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途並沒有想象的漫長難熬。藤川涼從睡夢中醒來時,窗舷外的風景已經不再是日本,而是一海之隔的意大利。


    在他們出發前,跡部事先在米蘭定製了成年舞會將用到的禮服。而現在,這兩件成衣同樣剛剛踏上威尼斯的土地。縫製它們的設計師恰巧在當天有一場舉辦於水城的時裝秀,他約他們在聖馬可廣場附近的工作室見麵,順帶附送了兩張閃亮華麗的墨綠色邀請函。


    他們於清晨抵達工作室,早起為傍晚的秀場忙碌的設計師已經在裏麵等候他們。這個顯然與跡部十分熟識的意大利人熱情地向他們問好,然後吩咐助手將禮服取給他們。


    “抓緊時間試穿,親愛的,但願我們能在半小時裏把所有細節調整好。”他用帶口音的英文風風火火地說。


    男式禮服大同小異,合體的版型和清冷的銀灰色調將跡部襯得越發神采奕奕。但這個認真挑剔的中年男人卻似乎對沒能做到十全十美感到有些惋惜。他在跡部背後比劃了幾下,低聲用意大利文與助手交談起來。


    “或許我應該把這裏的省道再往外調零點五公分,還有肩線……天哪,我可沒想到他能在一個多月裏又長高了一些。”


    “你在說什麽,馬帝奧?”跡部疑惑地問。


    馬帝奧把卷尺收起來,客氣地用英語回答他:“還記得嗎,跡部,你的體型數據和藤川小姐不同,是在十一月時就送到我這邊的。所以這套衣服的顧客,確切來說,是五十天前十一月時的你。但現在……”


    他把跡部推到鏡子前,示意他把所有扣子扣緊,“看得出有什麽不對勁的地方嗎?”


    “沒有。”跡部被他的一番話弄糊塗了,但還是誠實地迅速回答。“怎麽了?”


    馬帝奧擺出一副專業人士的自豪表情,像是早就料到了跡部無法察覺到那些微妙的區別。“現在的你比那時又高了,骨骼推動體型發生了改變。不過別擔心,這對服裝的效果並不會有太多影響。”


    他親昵地拍拍跡部的肩膀,接著說:“還記得你頭一回到我這兒來是什麽時候嗎,小男孩,那時候你才八歲不到,剛到我的腰節,可現在你都快要趕上我的個頭,也越來越像個真正的成年男人了。”


    當藤川涼走出試衣間時,她一眼就看見了這樣的景象:威尼斯金色的晨曦透過拱形窗傾瀉進室內,將鏡子前的兩個人包裹起來。


    馬帝奧丈量著跡部的身高,神情溫和得像一個注視兒孫的長輩。而跡部露出一種罕有的靦腆微笑,利落地將領帶打成標準的溫莎結。


    那一瞬間藤川涼不禁有了種錯覺:眼前的跡部已經徹底退去了少年特有的青澀和稚氣,與十年後頻頻出現在各種媒體上的形象徹底融合在了一起。


    “他看起來棒極了,真不敢相信他還不滿十八歲!”


    負責為藤川涼整理衣物的女助手壓低聲音誇張地讚歎。這個性格爽朗的紅發米蘭姑娘回頭看見了藤川涼,立刻又慷慨地將同樣多的讚美賦予了她:“噢——我想說我愛慘了這個顏色,它簡直是天生為東方人存在的!”


    她把藤川涼領到另一麵落地鏡前,讓藤川涼看清全身的著裝效果。


    這一次的禮服是由跡部單獨決定的。在莉迪亞——也就是眼下正在為藤川涼整理肩帶底部的花朵的女助手將蓋在禮服外的黑絨罩子揭開時,藤川涼欣慰地發現,之前她對跡部在女裝鑒別能力的擔心全都是多餘。


    這件禮服長及腳踝,或許是因為場合特殊的關係,它比平安夜晚宴上的那件銀色過膝的高田賢三正式不少:淡橄欖綠色的紗質麵料輕盈神秘,透出濃鬱的東方風情。同色係立體花朵的裝飾與華麗的珠寶點綴其中,卻並不隻是營造出奢華閃耀的氛圍,而是多了一種盤踞於花瓣上的露珠的清新,讓人仿佛置身威尼斯的早春。


    透過鏡麵放光,藤川涼看見跡部和馬帝奧已經停止交談,不約而同地回頭注視著她。


    “喜歡嗎,涼小姐?”馬帝奧親切地問她,“我們的小男孩說這種顏色很襯你的膚色,最早我和莉迪亞都十分懷疑,但現在我得承認他是對的。”


    “謝謝,我很喜歡。”藤川涼回答。


    跡部露出一絲得意的笑容,卻並沒有多說什麽,而是繼續對著鏡子,心不在焉地將剛打上的領帶拆開。


    “還是少說些沒有意義的東西吧,馬帝奧。”他慢騰騰地係起一個飽滿的聖安德魯結,“如果我沒記錯,你還有不少別的工作要幹。”


    當他們將兩套禮服重新裝回絲絨衣套,交給等候在門外的司機,並告別馬帝奧和莉迪亞離開時,威尼斯清晨的霧氣已經徹底散開了。天空呈現出水洗般的淡藍色,陽光塗滿街道和建築物的牆麵,十幾隻灰鴿子在路邊散步,成群的金翅鳥則擠在窗簷上交頭接耳。


    而不遠處的河道內,貢多拉安靜地靠在岸邊,河麵上漂浮著金屑似的光斑,就像一幅靜止不動的畫。


    回憶與現實交疊時,人總能想起過去的片斷:一個人,一句話,一片景色,或者一個眼神。藤川涼站在馬帝奧的臨時工作室外足有半層樓高的的階梯頂端,俯瞰著這座在晨曦中蘇醒的城市,眼前忽然浮現出許多年前的國中時代,立海大附屬的拱頂禮堂走廊兩側陳列的那些,薩金特筆下有關威尼斯印象的油畫仿製品。


    這位出生於佛羅倫薩的畫家熱衷於用陰鬱的筆調描繪這座古老而濕漉漉的城市:蒙灰的冬季,窄巷中的黑發男女,晦暗清晨裏的港口,以及聖馬可廣場的鍾樓前寂寂無名的觀光客。


    “看吧,柳生,這才是威尼斯人承認的故鄉。”


    她也想起了這個聲音,來自那位名叫幸村精市的同級生。那時藤川涼十三歲,剛參加完國中入學儀式。各班列隊離開禮堂回教室的路上,她恰好聽見這位幾十分鍾前才在主席台上發表完演說的新生代表對這些畫評頭論足。


    “是的。薩金特愛那些窮街陋巷,所以他從來不像個外鄉人似地,費盡筆墨描繪那些現在在任何一張旅遊明信片上都能找到的東西:運河,教堂,廣場之類的,這些從來不是他畫中的主角。”


    這是她聽見的第二個聲音,由幸村口中名為柳生的同伴發出。或許不及幸村清越,但也溫和得讓人感到舒服。


    他們的交談並不張揚,卻像有魔力似地穿過新生們的隊伍,最後被藤川涼敏銳地捕捉到。


    “看那裏,幸村。”柳生又平靜地補了一句。


    藤川涼鬼使神差地回頭張望,卻僅能看見人群縫隙裏幸村帶著笑容的側臉和柳生淡褐色的後腦勺。強烈的好奇心驅使她踮起腳尖,順著柳生往斜上方伸出的手指看去:


    前方不遠處,走廊拐角內側的牆上,在兩幅名為《portrait of rgent curtis》與《an interior in venice》的油畫之間,一塊木牌上用意大利文和日文分刻著同一段話。


    ——“如果您留在這裏,您將會看到當雪覆蓋了屋頂和陽台,威尼斯人看起來多麽不同尋常。天是灰色的,運河是渾濁的綠色,不是不像豌豆湯,與夏天裏清湯似的運河截然不同。”


    底下的落款是一八八二年的十二月,於薩金特與柯斯蒂夫人的私人信件中。


    藤川涼記住了這段話,也記住了將這段話低聲覆誦了一遍的柳生。十多年後的現在,她終於來到了這片畫中的土地,但在最初之際使她知道了薩金特的那個人,卻已經不會坐在她身邊,為她指點威尼斯不輸於畫布的絕倫之處。


    離傍晚的成年舞會還早,他們幹脆靠馬帝奧的時裝秀消磨了大半個白天。秀場搭建在與羅斯科酒店毗鄰的街上,在一棟建造於十六世紀的古老府邸的大廳裏。


    閃亮的墨綠色邀請卡,黑色鑲金的地毯和幕布,雖然舉辦在午後,但一走進大廳,就仿佛走進了一個夜晚的世界。馬帝奧的邀請使他們免於時限,在秀場未完成搭建的準備階段進入參觀。藤川涼留意著周圍風風火火排著座位表的助手,調試燈光與t台地麵的工作人員,身穿黑色禮服,利落地往角落的桌子上堆香檳與雞尾酒杯的俊美服務生,忽然覺得這個她以前從沒接觸過的陌生世界竟是如此有趣。


    “是不是覺得這些東西很有趣?”跡部的話一針見血,巧妙地踩中了藤川涼的心思。好在藤川涼已經對此習以為常,因此並沒有表現得意外。


    “是的。或許我該考慮以後從事相關的工作,現在決定還不太晚。”藤川涼半開玩笑地回答。


    “我會祝福你的,但願你不會在實習期就被逼瘋。”跡部說:“或許你以為時尚圈很不錯,在這裏工作十分風光,但光是馬帝奧的經曆就足夠讓你膽怯了。


    “他怎麽了?”


    “馬帝奧二十歲就獲了獎,之後得到了盧西恩·勒隆工作室的助理工作。可直到三十歲才真正熬出頭。他告訴過我,時尚圈就是個怪物,在他人生的前三十年幾乎把他榨幹了。有段時間他同時給三個品牌幹活,每個季度都要做出三套主題不同的設計,幾乎沒有休息的餘地。”


    “但他還是成功了。我也不是馬帝奧,設計之類的工作我並不擅長。或許我可以幹些別的。”


    其實藤川涼並不是真的在為看不見的未來詳細打算。但跡部認真的神情讓她覺得有趣,也就順著他的思路與他交談。


    “別的?”跡部挑眉,“如果你是指時尚編輯之類的差事,我隻能說,永遠不要以為九月號隻持續一個月,記住這句話。”


    “好吧。看來家庭主婦才是最適合我的職業。”


    “或許。沒什麽壓力也不容易失業,但那也有前提。至少得有個人願意娶你。”


    “會有這麽一個人的。”藤川涼想起柳生的臉,忽然一陣心虛,連語氣都變得不那麽堅定。


    “是啊,會有的。”


    在他們交談的時間裏,馬帝奧在忙碌中□乏術,自始至終沒有露麵。作為他得意門生的莉迪亞也隻在藤川涼和跡部之間的對話臨近尾聲時出現了一次,熱情地衝他們打招呼。


    “想去後台看看嗎,涼?”莉迪亞似乎有一種天生的親和力,雖然隻見過一次麵,卻能夠用蹩腳的英語自然地直呼藤川涼的名字:“剛運到的衣服都堆在那兒,模特們也都已經來了。盡管來看秀的人很多,但你得知道,並不是人人都有進入後台的機會的。”


    “當然想。”藤川涼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她第一次在如此近的距離接觸時尚界,即使跡部想盡一切方法打碎她的設想,這一切對她而言都是新鮮且充滿誘惑的。


    但她還沒來得及跟莉迪亞走,跡部忽然阻止了她。


    “還是算了吧,莉迪亞。”他抓著藤川涼的手腕,把她拉回沙發上。雖然語調平和,手上的力道卻大得驚人,“我們無意給你們的準備工作添麻煩,能夠提前進來已經十分難得了,我和藤川小姐都不介意在這裏等到入場開始。況且……”


    跡部說到這裏,忽然語調一轉,用隻有藤川涼能夠聽懂的日文說:“後台的更衣室沒有男女之分,模特們並不介意在哪裏當著彼此的麵脫光,這對他們而言隻是工作。不過我想,你應該沒有看一群陌生人的裸|體的愛好。”


    “這麽說你看過?”


    “我倒希望。不過……”


    跡部並不理會藤川涼的調侃。但他的話並沒有說完,就被忽然闖入對話的另一個聲音打斷了。


    “他當然看過,你真該看看他那時候的表情。我這輩子唯一一次看到景吾嚇壞的樣子,大概也就是那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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