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章 遺願


    宛兒的父親向我伸出虛弱的手,示意有話對我說。我走上前去,握著他老人家的手,聆聽著他最後的遺言。


    “我知道我的日子不長了,在我臨終的時候,我的內心卻還不能解脫,但是這些都沒有意義了,當你把這個體製看透的時候,你才會覺得它簡直就是吃人的魔鬼,當你忠於領導的時候,你卻不懂得如何保護自己,如果當時我能把領導的口頭傳達錄音,或者複製一份領導同意對於公款挪作他用的簽名,我都不至於像今天這樣身敗名裂。但事實上,在那個時候,我並沒有敢於這樣做的勇氣以及提防領導的動機,因為有時候領導的話就是原則,就是法律,我幾乎沒有任何的意識去質疑領導的英明決定,所以隻有當我吃苦受難以後,我才知道我是被體製傷害最深的人,這個體製甚至還要把你的經曆作為反麵教材,來繼續教育他人,如果我的教訓能夠警醒其他的同僚,我也會覺得欣慰,但是這樣做的作用並不大,而我違背自己的本意寫出來大悔罪材料也不過是為了取得好的表現而獲得減刑,哪怕是在監獄裏,我都要去順著體製的意願,我根本就沒有申訴的機會,不是法律上沒有規定,而是當你看透各種潛規則後,你會覺得你的申訴是傻子的行為,你最後的結果隻有碰壁。所以最大的罪人其實就是這個體製,我相信每個人都會有貪念,但是這個體製甚至鼓勵你去貪汙,鼓勵你去討好領導,進而為自己謀得利益,所以我既被這個體製所收買也被這個體製所出賣,而你作為我的女婿,我不希望你在仕途上有任何的差錯,做人要學會急流勇退,這是我用生命換來的血的教訓。我最後唯一的願望是希望你好好照顧宛兒,她是個倔強的丫頭,恐怕也讓你遷就了她不少,我這個老家夥臨死之前,沒有別的遺願,隻是你希望你好好照顧宛兒,彼此能夠平平安安地走完這輩子。”宛兒的父親氣若遊絲地說出了他最後的遺言,沒有停頓,沒有猶豫,隻是充滿了對晚輩的關愛,這也是一種偉大的人格,盡管他曾經有過罪惡,但是他已經用提前結束的生命洗清了自己的罪惡,為什麽這個體製還要將餘罪繼續施在他女兒的身上?但我卻好像聽見了上帝的聲音——不懂得包容別人的人,也必將被自己的貪婪、仇恨、嫉妒所傷害。


    宛兒的父親還是去了,一個被體製拋棄的罪人,走得蒼蒼涼涼、蕭蕭瑟瑟。按照宛兒父親生前對他的喪事一切從簡的囑咐,古家沒有開追悼會,也沒有在家裏設靈堂,盡管古家的親戚和宛兒父親生前的好友都頗多非議,畢竟這樣草草了事於中國的傳統不符,但這正是宛兒父親的高明之處,他確實連死後的事情都看到了,他不想在他的追悼會上念著那些虛偽的悼詞,讓人覺得是在欺世盜名,也不想因為自己喪事的大『操』大辦而對宛兒和我的仕途有所影響,畢竟,他的罪人身份是要用來體現體製的英明,以及在位領導的廉潔的。他是一個孤獨的行者,既然不被世俗容忍,就選擇死的比鴻『毛』還輕,但是他畢竟沒有將塵世完全看透,他還牽掛他的女兒,這也是讓他臨死前,僅存的痛苦的根源。


    宛兒父親的喪事處理的簡單又寒酸,但這隻是一時的忍耐,宛兒相信她總有出人頭地的一天,到時候她一定要洗清父親的恥辱,她甚至計劃著委托一位頗有名氣的作家以紀實文學的形式撰寫她父親生前的感人事跡,同時把曾經a廳的領導在挪用公款這個案子上如何讓他的父親做替罪羊的內幕作一個淋漓盡致的披『露』。但是這些在我看來隻是一種心理安慰罷了,當一個人被別人陰險地陷害了以後,這個人的女兒也同樣用陰險卑鄙的手段來幫父親複仇,這已經脫離了道德的底線,進而陷進了“冤冤相報何時了”的泥潭了。


    回到家裏的時候,宛兒的情緒才開始崩潰。她之所以要在同僚麵前強忍著悲痛的情緒,並且還要以飽滿的鬥誌全身心地投入工作,就是要告訴那些喜歡捕風捉影的同僚們——我古宛兒很堅強,我完全能夠化悲憤為力量,我也一定會吸取父親的教訓,做一個廉潔奉公的好幹部。雖然這個年代已經沒有了文革時劃清界限的風氣,但現在這個善於算計的年代並不比那個天真的年代進步了多少,宛兒的身上始終還是背負著貪汙犯女兒的烙印,這些烙印和派係烙印一樣深深地印在那些被體製**得心胸狹隘,唯利是圖,馬首是瞻的人們的腦子裏。所幸的是,領導也需要被包容,於是這個官場的氛圍便被領導們私下裏**得開放和包容起來,領導包養情人是見多不怪的事,領導的身家若是沒有個幾百萬,就會被人們暗地裏譏笑為無能。這是一種多麽可怕的氛圍啊!而宛兒的複仇情緒正是被這種可怕的氛圍慫恿得洋洋得意。


    眼前的宛兒是軟弱的,她就像是隨時會被風刮倒的楊柳,無力地垂靠在我的身上。她不加掩飾地咒罵著,掄起拳頭憤怒地砸在我的胸口上,並且還從嘴裏發出的含糊不清的罵詞,那都可以理解為對這個體製的不滿。是的,在這個體製之下,不管是既得利益者還是弱勢群體,誰都會在失意的時候去咒罵它。達爾文主義的信仰在這個體製裏得到了最好的發揮——誰最會玩手段,誰最會趨炎附勢,誰最會審時度勢,誰最會把握潛規則,誰就會被進化到利益鏈的最高端,你將會擁有生殺予奪的權力,但是你也會為此遭受到精神上的報複——容不下他人,成為暴君,最後在權力極限崩塌後的恐懼中掙紮地死去,並且還要遺臭萬年,遭世人唾罵。


    宛兒的思想極不穩定地遊走在激進與消極的兩端,一會兒而她信誓旦旦地說,一定要做到省級幹部,同時讓李家的人也享受一下身敗名裂的滋味,一會兒又怨恨我為什麽要救她,就讓她在梅海裏灰飛煙滅,化成厲鬼來向迫害她父親的那些人索命。


    忽然,宛兒平靜了下來,淩『亂』的青絲遮住了她『迷』茫的雙眼,滿麵的淚痕開始與她的煩惱絲糾纏不清起來,透過那些樹立在她那對曾經明眸善睞的眼前,猶如牢籠裏的鐵條般的發絲,透過這些禁錮,我看見了她渴望的眼神。


    她開始呢喃道:“張爽,你還愛我嗎?你不是答應了我的父親,和我守候一輩子嗎?如果你真的愛我,你就應該原諒我的所作所為,我現在已經分不清,你把從梅海裏救起來,是讓我重新回到了人間,還是阻止了我上天堂的腳步,我也許該恨你,這麽多年來,我一直過得不快樂,而這些都是你一手造成的。”


    我選擇沉默來包容宛兒的惡意中傷。她的思想已經處在精神分裂的邊緣,如果這些發泄對她的心理健康有好處的話,那麽我選擇讓她發泄。我更多的時候是把她看作一個病人,但是在同僚的眼中,她又是一個積極上進的好幹部,她的這種分裂『性』格造成了她的雙重人格,而這種雙重人格之間的轉換,已經由有意識轉換為無意識,我能遇見,當她善良感『性』的一麵被吞噬後,她就會逐漸蛻化成由體製『操』控的政治僵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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