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川涼想安慰他,卻不知道從哪裏說起。


    這是個老套又心酸的故事,拙於表達愛的母親和還沒來得及學會愛的兒子,彼此在試探和逃避中度過十年相處時光,一直到母親離開後他才想起她的好,後知後覺,也已經太晚。


    餘下的回憶如同抓在手心裏的沙,想要緊緊握住,不知不覺卻漏得精光。到如今,他已經記不起太多她說過的話,習慣的肢體動作,時常流露出的表情。甚至,腦海中她的臉龐也在逐漸變模糊。


    人們總說愛的表達永遠不遲。但如果世上已經不再有所認定的那個人,所謂的愛又對誰去說。


    “我有想過,如果人生可以重來,或許我能對她好一點,主動和她說說話,多了解一些關於她的事,至少不那麽冷漠。運氣好的話,我甚至可以讓過去改變一些,不至於讓她死得那麽早。”


    跡部仰頭凝視車頂,做著天馬行空的假設,“但後來我發現這種妄想太蠢了。即使倒退回十一歲之前,我依然是個對未來一無所知的小孩子:懵懂、自我中心、看不清我擁有和應當珍惜的東西。我改變不了什麽,曆史隻能一遍遍重演。


    “或許可以是另一種可能。十七歲的你回到十幾年前……之類的。”


    “這聽起來不壞。成熟的靈魂回到過去,彌補曾經犯下的錯,避開不好的未來。世界可能會亂套,也可能會變好,確實是不錯的假設,”跡部笑了起來,“但也很可怕。在孩子的身體裏住著一個老靈魂,我無法想象這樣的事發生。”


    又過不久他們終於迎來了親自駕車尋人的管家。這時地上已經積起蓋過腳背的白雪,積雪反射著光線,讓人忽略了頭頂正在變暗的天色。堆在樹枝上的雪偶爾也會隨著鳥類的停棲掉落,發出沙沙的細響。


    他們商量了一會兒,決定放棄修理,將熄火的車留在原地,隔天雪停後再派人來取。


    回途不遠,但因為路況糟糕,管家駕駛得格外謹慎,花費的時間比原先久了很多。藤川涼坐在後排,無心欣賞窗外山坡下的雪景。她無緣無故感覺很困,眼皮沉甸甸的,意識也越來越模糊,就好像頭腦裏籠上了一場散不掉的霧。


    跡部為她蓋上毯子,讓她把頭擱在他的肩上,允許她在到家前小睡片刻。


    閉上雙眼後,周圍的一切陷入黑暗,甚至察覺不到透過眼皮的微弱光線。耳邊的聲音消失了,鼻腔裏嗅到的男士香水味消失了,到最後,就連汽車的顛簸竟也逐漸感受不到。


    她的身體變得輕飄飄的,就像被風托了起來,之後又忽然下墜,仿佛砸入一個漆黑幽深的水池,水波無聲地散開,寂靜得讓人心寒,失重的滋味並不好受。


    黑暗中漸漸出現光亮,從細微的光點匯聚成光的瀑布,最後有畫麵浮現出來。


    她發現自己站在藤川公館的溫室裏。那似乎是個下著雨的冬季夜晚,透過包裹溫室的球狀玻璃,頭頂上的夜空漆黑無邊,雨水在玻璃表麵蜿蜒匯聚,仿佛互相追逐的透明蝌蚪。遠離大門的地方,壁爐熊熊燃燒,為四周的常青植物罩上溫柔的淡橘色。


    藤川涼很清醒,確信自己是在夢裏卻不知道該怎樣從中離開。有一種奇怪的力量驅使她朝壁爐這唯一的光源走去。然後她意外地發現,壁爐一側的書架被人推開了,有人正在後麵翻找什麽東西,不斷有紙頁摩擦聲從那裏傳來,在寂靜的室內尤為清晰。


    她越過沙發和花圃向書架後的陰影張望。有些緊張,也有些恐懼。接著她看見了站在那裏的人:


    一個與她擁有相同相貌的,隻存在於夢中世界的藤川涼。


    這種感覺很奇妙。相隔兩米的距離,她望著世界上的另一個她,就好像她們之間有一麵看不見的落地鏡。


    “你在找什麽?”一個熟悉的聲音從她的背後響起。


    藤川涼回過頭,發現跡部竟也出現在這個夢裏。他在她不知道的時候走進溫室,沒有發出半點聲響。


    麵對眼前有著相同臉龐的兩個人,他看起來一點也不驚訝。更確切地說,他的目光越過藤川涼的身體,徑直落在了書架旁的那個人身上。


    理由顯而易見:這也是個隻屬於夢境的跡部。夢中的世界禁錮著他,使他無法看見離他更近的入侵者。


    藤川涼還沒來得及弄清夢中的狀況,忽然眼前一黑,雙腳再一次踏進虛空。


    重新睜開眼的時候,眼前的畫麵又發生了改變。陷在黑夜和火光中的藤川公館溫室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盛夏時節的冰帝學園泳池。


    藤川涼明白這依然是個夢,而她也依然是個旁觀者,遠遠觀望著站在泳池邊的另一個藤川涼。當那個藤川涼向下張望水麵時她也無聲地看著她,雙方都仿佛凝視湖中倒影的那瑟賽斯。


    而這個夢裏出現的人比剛才更多。跡部、忍足、宍戶、向日、芥川、鳳甚至網球部的監督榊太郎。夢中的藤川涼正在與監督和跡部交談,神態輕鬆,但因為距離遙遠,無法聽見談話內容。其他人則在清掃泳池,看似忙碌,實際卻在幫倒忙:


    向日舉著拖把和日吉格鬥,一不留神踩到了躺在池邊曬太陽的芥川的小腿。鳳捏著水管衝洗台階扶手,卻被愛開玩笑的宍戶把水量調到最大。水管像條蛇似地從他的手中扭脫出去,狠狠打在忍足臉上,不僅碰掉了他的眼鏡,也把忍足澆得渾身濕透。


    池水映著天空,呈現出一種如同彩釉般平滑的藍。空氣中洋溢著輕鬆和興奮。藤川涼記起這是冰帝學園所有運動社團每季度輪流的工作,卻無論如何想不起來夢境外的現實中曾有過這段經曆。


    這場清潔很快變成了鬧劇,所有的嬉笑打鬧從岸上來到水中。水波劇烈震蕩,拍打池壁,卻似乎永遠不會滿出來。前去阻止的跡部也被拖進水裏,在其餘人的歡呼中砸出一片水花。


    跡部罵了一聲髒話,臉上卻帶著笑容,看起來一點也不生氣。


    藤川涼也跟著笑了起來。即使明白這僅僅是個虛幻的夢,她也喜歡這樣可愛的日常生活場景。


    她蹲在池邊看了很久,仿佛在看一場免費的青春電影。直到水中的跡部忽然朝她靠過來,不由分說地拉著她的手臂往下帶。


    掉入水中的那一刻藤川涼感到不可思議。夢中的跡部不該看見她也不該觸碰得到她。被池水吞沒的瞬間她努力朝岸上張望。搖晃的水麵模糊了外麵的風景,陽光燦爛得讓人眼暈。


    她驚訝地發現岸上空空蕩蕩,夢中的藤川涼原本站立的位置,此刻已經空無一人。


    窒息感和在水中的失重感向她襲來,在她落水時抱住她的腰的手臂也忽然鬆開。但現在的藤川涼已經不再感到恐懼。呼吸順暢後她睜開眼,果然看見自己已經來到了第三個夢境。


    這個夢的時間點比前兩個都要清晰:一年後的畢業時節,櫻花爛漫的春季,冰帝學園占據的整座山坡浮動著無數粉色的雲。


    典禮之後的狂歡一直持續到傍晚,混雜著歡笑和眼淚。他們中的一部分會進入冰帝學園大學部,剩下的則將奔向地球上的各個角落。


    混在熙熙攘攘的畢業生人群中登上位於學園最高處的本部棟樓頂時,藤川涼忽然意識到她是這個陌生又熟悉的夢中世界裏唯一的她:手握卷軸,穿三粒扣製服,頭上和其他女畢業生一樣戴著由橄欖枝、海棠和矢車菊編織成的花環,心髒在胸腔裏鮮活地跳動。


    她們在樓頂天台將花環拋向坡底的泳池,有一些顫巍巍地漂浮在池麵,更多的則迅速沉了下去。


    再後來,暮色漸漸籠罩了山坡下的城市,早春的白晝並不漫長。越過東京璀璨的燈火能看見遠處聳立在山梨的富士山。天邊暗紅的光暈勾勒出它的剪影,隨著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慢慢變模糊,直到融入黑絲絨般平滑的夜空裏消失不見。


    離開學校前,藤川涼最後去了一次與禮堂隔湖相望的擊劍館。夢中她能看清所有微小的細節,卻無法百分百理解並控製自己的舉動。


    直到她在擊劍館的試練場上見到了跡部。


    “我知道你學過西洋劍。”跡部仿佛預見她會來,扔給她早已準備好的佩劍和頭盔,說,“我們比一局,如果我贏了,就回答我的問題。”


    藤川涼被弄糊塗了。她不明白跡部為什麽會在這樣的時間和場合單方麵地發出這樣的挑戰,跡部所謂的問題究竟關於什麽,隻能把它歸咎於夢的錯亂、缺失和無序性。


    “好吧。”她還在思考,身體卻搶先替她作出了回答,“隻比一局。”


    即使在最寬鬆的規則環境下,比賽結果依舊是毫無懸念——從一開始跡部就占盡上風,很顯然是個深藏不露的老手。隻在國中時練過兩年西洋劍的藤川涼在他的麵前不堪一擊,除了節節敗退、試圖抵擋外,她找不到任何反擊的機會。而已經勝券在握的跡部似乎也不想立刻結束這場比試。他隻是保持著進攻的節奏,逐漸將他的對手逼向場地邊緣,同時慢吞吞地開口說話,仿佛在為即將提出的問題作鋪墊。


    “我一直很好奇。”跡部說,“你明明可以念一貫製附屬學校,卻中途轉學來東京。沒有人知道你轉學的真正理由,就連你的家人都不理解。你也從不提及過去的事。”


    他稍一抬手,劍尖迅速擦過藤川涼的手背,卻故意不刺中,看上去像赤|裸|裸的挑釁。


    “忍足告訴我,他曾經向立海大附屬的學生打聽過你。他們都說你的性格在國中畢業前的半年發生了很大的改變。變得小心翼翼,謹慎過頭,像在努力回避什麽事發生。”


    這番話讓藤川涼屏住呼吸。她機械地防備著跡部的攻勢,連雙腳已經踏出界外都渾然不覺。


    “我對你的過去不了解,也沒有追究的閑心,但我看見的後來的你確實有些奇怪。你缺乏好奇心,很少向人提問,就好像你什麽都知道。你話很少,但不是不善言辭,也決不是個容易害羞的人。說話時的用詞習慣和同齡人不一樣,偶爾會說一些讓人聽不懂的詞,有時候談吐又老成得不像這個年代的高中生。”


    跡部停頓了一下,像是下定決定似地問道:


    “你到底是誰?”


    醞釀已久的問題伴隨著一個轉移劈刺的動作,隨後又像刻意違規似地繞過她的護手盤,挑住手柄將藤川涼的佩劍打落。


    這是個好問題,藤川涼在夢裏怔怔地想。


    她是誰?十七歲的她、二十多歲的她、夢裏的她、還是現實中的她?


    她還沒來得及回答,甚至還沒來得及思考,前所未有的劇烈頭痛忽然侵蝕了她。


    這是她在前兩段夢境中沒有經曆過的糟糕體驗。與此同時,夢境搭建的擊劍館在她麵前轟然倒塌,崩裂成飛揚的塵土,最後化作虛無。夢的銜接也不再像之前那麽緊密。她感到自己在黑暗中旅行了很久,卻依然孤獨地漂浮著,找不到下一個落腳點——無論是另一個夢還是回到所謂的現實世界。


    “醒一醒,小姐。”


    簡直像過了一個世紀那麽漫長,她終於等來一個聲音喚醒了她。


    黑暗中的遠方浮動著金色的光暈,如同屹立在海邊的燈塔,指引她向那裏前行。藤川涼費力地睜開眼,感到渾身乏力,淚腺被四周明亮的燈光刺激得有些控製不住。


    腦海裏殘存的記憶告訴她,此刻她應該在蘇格蘭,一個幹燥寒冷的冬季夜晚,她坐在返回莊園的車上,身邊有跡部和他的管家陪伴,窗外則是夾裹在風中的,一月下不停的雪。


    但她很快意識到眼前的一切與記憶大相徑庭:她坐在湘南特有的綠皮電車上,車內燈光大亮,窗外則是暮色沉沉。夕陽苟延殘喘,將遠方的海平線染成吊鍾花紫;年過花甲,穿深藍色製服的司機半蹲在她麵前,滿臉擔憂又有些為難地看著她說:“很抱歉,這已經是末班車了,所以您……”


    熟悉而久違的場景讓藤川涼感到震驚。她安慰自己,她不過是進入了第四個夢境。


    但當她看見車窗玻璃那頭的人像倒影和車窗外的江之島站站牌時,卻意識到自欺欺人不再有用——人在夢裏無法做到流暢的閱讀,也無法在鏡麵中看見清晰的影像,這是常識。而當她悄悄擰住自己的手背時,也感受到了意料之中的痛。


    她強裝鎮定環顧四周,並打量被車窗倒映出的自己:記憶中的妝容和發型、翻領外套、一步裙、不屬於十幾歲學生風格的手拎包,甚至還有那本讀了一半的書。車內懸掛的廣告顯示著年份,每一個細節都證實了她的猜想:


    這是她曾經以為再也回不去的,平成二十一年十月的湘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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