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陌生的男聲,雖然說著流利的日文,但吐字顯然不是正宗的本國腔調。藤川涼看見跡部越過她的肩膀,朝她背後的人看了一眼,隻遲疑了一下,轉眼便露出驚喜的表情。


    “薩米!”


    他不假思索地叫出對方的名字,然後快步走向對方。原本隻想謹慎保守地握手,但最後還是忍不住,給了老友一個熱情的擁抱。


    值得慶幸的是,他們並沒有被久別重逢的喜悅衝昏頭腦,忽略在場另一個人的存在。跡部很快將這個麵部輪廓深邃,與他們年紀相仿,有著南歐男人特有的漂亮外表和陽光氣質的黑發青年帶回到藤川涼麵前,用一種掩飾不住高興的語氣向她介紹曾經的夥伴。


    “這是塞繆爾·勒卡雷,羅馬人。”跡部站在他們之間說:“勒卡雷家做木材生意,從小他就跟著父母四處生活。當我在英國念小學時,薩米剛好與我同校,比我高一個年級,就是他讓我喜歡上了網球。”


    “而她。”跡部轉過頭,順著塞謬爾好奇打探的目光看了藤川涼一眼,說:“是與跡部家祖輩在戰場上有過生死之交情誼的藤川家的孩子,也是我的朋友,藤川涼。”


    藤川涼隱約察覺到跡部說後一句話時語氣的生硬,但並沒有放在心上。她全神貫注地回憶著跡部剛才講述的,有關塞繆爾的話:從沒提到過的童年舊友,網球生涯的真正起點。這些都是藤川涼從來沒有聽說過的事。她忽然意識到,其實她一點都不了解跡部的過去,也不曾碰見可以了解的機會。


    她感到一種奇怪的窘迫,仿佛自己正強行進入一個不屬於她的世界。她尷尬的神情被塞繆爾理解成了緊張。這個善良熱情的意大利青年主動伸手與她握了握,愉快又好奇地問:


    “你是景吾的朋友?僅僅是female friend,還是girl friend?可以告訴我嗎?”


    “別問這種讓人誤會的問題。”還沒等藤川涼回答,跡部已經搶先回絕了他。


    “讓人誤會的是你。”塞繆爾無奈地聳了聳肩,卻並沒有深究的打算。他很快找回之前的話題,順著跡部對他簡短的介紹繼續說了下去:“我在聖勞倫斯念到小學五年級,畢業後就和父親一起去了阿根廷,他得照顧那裏的生意。大概一年多後我聽說景吾也離開英國回了日本,然後我們就失去了聯係。”


    或許是日語表達能力有限,從剛才起,塞謬爾始終在用英語與他們交談。跡部起初擔心藤川涼無法完全聽懂,但很快意識到這並不會對她造成交流障礙。


    這個與他同級,盡管從來沒有長期海外生活的經曆,英語相比東京的同齡人卻不可思議地熟練一大截的女孩耐心聽完他們的話,理所當然地問:“所以,今天是你們自那以後的第一次見麵?”


    “當然不是!”塞繆爾笑著否認了,“難道你一點都不好奇我是從哪學的日文嗎?說句老實話,東方人的文字對我們而言實在太難了,你沒法想象我第一次提筆寫漢字時……”


    “他在日本生活過。”跡部唯恐塞繆爾將話題越扯越遠,連忙打斷他的話,盡可能言簡意駭地向藤川涼解釋:“薩米在國二時來東京生活過一年,他入學的學校恰巧就是冰帝。雖然難以置信,但我們一眼就認出了對方。”


    塞謬爾在這個季節出現在威尼斯,又現身於馬蒂奧時裝秀的準備現場與他們偶然相遇,很容易便能猜到他也從馬蒂奧那兒定製了禮服,將會參加這晚的成年舞會。


    他們嫌會場吵鬧,於是塞繆爾向莉迪亞打了招呼,請她代他們向正忙碌著的馬蒂奧問好,然後和跡部與藤川涼一起回到府邸外的花園裏,在一座古老噴泉的邊緣並排坐了下來。


    陽光很好,讓人渾身充滿暖意。背後雕刻有聖天使圖案的噴泉嘩嘩朝石頭池子裏注水,卻並不會沾濕池邊人的衣襟。


    塞繆爾伸直雙腿,身體後仰,雙手撐在水池邊緣。跡部則解開外套前的扣子,隨意地把額頭前的頭發往上撩。藤川涼坐在跡部身邊,回頭看著他們:深綠色的常青樹,波光粼粼的運河,水洗般的藍天,深灰色的石頭階梯,眼前的這對老友被這些背景環繞著,看起來仿佛一幅安靜的,充滿詩意的畫。


    “我的舞伴是我的表妹加布裏埃。其實三個月前我和阿勒萊恩家的小女兒羅莎約好了互相作伴,可她年前染了肺病,現在仍在療養院躺著,恐怕二月的狂歡都無法參加。這件事太突然了,我沒法在短時間裏再找到一個合適的舞伴,我的母親就提議讓加布裏埃代替。謝天謝地,她看起來還挺期待的。”


    塞繆爾率先談起了舞會。他說完這些,忽然像想起了什麽似地,越過跡部問藤川涼:“你今年幾歲?”


    “我們同級。”跡部替她回答,“比你小一歲。”


    藤川涼點了點頭,說:“我今年十七歲。”


    “那看來開場舞多半得由加布裏埃和我來跳了。哎……她才剛過十六歲。”塞繆爾有些苦惱地說。


    這是成年舞會的老規矩。會場中最年幼的女孩與她的舞伴將跳起一支開場舞,來拉開整場舞會的序幕。跡部和塞繆爾都曾經聽說過,隻有藤川涼對這樣的習慣一無所知。


    但她非但不感到可惜,反倒有些慶幸。在這樣盛大正式的場合,讓她和跡部當著在場所有人的麵為舞會開場,這樣的場景她從未想象過,也不會去想。


    我為什麽會感到害怕?藤川涼在心中自問。


    她並不是過於內向或靦腆的人,曾經度過的二十多年裏因為工作或學習的需要,也參加過各種規模不一的舞會。這種古怪的恐懼,又或者說對於與跡部在眾人注視下共舞的抵觸困擾著她——其實也並非困擾。藤川涼早已過了對身邊發生的一切渾然不覺,隻能盲目猜測的青春期。或許她已經得到了答案,隻是不願過早地麵對。


    她來到這個世界快要三年了,但依舊沒有在這裏生活一輩子的把握。藤川涼一直在想,或許有一天她就會忽然回到原來的生活——就像她出現在十五歲某個秋季傍晚的江之電車廂裏一樣突然。那裏有她的工作,她的朋友,她的生活,已經離開她的柳生,以及不曾相識,再次成為陌路人的藤川家成員。


    那裏也有跡部。他們之間隔著報紙,隔著雜誌,隔著電視或街上巨大的液晶屏幕,但從來沒有見過麵。


    i dont have time to be in love.


    她挪開視線,低下頭,數著腳下的石磚。


    關於舞會的話題隻持續了一會兒。很快,塞繆爾就逐漸說起了那些藤川涼不知道的,關於跡部過去的事。


    比如跡部在初次接觸網球時手足無措,連球拍都無法揮動。又因為兒童時期更接近於東方人的矮小纖細體型而在網球對抗裏屢遭失敗,差一點委屈大哭,但最後還是成功化作了苦練的動力;


    又比如跡部曾有一匹與他同齡的棗紅色小馬駒,名叫比玻,來自法國尼斯,是跡部的父親在他出生的那一年買下的。比玻是條血統純正的名種馬,它的母親曾經享譽英國賽馬界,被譽為一塊奔跑的紅寶石——也正因為如此,比玻與生俱來的驕傲與壞脾氣讓它對主人家的一切百般挑剔,毫不認帳。


    當有一次,年幼的跡部想要摸模小馬棗紅色的腦袋,卻差點被莫名其妙發了脾氣的它一蹄子踢斷三根肋骨後,愛子心切的跡部先生再也不允許獨生子在有足夠保護自己的能力前接近這頭脾氣暴烈的小怪物。


    “但後來景吾還是偷偷騎了上去,就連比玻發瘋似地想把他從背上甩下來都無濟於事——你知道的,他總是能想盡方法做到自己想做的事。他甚至和比玻一起穿過了莊園背後的石橋,樹林和溪流,直到傍晚才渾身泥濘著回來,他的父親差點為這件危險的事發瘋。但景吾很滿足,因為——”


    “你說得太多了,薩米。”跡部忽然打斷了他,阻止塞繆爾繼續說下去。“沒有人會對小孩子的胡鬧感興趣。”


    “但是我想聽。”藤川涼誠懇地說,“我想多知道一些關於你的事。”


    跡部似乎為她的話感到驚訝。他盯著藤川涼的眼睛看了一會兒,確定這並不是心血來潮的玩笑話後,忽然像是鬆了口氣似地笑了。


    “好吧。”他說,“我會告訴你更多,但不是現在。到時候我會親口告訴你的。”


    傍晚的舞會與先前跡部描述的相差無幾。華麗的宮廷式布置,以及盛裝出席的十五對即將成年的男女。當身穿黑色禮服的塞繆爾與他那有一頭明亮金發的表妹加布裏埃在正廳中央的地毯上跳起第一支舞,女孩粉色的裙裾像花瓣似地綻開,輕盈地順著舞步滑行時,玫瑰伴隨著掌聲從穹頂上飄落,緊接著管弦樂隊開始演奏,宣布了舞會正式開始。


    原本站在兩側階梯上的其餘舞者也緩緩下行,走進正廳。


    藤川涼一手提著裙擺,另一手被跡部牽著。按照禮節他們都戴著白絲綢手套。冰涼柔軟的布料讓她無法感覺到對方手上的溫度,但也一樣安心。


    這其實並不是太過嚴肅的場合,所謂舞蹈隻是一場簡單的儀式——幾首旋律溫柔的舞曲後,翩翩起舞的人群中,有的已經逐漸停下了腳步,開始三三兩兩地交談。現在開始的社交,才是這場舞會最重要的環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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