麵對恐懼,有些人的反應是瑟縮下去,而席維,卻走向相反的方向。


    “啊啊啊——”


    恐懼,激發出難以想象的力量,他的肌肉塊塊隆起,整個人脹大了一圈,變成了巨人一樣。


    碩大的拳頭,一把按住那個女人,對著她的頭顱,劈頭蓋臉就是一頓狠狠的打,往死裏打,發狂了那麽打。


    紅衣女在如此大力的重擊之下,縱有千般手段,卻也無力還擊,隻能像個破布麻袋般被拳拳到肉地揍,眼看就要活活揍死了。


    “這個席維……”


    暗處傳來驚異的低低歎息,窈窕的身影走出來,赫然正是美麗的天後朱蘭茵。


    “我真不想親自和你交戰,可你實在太出乎意料了,席先生,您的意誌如此堅定,當足以自傲。”


    白骨長鞭揮出淒厲的破空爆響,狠狠抽在席維巨大的身體上。


    “放開她,你這個傻大個,本後來當你的對手。”長鞭在手,朱蘭茵的氣勢整個一變,如果從前是纖塵不染的精靈,現在就是暗夜華麗的女王。


    “是你!”席維回過頭來,目光炯炯有神,“假人之夜,就是你派這個女人來的,果然是你要殺我,剛才也想用精神攻擊迷惑我。”


    朱蘭茵微微驚訝,“你不是發狂了麽,怎麽還能夠思考?”


    “是發狂了,氣得發狂!”席維大吼,“你也太壞了,瓜瓜他們哪裏惹到你,要下那種毒手。還有,你和秀蘿威洛思也有不可告人的關係,這個花坑中,那麽多肉屍,其中有沒有你的一份功勞?”


    意味不明的笑,浮上朱蘭茵的麵龐,她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隻是眼睛中,似是有著一抹淡淡的哀傷。


    “回答!”席維的吼聲,震得人耳膜嗡嗡直響。


    朱蘭茵搖搖頭,“……說那些做什麽,毫無意義。反正席先生隻要知道,我是個徹頭徹尾的大壞蛋,就足夠了。”


    “骨靈什麽的真隻是秀蘿一個人弄出來的?沒有幕後首腦?”席維總覺得事情沒有那麽簡單,穿肉屍的靈骨從哪裏來,秀蘿一直沒有回答。


    “多說無益,來吧。”朱蘭茵一抖白骨鞭,鞭子呼嘯著往席維抽了過去。


    席維頂著疼,挨了幾下,然後一把抓住她的鞭子,把她整個人揪過來,一擊必殺的軍事格鬥術,一氣嗬成施展開來,就像本能,拳頭雨點般落到女人的咽喉、下顎、鼻骨根、太陽穴上,基本圍著腦袋招呼。


    在這簡單直接卻致命的攻擊麵前,什麽花哨術法都顯得無力,朱蘭茵的七竅漸漸溢出鮮血。


    紅衣女嘶吼一聲,一躍而起,一頭撞在席維的腰眼上。


    他們立足之處,就在溫泉熱湖的旁邊,這一撞,三個人翻翻滾滾,全都落入到滾燙的泉水中了。


    湖裏已經沒有肉屍,也沒有手去抓他們,可他們卻還是連個泡都沒冒出來,瞬間就沉了底。


    杜比劇院的房間中,大狗猛然抬起頭顱。


    這種心慌慌的感覺……難道是出事了?


    “來啊,咬死我啊!”嚴授綱道。


    大狗反而收起鋼牙,報仇哪裏有自己的家人重要。


    沒功夫理會你。大狗一爪子拍開門,飛竄了出去。


    門拍在牆麵上,差點兒砸扁了某張俊臉上的鼻子。


    望著大狗遠去的背影,虞盛音凶戾地吊起眼梢,“……原來是這樣麽,小默默受了這樣大的委屈,怎麽都不跟本君說的。哼,既然讓我知道了緣由,那麽……”


    他歪歪腦袋,傾聽了一會兒,“什麽?你來?音音就你那種軟綿綿的性子,能怎麽幫默默,唱唱歌賣賣萌,然後就可以讓姓嚴的幡然醒悟?”


    “你生氣了?真生氣了?嘿,你的元身連牙都不長,咬人小奶狗都比你強,你生氣頂什麽用。”


    “哎呦,好好,別急別急,你來就你來,我當然信你,信你還不成麽。”


    虞盛音閉上雙眼,須臾後再次張開,壞壞的桀驁褪去,神情氣度陡然清朗瀟灑起來。


    他走進房間,溫柔微笑,“嚴導。”


    “盛音?”嚴授綱想起了什麽,沉下臉,“那狗總和你混在一起,你也認為我不對?”


    “嚴導認為,自己對嗎?”


    “那是藝術的需要,我問心無愧。”


    虞盛音不置可否,“嚴導希望《軍犬之王》獲得大獎嗎?”


    “這還用問?”嚴授綱不假思索道。


    “電影是麵向大眾的藝術,獲得獎項,意味著贏得大眾的廣泛認同。嚴導認為自己沒錯的話,那麽您的理念,也肯定會受到大眾的認可。”


    “這是一定的。”


    “那麽,”虞盛音彎下腰,將嘴唇湊到嚴授綱的耳畔,他的聲音,充滿了魅人的魔力,“嚴導既然如此堅信您的理念,認為剛剛的狗隻是牲畜無法溝通,那麽其他的人類,想來是一定能夠理解您的。”


    “當然了,怎麽可能無法理解呢?”


    “是的,所以您自身,同樣應該去尋求一種廣泛的認同,將您心中真正的想法,講給大家聽一聽吧,讓他們明白,您拍攝《軍犬之王》時,有多麽的辛苦,多麽的不容易,您的大獎,是名至實歸的。”


    對啊,的確應該這樣。


    嚴授綱的眼睛像火又像光,整個人都亢奮了起來。


    全世界矚目的金學院獎頒獎典禮,進行得如火如荼。


    薩其馬老頭興致勃勃地坐在前排,看著那些星光璀璨的名人們,捧走一個又一個大獎。


    但是今天最重量級的獎項,注定還是屬於狗狗的……呃,好吧,是屬於一部關於狗狗的電影的。


    今年的冬青,真是沒有白來啊,廣告節電影節,都這麽給力,真是為動物保護事業長臉,他已經早早就準備好了簡短逗趣的說辭,就等著最佳影片的大獎揭曉時,衝上去給拍攝出那麽好看片子的導演捧場了。


    網上有人議論紛紛,說前幾天的冬青市,毛球狗狗風光無限,而今天之後,另一位狗明星說不定就會把毛球狗狗比下去了。


    還有人說,軍犬青皇犧牲時的那壯烈一幕,雖然是電腦製作,但看起來太真實了,那麽真實的場麵都可以做出來,也許比起狗狗的演技,更加應該稱道的,是華國先進的特效技術吧。


    對於這部電影的宣傳片段,很多人看了一遍又一遍,基本看一次哭一次,都說實在太好了,太感人了,不管最後得不得獎,等上映後,他們絕對都會用真金白銀支持,很多人還說,會支持不止一次。


    事實上,沒有讓人們失望,最後揭曉的金學院最佳影片獎,真的屬於《軍犬之王》。


    嚴授綱導演被推到台上,深深低頭,向觀眾致意,經久不衰的掌聲,一波一波,浪潮一樣。


    他閉上雙眼,盡情享受這個美好的時刻,終於……終於……得到了。


    此刻,就是他人生最為輝煌的時刻。


    手捧金燦燦沉甸甸的獎杯,嚴授綱撫摸了一遍又一遍,像在撫摸孩子,撫摸朋友,撫摸愛人,撫摸他的全部成就與希望。


    獎杯就是他的一切。


    “這個時候,應該劇組成員一擁而上擁吻導演了,真可惜兩大主演,桐秋城先生與朱蘭茵小姐都因故無法到場,太遺憾了,那麽我可不可以有這個榮幸來代替他們親吻導演呢?哈,一定會羨慕死他們了。”主持人俏皮道,現場響起一陣陣善意的口哨聲。


    聽到主持人的話,嚴授綱稍稍黯然了下,但馬上又恢複過來。


    “嚴導,說些什麽吧。”主持人將話筒遞給他。


    “這個電影,非常不容易,比大家能夠想象到的,都要更加艱辛。”嚴授綱滿麵通紅,亢奮得難以自己,“為了讓表演顯得更加真實,我們給一隻訓練有素、屢次立功的軍犬綁上了真實的炸藥,在鏡頭前,它奔跑著被炸成了碎片……對,就是那幕最為感動,最為讓大家津津樂道的畫麵。”


    現場死一樣靜下去,主持人僵硬地扭動脖子,傻瓜一樣喃喃,“你說什麽,不是電腦特效,青皇真死了?”


    當今,在拍攝電影電視和娛樂節目時,不得真正傷害到動物這一點,在世界上已經是一個普遍的觀念,許多有類似鏡頭的影片最後,都會打上字幕,聲明“沒有任何動物在本片中受到傷害”,以示製作者對生命的尊重。


    他們竟沒有注意到,《軍犬之王》並沒有這樣的一條聲明。


    嚴授綱繼續亢奮地說著,“你們看那個鏡頭真實吧,不單你們,就連多年來訓練和培養那條狗的戰士,在拍攝時,親眼看到如此真實的鏡頭後,都哭得死去活來呢。”


    “您認為他是因為‘鏡頭的真實’才哭的?”主持人滿臉震驚。


    “當然了,不然還能因為什麽,”嚴授綱奇怪的反問,“他是因為被藝術感染,被逼真的藝術場景觸動了心靈,而流下的眼淚,就像你們剛剛看到那組鏡頭後的反應一樣。”


    現場響起一片嘩然,他們感到自己的眼淚,受到了侮辱。


    薩其馬先生猛然站起來,大聲質問,“為什麽要殺軍犬?”


    “為了這個影片,必須要死一條狗,如果不死,就無法達到悲劇的張力。”嚴授綱平靜道。


    “什……”


    “沒辦法,我下這個決定也很痛苦的,”嚴授綱露出沉痛的神情,“我也喜歡狗,知道狗非常聰明,智商相當於七八歲的小孩子,很通人性的。那天要青皇叼起炸藥跑,它不跑,它不想幹,似乎懂得將要發生什麽。後來還是大隊長下了死命令,它才跑了,英勇赴死,就和戰爭年代中,真實的英雄犬一模一樣。當然,影片中的青皇是為了救人自願跑的,思想覺悟上麵,已經超過了真正的青皇。”


    薩其馬氣得手都開始發抖,“你們給的資料上不是說,參演的青皇,是現實中的退役犬王嗎?它在履行軍人職責時救了多少人?不用你去拍攝,它本身就是英雄犬,怎麽會比不上你虛構出來的形象!”


    嚴授綱一愣,“它現實中的具體功勞,這個我倒不清楚,也許不小吧……所以,我當初才跟他們講,為了減輕狗的痛苦,務必要一次性把它炸死,不可以來第二次,必須保證讓狗一下子完掉。”


    “你這樣講,是覺得自己的做法很人道?”


    “是啊,軍犬基地的領導說,它是一條退役的軍犬,已經很老了,我那樣做,算是安樂死吧,它為人類服務也很盡心了,應該被感激,我們能做的,就是讓它最後的時刻,可以很快結束痛苦。”


    “你的血,是冷的麽。”他竟說出這種話,薩其馬先生隻覺得整顆心都涼透了。


    為人類奉獻一生的下場,是安樂死?哈,多麽體貼的感激!


    “這就是個取舍的問題。”


    受到指責,嚴授綱好像有些委屈,不明白為什麽這個老頭就是聽不懂話呢。


    他拚命說出自己心底的道理:“為了藝術,沒有舍哪有得,我也不忍心啊,但是舍了,觀眾被感動了,效果就達到了,所以才有了今天的得,這就是金學院獎。”


    軍犬的生命,觀眾的淚水,都是為了達成他要的效果,這些統統不過是他的登天梯。


    give and take,原來還可以這樣理解。


    舍得,舍得,舍了狗,成就了你今日的輝煌。


    “fuck!”薩其馬老頭高高比出中指,叫所有的攝像機所有的人都能看見。


    一個壯實的動作明星再也忍不住,抄起手旁的礦泉水瓶子,就往頒獎台上砸了過去。


    “藝術不是殺生的凶器!”


    這就像一個信號,滿場電影領域中最為頂尖的名人巨鱷,突然化身成為市井暴徒,抄起手邊所有能夠摸到的東西,鋼筆、手機、墨鏡、高跟鞋、點心、唇膏……可惜沒有臭雞蛋和西紅柿。


    他們奮力往嚴授綱投擲東西,伴隨來自各個地區的方言國罵,聲勢浩大,轟轟烈烈,誓要將那個人渣砸個頭破血流不可。


    電波無情地將這一幕幕,送到全世界觀眾的眼底。


    頒獎典禮成為了一場名副其實的鬧劇,荒唐交織了悲涼。


    讓人欣慰的是,最後的集體暴動,還是向人們展示出了名為良知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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