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在呼吸困難前結束了這個吻,額頭相抵,呼吸相碰。消失的聲音重新回到耳旁,滿世界都是喧鬧和如鼓的心跳。


    “別說話。”跡部說。


    藤川涼沒有說話,也沒打算說。她還抓著跡部的手臂,渾身的重量靠在他身上,隻有這一刻,她覺得這樣沒什麽不好。


    雙方都過了暗自揣測是否是初吻的年紀,也不會羞怯地追問動機。從親人般的朋友到可以親吻的對象,他們用一首歌的時間接受了這樣的角色轉換。沒有猶豫也沒有疑問或抗拒,他們心照不宣,任時間和緣分引他們走到這步,一切仿佛水到渠成,自然得像一場不真實的美夢。


    這或許就是一場夢,隻不過他們還沒能決定是否要醒來。


    後來他們不再跳舞,而是坐在石階上,看著河岸邊的人群慢慢散去。被煙火點亮的夜空重返黑暗,音樂和喧鬧也被關回酒店和遊艇,空氣霧騰騰的,彌漫著濃鬱的火藥味。


    遠處高聳的圓柱頂端,聖徒特奧多羅執矛而立,俯瞰他所守護的這座城市。夜色中的它溫柔沉默,已經過去的千百年仿佛隻是一瞬。


    “我快凍死了。”藤川涼說,“車在哪裏?”


    後知後覺被提起的話題讓跡部發笑。他給司機打了電話,然後低頭去親她的額頭。


    兩天後他們抵達倫敦,在一家餐館和律碰麵。


    “我恐怕脫不開身。”律充滿歉意地說。他的工作很順利,幾天後將和使館參讚一起接待遠到的客人,日程排滿,因此無法與他們同行。


    他確實夠忙,電話在用餐的四十分鍾裏頻繁響起,數次打斷了交談,也多少影響了鄰桌的客人,最後他隻能提早告辭,披上外套,匆匆登上早已等在門外的車。


    “你覺得他發現了嗎?”跡部透過窗玻璃目送汽車遠去,意有所指地問。


    “發現什麽?我們什麽都不是。”


    這是實話。他們的親密止於那個吻,而在威尼斯之夜的魔力散去後,這個夢也隨之醒來。


    缺乏表白和承諾的支撐,他們的關係注定徘徊在那扇門外,雙方都有過剛才那樣的試探,卻也拒絕主動打破這層障礙。


    藤川涼避而不談也不願去想,她需要考慮的因素實在太多,而她珍惜當下擁有的一切,因此無法想象這一切失衡的樣子,雖然隻是可能。而跡部的態度更讓她覺得,那或許從開始就是個錯誤,錯誤的地點,錯誤的時間和錯誤的氣氛,而他們都喝高了。


    “你說得對。”跡部駭笑著舉杯,似乎想收回剛才說過的話,“敬友情。”


    並不是害羞或拙於表達,隻是彼此的心裏都有一條渡不過去的河。


    原本的三人同遊成了兩個人的狂歡,但在親情和友情的掩護下顯得不那麽尷尬。他們回蘇格蘭,在跡部長大的地方看見了陪伴他長大的人與物。莊園遼闊如領土,古老的房屋巍峨聳立,內部裝飾極盡奢華,與藤川家的風格截然相反。年邁的管家將這個主人每年隻回來小住片刻的家打理得井井有條,他不苟言笑,舉止優雅得體卻拘束,倒是跡部主動給了他擁抱。


    幾十年前他看著跡部的母親長大,十幾年前他迎來了跡部的降生,對跡部而言,他就是他的親人。


    跡部養過的牧羊犬已經不在,它被埋在玫瑰園的前麵,每年看著霜降,花開和花落。意大利人塞繆爾曾經提過的尼斯名種馬比玻則仍然活著。但它也已經老了,一隻眼睛看不見,腿腳不那麽利索,曾經美麗的棗紅色皮膚也一年比一年黯淡。


    或許是時間磨平了它的脾氣。當藤川涼在馬廄看見它時,它正在懶洋洋地嚼草。灰色的眼睛有些渾濁,但仍舊美麗動人。為它梳毛的嬤嬤自豪地告訴跡部,比玻的子孫已經奪過許多大獎。


    “我還記得它給我的那蹄子。”跡部伸手去摸它狹長的臉骨。


    比玻吐了他一手碎草末,然後用頭去蹭他的肩膀。


    傷口會愈合,斷骨會長好,但年少時的記憶不會褪色,看過的風景和遇見過的人永遠在腦海中停駐。


    出行不便,因此跡部向人要了輛車,並拒絕司機的陪同。他們在午飯後出發,跡部熟練地踩離合掛檔,同時催藤川涼上車。藤川涼不情不願地坐進去,又明知故問地問他有沒有駕照。


    “沒有,但我國中前就會開車了,所有人都知道。”跡部氣定神閑地說,語氣裏聽不出半點罪惡感。


    藤川涼說服不了他。她係了安全帶,問他要去哪裏。


    “去見一個重要的人。”跡部回答,“我已經好久沒去看她了。”


    他們沿蜿蜒的道路越過山坡,底下的山穀裏坐落和跡部就讀過的學校。城堡校舍裏塞著幾百個六到十八歲的男生,他們穿統一的山羊絨製服,小學男生的短褲隻到膝蓋。他們中的一些坐在階梯上交談,也有一些三兩成群穿行在光禿禿的草地上。還有幾個矮個男孩在網球場練習,他們的姿勢並不熟練,力量也不足,打出的球路線奇特,歪歪扭扭落在界外。


    男孩懊喪地大喊,他的同伴們嬉笑著捉弄他。


    跡部特意停了車,認真注視了他們好一會兒,“我也曾經是那樣子的。”他小聲說,眼神留戀且溫柔。


    山坡的另一頭是一座墓園,這是意料之中的目的地。藤川涼透過後視鏡注視著擺在車後座上那束玫瑰,鮮紅的花瓣仿佛隨時會燃起烈火。


    墓地是私有的,不允許外人進入。周圍的一切靜悄悄,連鳥叫聲都很稀疏。年邁的守墓人走出小屋,為他們打開雕花鐵門,兩人輕聲向他道謝,然後踩著薄薄的積雪,並肩穿行在荒蕪的小路。


    跡部家曾經的女主人就長眠在一棵高大的柏樹下。每逢春夏時節,成片的苜蓿、石楠、蒲公英和翠綠色的桃金娘會環繞在墓碑周圍,但現在,這裏隻有一片堅硬的凍土。


    當跡部單膝下跪,將花束擺在墓碑前的石台上時藤川涼也沉默地蹲下,雙手合十致以問候;而當跡部用手帕擦試碑上的刻字,藤川涼直起身子悄悄後退。


    自始至終,他們沒有任何交談。棲息在柏樹冠上的信天翁低頭俯視著他們,仿佛在看一幕免費的默劇。


    大約十分鍾後跡部重新站了起來。他拍掉粘在褲子上的雪和枯草屑,掉頭朝藤川涼走去。


    “其實你不用回避的。”拉開車門的同時,跡部對她說。


    “我想給你們留些單獨相處的時間。”


    “沒必要。”跡部說,“說實話,我一直不知道能和她聊些什麽。”


    跡部幼年喪母,那是他人生中第一次經曆生離死別。葬禮在某個幹燥寒冷的冬日清晨於這座墓園舉行,當時跡部得了重感冒,但必須出席,因此隻能裹得嚴嚴實實,披黑色大衣,戴黑色羊絨帽,鼻子和嘴也都被黑色圍巾擋住,由他的父親領著,站在即將落葬的靈柩前聽牧師禱告,不時在寒風中微微哆嗦,像一棵矮小稚嫩的樹。


    遠處的白色錦帳和桌布被風吹得鼓起來,酒杯在上麵跳舞碰撞。


    同樣穿黑色正裝的賓客環繞在他們周圍,男士們麵色凝重,低頭仿佛在數石磚上的紋路;女士則將上半張臉藏在寬帽沿和黑色網紗之下,目光帶著同情和母性的關懷,留連在逝者年幼的獨子臉上,企圖從中讀到悲傷的情緒。


    但跡部的眼神讓她們感到疑惑又失望——安靜、茫然、甚至帶著點迷糊的睡意,眼眶幹淨,眼球像堅硬的藍玻璃,絲毫沒有掉過眼淚的痕跡。


    麵對母親的離開,這個漂亮的男孩似乎並不感到難過。


    “她是個好女人、好妻子,但對那時的我而言,她算不上一個好母親。”


    天寒地凍,他們的運氣也不好。跡部踩下油門後車迅速熄火,然後再也發動不起來。無奈之下他隻好給家裏打電話,說清所在位置,讓管家派人來接。


    風越刮越大,雪又開始下,熄火後車內變得格外冷。他們並肩坐在後排,同披一條毯子,在封閉空間內像兩隻依偎在一起取暖的鬆鼠,同時靠閑聊打發時間。


    “她二十一歲結婚,還沒做好心理準備就有了我。她太年輕,又是獨生子,缺乏和孩子相處的經驗,總是哭鬧尖叫的嬰兒在她眼裏就像個怪物,整日整夜幾乎把她逼瘋。她曾經學著照料我,卻總是搞砸,就好像她天生不適合做個母親,她見識過各種場麵,能夠應付許多事可偏偏應付不了我。後來她放棄了,雇保姆將我養到兩歲。我開始走路,能跑會跳,也學會思考和說話,逐漸變成了一個不會讓她頭疼的小孩子,這讓她感到高興。她試著和我重建親密關係,像普通母子一樣相處,但她又失敗了。我們之間的感情太淡薄。我不願親近她,她也不擅長表達自己的感情。她帶我出遊,滑雪或出海,參加茶會和讀書會,甚至耐心地給我念睡前故事,但我們依舊客套疏離,所有舉動都像上發條那樣冰冷機械。在我眼裏她並不是個母親,反而像個陌生的家庭教師。再後來我念寄宿製學校,愛上打球,有了新朋友和可以說話的對象。我們每周才見一麵,所以更難再有交流的機會。”


    跡部用極快的語氣說了一大段話,仿佛這些儲藏在心裏的文字都被寒冷從體內擠了出來。


    “她過世那天我正在比賽,贏了球卻打壞了球拍。回家路上我心慌得厲害,總覺得不對勁,到家後才知道發生了什麽——那大概是我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這樣默契。但聽見消息時我一點也不傷心,之後的日子也像往常那樣過。直到葬禮結束後我從教堂回家,看著空蕩蕩的房間才意識到,我再也見不到她了。”


    藤川涼在毯子底下握住他的手。


    雙方的手都已經凍得發麻,隔著兩層手套交握時,讓人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她懷疑跡部是喝醉了,醉到毫無顧忌地對她敞開心扉,說一些從沒提及過的往事,盡管事實上他滴酒未沾。


    “幾個月後我小學畢業,回東京念冰帝國中。”跡部接著說,“國二冬天學年去北海道修學旅行,當時大雪封山,沒法滑雪,隻能在旅館呆了兩天。旅館老板給我們講故事,說六年前他去瑞士度假,也在這樣一個氣候惡劣的冬天,碰見過一個脾氣跟牛頭梗似的外國女人。她在一個暴雪天不顧其他人的反對離開酒店,獨自跋涉幾裏地,隻為見她被大雪困在公路上,因為通訊中斷和她失去聯絡的兒子。”


    跡部停頓了一下,又在藤川涼的注視中慢慢地說:“這個女人就是我的母親。她很幸運,在白茫茫的世界裏找對方向,趕在凍僵前見到了我們,不至於被歸進當地警局的事故卷宗。看見她時我驚訝得要命,埋怨過她的冒失、小題大作和不計後果,卻從沒想過她做出這個瘋狂的決定是為了什麽。”


    拇指蓋大的雪片落在車窗上,又很快被寒風帶走,仿佛柔軟輕盈的羽毛碎片,填充外麵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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