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4章鹽政變局


    眾人的白眼中,總司令帶著部下好不容易上了半山腰,一塊峭壁前站定,仰頭一望,那火神廟還高高上,煙霧繚繞,鑼刹聲聲,和那光禿禿的山坡一比,倒真有些不食人間煙火的味道。


    “唉!這山上就隻剩下草了,連一棵樹都看不見。這麽大的太陽,連塊遮蔭的地方都找不到。”


    張激揚一旁歎了一聲,他是死皮賴臉的跟來的,說是要保護總司令,可實際上誰都知道,他是想跟著一起遊玩,而且不僅自己來了,還帶來了一個時政宣講隊的女宣講員,就算是瞎子也能看得出,他是想假公濟私了。


    對於張激揚的心思,趙北看得清楚,但也沒有點破,畢竟,有一個活潑靚麗的少女陪同,這旅途也增加了一點秀色,“男女搭配,幹活不累”嘛,雖然那女宣講員做丫鬟打扮,未施朱粉,不過倒也養眼,正好做他“趙掌櫃”的貼身丫鬟,再說了,時政宣講隊就是聯係社會底層的重要紐帶,多出來走走也是有好處的。


    “環境保護意識太差!”


    趙北哼了哼,說出個鮮詞。其實自從進了富順縣境,他就看到了那江岸上光禿禿的山,為了煮鹽,這裏的居民已經將附近的林木資源充分利用了數百年,不惟富順一縣是如此,這遠近的各鄉各縣大抵都是相同景象,植被稀疏,荒山禿嶺,一派黃土高原模樣。


    火井雖好,但不是到處都有,而且火井有旺有欠,氣足火旺的井固然用不著柴薪,但那些氣欠火弱的井卻要和著柴火燒,不然的話煮鹽效率太差,火井如此,別提那些沒有火井可用的鹽場了,如此一來,鹽商自然將附近的林木資源充分利用起來,幾百年下來,硬生生將川南山地變成了黃土高坡,一到雨天,不是滿地泥漿就是山洪爆發,肥得是少數鹽商,卻苦了闔縣百姓。以前也不是沒有人注意到這個問題,錫良督川時就大肆征收林捐,趙爾巽督川之後是鼓勵百姓植樹造林,隻是見效不大,這樣一個瞞上欺下的時代,再好的政策也會變成蠹吏斂財的手段,趙爾巽再精明,也鬥不過那幫財迷心竅的官員和鹽商。


    “以後不能再煮鹽了,這井鹽的開采方法要改改,而且用火煮的辦法效率太低。”趙北接著說道。


    張激揚和朱大牛都有些奇怪,這井鹽不用火煮,難道還有別的辦法能將鹹鹽從鹵水裏淘出來?難道是像海鹽一樣鋪場曬?


    兩人沒問,趙北也沒解釋,隻是望著那滿目荒涼連連歎息,這個時代,人心不古,都想著給自己撈好處,公益事業卻無人關心,或許這也是末世的特征之一吧。


    “繼續走吧,站這裏也是曬太陽,到了山頂說不定能進廟裏歇歇。”趙北舉起手裏的那根文明棍,向山頂指了指。


    但眾人到了山頂,卻發現根本進不了火神廟,由於進香的香客太多,那火神廟前站得是人山人海,許多進不了廟裏的香客甚至就廟外頭磕頭燒香,隻有那些抬著豬頭、山雞的香客才有資格另排一隊,由廟祝引導進廟。


    “早知道,咱們也抬個豬頭,至少可以進廟裏瞧瞧光景。”田勁夫抹了把額上的汗,發起牢騷。


    “那邊有個茶攤兒!”那個假扮丫鬟的女宣講員指了指靠西一側,眾人舉目望去,見那山顛邊果然擺著幾個茶水攤兒,除了叫賣茶水之外,還兼營糕點,一些馬紮、小桌也擺得滿滿的,和後世的旅遊景點的情形差不多,武漢的黃鶴樓風景區差不多也是這般模樣,隻是有秩序些。


    趙北帶著眾人走了過去,選了個茶水攤坐下,點了些茶水、糕點,田勁夫、朱大牛他左右落座,其他人則分散四周,警惕的注視著每一個靠近這裏的人,右手探腰間,隨時做好了拔槍準備。


    茶攤上還坐著些茶客,從打扮來看多數是鹽業工人,都是進香之後歇腳的,一些人喝了茶後便下了山,另一些人則端著茶碗大擺龍門陣,看樣子一時半會兒是不會下山的。


    “啷個戳戳,趙爾巽那龜兒子腦殼殼被銀疙瘩砸癟嘍,啷個要跟共和軍死磕,害得鹽場關門,哈兒一個!”


    “哈兒不哈!而今眼目下,他趙哈兒還不是成都吃香喝辣?白花花的銀疙瘩一箱一箱的堆成山,一頓花酒的錢夠你買一二十個堂客的。”


    “要買堂客,也要買那些共和軍宣講隊的堂客,一個個又會唱又會跳,趕上城裏的川戲名角嘍,硬是要的!”


    “你個龜兒子做啥清秋大夢,人家共和軍的那些妹兒不賣!你要強買,人家撩起一腿,大腳片子把你個龜兒子揣到江裏頭去!”


    四川方言倒是挺有趣的,這對看了不少四川方言電視劇的趙北來說不是障礙,但對於田勁夫、朱大牛等人來說就有些艱難了,好警衛營裏有個兵是四川人,站一旁為兩人解說,倒也聽得有滋有味,隻是那名假扮丫鬟的女宣講員有些尷尬,紅著臉躲張激揚身後。


    那個充當翻譯的四川兵名叫秦四虎。


    秦四虎是成都府崇慶州人氏,祖上世代務農,雖說是小戶出身,吃不上什麽大魚大肉,可這秦四虎卻生就了一副好身板,不過區區十八歲,卻是人高馬大,足足一米九的個頭,不要說四川,便是中國也算得上彪形壯漢,仗著這副身板,他才敢毆打強搶民女的官差,結果被栽了一個“謀反”的罪名,打入死牢,後被押到成都關押,若非是共和軍殺到成都府,恐怕就是一個秋決的下場。


    成都光複之後,共和軍整頓獄政,秦四虎和幾位袍哥獄友一起被放了出去,青年人單純幼稚,容易被人哄騙,獄裏的時候被那幾個袍哥一攛掇,秦四虎就拜了山嗨了袍哥,排行老九,出獄後做了幫主的貼身保鏢,整天跟著一幫混混兒到處瞎混,樂不思蜀,後來端錦那幫人策劃了鐵路公司哭街事件,惹惱了總司令,於是一聲令下,對成都的各個袍哥碼頭、公口來了番山揀海,很是抓了一幫“滿清走狗”,秦四虎所的碼頭也被共和軍搗毀,幫主逃到外地逼風頭,秦四虎衣食無著,隻好投軍,由於身材高大,他被直接調去了特戰營。


    本來,朱大牛很喜歡這個憨直的兵,但沒等他高興幾天,總司令一紙調令,又將這個秦四虎調到了警衛營,朱大牛很是鬱悶,一打聽才知道,這都是衛隊長田勁夫進的“讒言”。


    自從上次漢口龜山校場被特戰營“伏擊”之後,田勁夫一直耿耿於懷,時刻不忘將這場子找回來,於是經常帶人去特戰營,打著總司令的幌子偷師,某日田勁夫帶著手下去特戰營校場“偷師”,瞧見秦四虎的身板,一時驚為天人,親自試了試他的力氣後便向朱大牛要人,但碰了一鼻子灰,隻好回去找總司令給他撐腰。


    趙北好奇之下將秦四虎叫到跟前,發覺此人骨骼粗壯、肌肉發達、虎背熊腰,穿上軍裝往身邊一站,倒是威風凜凜,如果再配一副墨鏡的話,整個一健美先生加職業保鏢的形象,一時也樂了,便將秦四虎調到衛隊,充當貼身保鏢,專門嚇唬人用。


    此次趙北微服私訪,也將秦四虎帶身邊,剛才眾人上山的時候沒捧香,之所以沒被鹽工們扔下山,多半也是這個“健美先生”的功勞。


    秦四虎是土生土長的四川人,也隻會說四川話,給田勁夫、朱大牛做翻譯的時候也是頗為費勁,連比帶劃,累得是滿頭汗。


    看到秦四虎的狼狽樣,趙北放下茶碗,拿文明棍磕了磕桌麵,說道:“四虎啊,你也別費勁了,喝你的茶,他們聽不懂川話也是活該,都入川這麽久了,居然連本地方言都聽不懂。”


    “聽是聽得懂一點的,就是俚語太多,一時明白不過來。”


    田勁夫“嘿嘿”一笑,端起茶碗就往嘴裏送,喝了兩口,扭頭向山下望了望,抬手一指,說道:“掌櫃的,你不是要看鹽場嗎?瞧,那山下就是。”


    趙北站起身,向山下望去,果然,那山後就是丘陵,幾座規模頗為壯觀的鹽場就隱伏那連綿起伏的丘陵腳下,工棚、天車,火井、鹽井,都曆曆目,隻是隔得太遠,看不清細節。


    “望遠鏡!”


    趙北手一伸,張激揚急忙從背著的褡褳裏摸出牛皮望遠鏡盒,抽出一架雙筒望遠鏡,遞了過去。


    一個穿著長袍馬褂、頭戴瓜皮帽的土財主舉著個西洋望遠鏡遠眺,這景象確實有些怪異,立刻就引起了一些茶客的注意,川人愛熱鬧,於是紛紛擠了過來,張著嘴瞅著趙北手裏的那望遠鏡嘀咕。


    田勁夫和朱大牛急忙靠了過去,分開圍觀總司令的百姓,一左一右護持身邊,哼哈二將一般。自從端錦策劃的那次未遂刺殺事件後,總司令的安全成了目前共和軍高層關注的重點,本來藍天蔚是反對總司令微服私訪的,但架不住總司令的興頭,所以出發之前特意命田勁夫、朱大牛立下軍令狀,如果總司令少了一根寒毛,就拿他們是問,兩人自不敢嚐試軍法。


    趙北放下望遠鏡,這才注意到身邊的圍觀百姓,於是微微一笑,將那望遠鏡遞給一個青年鹽工,說道:“這叫望遠鏡,洋人的玩意,有趣的很,你也瞧瞧?”


    氣氛立刻熱烈起來,一眾鹽工你爭我搶,拿著望遠鏡過癮,一旁的張激揚等人卻是看得提心吊膽,那望遠鏡是正宗德**用望遠鏡,帶分化刻度的產品,剛剛隨著軍火從武漢運到,全軍就那麽幾十架,如果摔壞了,那可叫人心疼死了。


    “喔唷!連鹽鍋壩都看得一清二楚。”


    “王老菜那個哈兒,又天車上曬太陽。”


    鹽工們嘻嘻哈哈,鬧了好一陣才消停下來,將望遠鏡還給趙北,拉著他擺起龍門。


    “先生是哪裏人?”


    “湖北人,來本地經商。”


    趙北笑著說道,向張激揚使了個眼色,張激揚心領神會,招呼茶攤兒掌櫃添茶斟水,幾盤燈草糕也端上了桌,片刻就被搶了個幹淨。


    眾人情緒高,將總司令圍住,你一言我一語,猶如久別重逢的老友,但是田勁夫等人的神經卻是繃緊了,不得不打起精神,全力應付局麵,原本散四周的衛兵也都收攏到附近,阻止多的人靠攏過來。


    “這望遠鏡是個啥子道理?洋人的玩意就咋就那麽好玩兒?”


    “其實啊,這望遠鏡早明代的時候咱們中國人就會造了。”


    “那現咋不會造了賴?”


    “這個就要說到滿清朝廷了,其實也不是不會造,內務府也是造過的,隻不過隻給皇帝玩,連將軍都玩不著。……”


    趁著這機會,趙北為眾人普及了一下曆史,並很快將話題轉向他關心的方麵。


    “諸位多是這富榮場一帶的鹽工吧?想必對這鹽政很熟悉嘍?”趙北問道。


    “富榮場俗話‘十人九鹽’,不要說我們,便是這山上的男男女女,十個人裏就有九個靠鹽吃飯。”


    “先生是不是打算做井鹽買賣?要做買賣,先得花銀子買鹽票。”


    “過去是向朝廷買鹽票,現嘛,隻怕要找共和軍買嘍。”


    “未必!共和軍要建共和,這鹽票嘛,隻怕要換成共和票嘍。”


    “鹽票要換,那大洋據說也要換,上頭都要印上‘共和’兩個字樣。”


    見眾鹽工七嘴八舌,議論紛紛,趙北隻是淡淡一笑,說道:“我是外地客商,想打聽打聽這富榮場的鹽政,若是做得起鹽業買賣,或許就試試。隻是向來不熟悉這四川鹽政,雖說官府有條文,可俗話說‘縣官不如現管’,如今這世道,哪裏不是有便宜不占?這鹽政到了如今,隻怕是早就敗壞得不成樣子了吧?”


    “先生這話說得是不錯,鹽政本就是叫人敗的,不敗能叫鹽政?想當年,祖輩們下井淘鹽,每口井邊都站著幾個鹽官,淘出的鹵水是輕是重,熬出的鹽花是粗是細,都要仔細記下,叫督鹽官老爺過目,可到了我們上井的那年頭,就沒這些規矩了,如今的鹽政,都叫鹽商把持了,朝廷哪裏能落得好處?鹽利十亭之中,倒有九亭落了鹽商腰包,他們的一頓飯,頂得起天車工十幾年的工錢,‘三畏堂的車馬,四友堂的娘姨’,這都是實打實的話!”


    “諸位看得清楚,這鹽政的弊端我也略知一些。隻是不知道,這富順一帶的大鹽商到底有多少?都是哪些人家把持鹽政?那些小鹽戶又是如何討生活的?”


    趙北接過張激揚遞過去的筆記本,放桌上攤開,拿起鋼筆作勢欲寫。前幾天傅華封已將關於鹽政的條陳呈了上來,總司令已研究過,不過那隻是一個官場人物的看法,現總司令想聽得是社會底層民眾的看法。


    “要說大鹽商,當年的王三畏堂、李四友堂都是數得著的大鹽商,當年半個富順都是他們的。”


    “好漢不提當年勇,王三畏堂、李四友堂早就中落了,分家的分家,遷居的遷居,現的富榮場,沒有那麽大的鹽商嘍,書裏說的好,‘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現的富榮鹽場,那就是一個春秋戰國,你做初一,我做十五,誰的後台硬、路子廣,誰就做霸主。”


    鹽工們你一言我一語,將這富順、榮縣的鹽政詳情一一講述,卻渾然不知,就他們這樸實的字裏行間中,一場鹽政變局已悄然拉開了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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