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3章川中鹽都


    翠竹紮成的牌樓高高的佇立碼頭上,上麵飄著些花裏胡哨的玩意,正中的位置是一塊楠木金匾,上麵寫著八個鬥大的正楷字:與民始,共和萬歲。


    牌樓下幾頭舞獅正賣力的搖頭晃腦,舞獅人踏著鼓點邁著虎步,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個個精神抖擻,紮腰間的力士帶垂下二尺多長,幾乎搭了小腿上,隨著步子晃來晃去,格外惹眼。


    嗩呐唱,鑼鼓敲,旁邊還有幾個掛著細腰鼓的土人湊熱鬧,小小的碼頭仿佛成了廟會,人挨著人,肩並著肩,都仰起脖子向那河道上望去,不自覺的向前挪動腳步,若不是維持秩序的衙役、兵丁還算稱職的話,恐怕已有不少人河裏遊泳了。


    喧天的鼓樂聲中,一支長長的船隊駛了過來,打頭的是一艘冒著黑煙的小輪船,後麵拖帶著一艘古香古色的木船,小火輪距離碼頭不遠的地方拋了錨,水手解開纜繩,幾十個壯漢喊著號子撐起長長的蒿杆,將那艘木船靠上了碼頭。


    碼頭等候已久的百姓如同泄洪一般向前湧去,衝擊著那單薄的警戒線,幾個兵丁差點就被擠下了河,情急之下不得不揮舞手裏的木棒、槍托,沒頭沒腦的向百姓招呼,這才製止了百姓的衝動。


    能不衝動麽?那木船可不是普通的民船,那是正兒八經的官船,叫做“馬門船”,朱漆烏篷,船舷陽橋插著高腳牌座,船篷之上有桅,桅上有鬥,官老爺們的大堂官銜就懸掛那上頭,平時出行前呼後擁,均有扒船護衛,氣派非凡,官威十足。前清時候,雖說這種官船隨處可見,但像四川總督乘坐的馬門船卻很少見到,尤其是這川南一帶,也難怪百姓們都要來瞧個熱鬧了。


    不過現的那艘官船已沒有了往日的官威,船上不僅沒插高腳牌座,那桅鬥裏也沒掛官銜,隻桅杆頂端掛了麵紅旗,上書四個金光大字:鐵血共和。


    這是共和軍的軍旗,而這艘木船裏的乘客也是共和軍的高官,碼頭上負責維持秩序的兵丁也全部都是共和軍的士兵。


    這裏是富順縣,緊挨著被稱為“中水”的沱江,因為盛產井鹽,富甲一方,向來便是川南一帶數得著的富裕大縣,過去曾有“金犍為,銀富順”的說法,光緒二十四年自流井發現鹽崖井後,“金犍為”的說法就過時了,“銀富順”也隨之搖身一變,成了“金富順”,因為自流井就屬富順縣管轄,鹽利也歸其分潤,西邊的榮縣雖不及富順之富,但也是川中鹽都,那裏的貢井鹽也是遠近聞名,富順、榮縣也因此被合稱為“富榮場”,鹽商靡集,銀號遍地,風氣浮華,號稱“川中揚州”。


    清末鹽稅占了財政收入大宗,四川是如此,如光緒二十七年,四川一省全年歲入一千七百萬兩庫平銀,而其中的鹽稅一項即達六百萬兩,這六百萬兩白銀中來自富順、榮縣的鹽稅就占了九成,由此即可看出富榮場地位之重要,也難怪四川總督要此地擺下重兵,為的就是控製四川財源。


    自從共和軍誓師西征以來,這富順、榮縣一帶就成了一座大兵營,為了籌集軍費,四川總督趙爾巽瘋狂刮,美其名曰“助餉平寇”,不僅提高了鹽稅,而且大肆兜售頂戴,這富順鹽商幾乎是一夜之間人人都戴上了官帽,低也是個四品道員,白花花的銀子送出去,紅彤彤的頂戴捧回府,官府就是這麽宰割草民的,不捐官還不行,那叫“附逆”,殺頭抄家不含糊,這一點上,官府一向很有效率。


    官府的壓榨還隻是一方麵,讓鹽商們頭疼的是,那滿街橫衝直撞的大清兵勇一點也不比那些官老爺遜色,他們賣不了官,但可以“賣”洋槍,三五成群往鹽商鋪麵裏一坐,什麽“老套筒”、“十三推”、“馬利匣”、“單響毛絲”,這些快槍往櫃台上一撂,隻一句“買不買?”便可將掌櫃嚇得魂飛天外,買是不成的,沒有官照就是私藏兵械,視同於土匪,不買不行,誰都知道當兵的火大,一個不小心槍走了火,倒黴的可就是鹽商,於是,隻能好說好商量,每個兵丁幾兩銀子打發出去,也算是為“忠勇將士”一點孝心。


    雙重壓榨之下,鹽商們嘴上不說,可心裏卻都巴望著革命軍快點殺來,解民於倒懸,救商於水火,據說共和軍保護商人、扶持實業,若是讓他們來主持局麵,怎麽說也比叫雜牌隊伍撿了便宜好些。


    鹽商們盼星星、盼月亮,終於盼來了成都光複的消息,緊接著又傳來了趙爾巽反正的消息,連四川總督都投降了革命軍,富順的駐軍又有什麽底氣頑抗到底?


    鹽商們奔走於內,共和軍南進先遣隊書信勸降於外,再加上正兼程南下的共和軍第一師的軍事壓力,於是不過幾天工夫,富順清軍大部剪了辮子,就地易幟,也宣布投身革命陣營了,隻有少數雲南、貴州援軍死硬到底,剪辮當天起哄嘩變,街市上抄掠一番之後滿載而歸,卷著龍旗向南邊撤了,不過他們已逃不回去了,貴州現是共進會的天下,這些嘩變部隊要麽被消滅,要麽落草。


    富順易幟當天,榮縣也宣布易幟,兩縣推舉代表,北上聯係共和軍南征先遣隊,數日之後,鐵血共和旗就飄揚了富順城頭,作為先遣隊司令,第一師師長柏文蔚以極高的效率完成了清軍反正部隊的收編和整頓,待局勢完全得到控製之後,他才不緊不慢的向成都的總司令拍了一封電報,宣告川南底定。


    接到電報的當天,趙北就決定親自南下一趟,視察富順,安撫百姓,於是便有了此次南巡之行。


    趙北率領特戰營與警衛營,一個步兵團的護送下由岷江乘船而下,直達長江,再順江東進,過宜賓、納溪,瀘州上岸,稍事休整後船隊沿沱江逆流而上,直達富順官運局碼頭,那艘四川總督的座船就是趙北帶來的,不過這不是他本人的主意,而是藍天蔚的意思,就是想借著這艘船告訴富順紳民,清朝已經完蛋了,大家可以安心的做共和的良民了。


    船工們的努力下,那艘座船靠上了碼頭,鞭炮聲這才“劈裏啪啦”響了起來,柏文蔚的引導下,一群士紳代表穿戴整齊的走上前去,迎接那位威名赫赫的趙總司令,一群苦力也扛著從官運局搬來的大紅地毯趕上,將那地毯仔細鋪好。


    座船的跳板架上了岸,碼頭上負責維持秩序的一名軍官高喊一聲:“立正!敬禮!”


    “嘩!嘩!”


    士兵們舉槍敬禮,目光投向座船,就連那些仍嗬斥百姓的士兵和衙役也紛紛扭過頭去,向座船張望。


    幾名腰掛短槍的衛兵魚貫走上跳板,幾步跨上岸,大紅地毯邊分列左右,虎目如炬,麵向外警戒,與此同時,座船上的那挺機關槍也緩緩移動著槍口,隱隱指向發生騷動的人群。片刻之後,一名中等身材的少壯軍官走上了跳板,麵帶微笑,帶著幾名參謀走向碼頭,後頭還跟著幾位長衫小帽打扮的人。


    士紳們急忙迎了上去,脫帽鞠躬,一人小聲說道:“富順闔縣百姓拜見總司令。總司令萬金之軀,不辭奔波勞頓,遠赴本埠安撫黎民,實乃官員楷模,黎民救星。”這些說辭是他們早就商量好的,就連這鞠躬禮也是練了一晚上的。


    不待他說完,卻見站一邊的柏文蔚咳嗽一聲,走上一步,向那剛剛走下跳板的少壯軍官敬禮:“職部柏文蔚,見過參謀長!”


    參謀長?不是總司令?場一眾士紳無不麵麵相覷,小心翼翼抬起頭望去,卻見那少壯軍官正舉手敬禮。


    柏文蔚放下手,問道:“總司令呢?”


    那少壯軍官麵帶微笑的掃了眼眾人,說道:“總司令下遊就上了岸,現隻怕就富順城裏轉悠呢。”


    眾人恍然,又聽柏文蔚說道:“諸位,這位是我共和軍總參謀長藍長官,為了光複中華,驅逐韃虜,他也是勞苦功高的。”


    一眾紳士急忙鞠躬行禮,藍天蔚卻說道:“柏師長,這‘驅逐韃虜’四個字以後就不要說了吧,現是五族共和,你這話有些過時了,不利於團結啊,日本人和俄國人都想這上頭打主意呢,咱們不能落人口實啊。”


    頓了頓,才向眾人抱拳作揖:“鄙人藍天蔚,與總司令一同前來,人生地不熟,還望諸位耆老縉紳多多照拂。”


    “豈敢,豈敢。”


    眾人連忙鞠躬,自從共和軍開進富順之後,那雷厲風行的做事原則已讓眾人心服口服,如今的富順,不僅再也看不見散兵遊勇,就連附近的土匪也不敢再來窺伺了,幾支打著“民軍”旗號的袍哥武裝也被毫不客氣的趕到了江東,庚子之後亂哄哄的景象總算是有了些改觀。


    “這位是傅華封傅委員,雖然現隻是商會的委員,不過以前做過鹽法道,這若是放過去,諸位迎接的隻怕應該是這位傅大人了。”


    藍天蔚一邊調侃,一邊將跟後邊的那幾位隨員介紹給眾人。


    “參謀長,下榻之處已經備妥,是否現就去?晚宴也已吩咐下去,按照總司令的意思,就官運局擺宴。總司令那裏也要快些派人聯絡,富順剛剛光複,潛伏的敵對分子還有一些,應以穩妥為上。”柏文蔚說道。


    “放心吧,朱大牛的特戰營,還有田勁夫的警衛營都有高手跟隨,尋常小匪,總司令還真不會放眼裏。這下榻之處咱們暫時不去,就去富順縣衙,總司令約好了,若是他走得不遠,咱們就那裏碰頭。”


    藍天蔚擺了擺手,向前一指,說道:“這裏的百姓革命熱情很高嘛,裏頭有不少人是鹽工吧?”


    “藍長官說得不錯,富順百姓之中從事鹽業勞作的約有四成,若是再算上鹽船的船工、商號的夥計、貨棧的挑夫、鹽關的秤手,七成人直接靠鹽吃飯,若是再算上間接靠鹽吃飯的人,富順的百姓九成指望著井鹽過活。”一名鹽商點頭哈腰的說道。


    “川中‘鹽都’,名不虛傳。”藍天蔚興致很高,抬腿就走。“總司令說過,要體察民情。走,咱們去和鹽工說說話。”


    就藍天蔚饒有興趣的向鹽工打聽鹽業生產細節、做出親民姿態的同時,共和軍總司令趙北也幹著同樣的事情,所不同的是,他不是碼頭上和鹽商打馬虎眼,而是輕車簡從,隻帶著幾十個身手敏捷的特戰營戰士和警衛,穿著件長杉、頭戴瓜皮帽,做商人打扮,臉上依舊貼上了狗皮膏藥。


    總司令微服私訪,眾人不得不打起十二萬分精神,不敢有絲毫馬虎,陪同趙北上岸的一共有兩個營,不過多數人山腳下停住了腳步,隻有少數人換上便裝跟隨趙北上山,人人都是腰別短槍,頂上了火,衛隊長田勁夫帶著幾人前開道,特戰營營長朱大牛緊隨趙北行動,充當貼身盾牌。


    這裏離富順縣城不遠,站山腰就能望見城牆,山頂有座火神廟,供奉著火神爺。那火神廟不僅是鹽業工人的精神寄托,是當地鹽業行會所,川鹽是煮鹽法製鹽,當地又多火井,利用火井煮鹽成本低廉,足以與海鹽進行價格戰,所謂“火井”其實就是天然氣井,這種易燃易爆的氣體對於這個時代的鹽工來說既是帶來生路的手段也是將人送入鬼門關的凶器,一個不慎就是井毀人亡的慘事,所以,這火神廟的香火一向鼎盛,誰也不敢輕慢了那縹緲無蹤的命運。


    前些時候川中戰局正酣,富順一帶的鹽業生產凋敝了一段日子,再加上長江航道幾近斷絕,川鹽銷路不暢,各鹽場、鹽井紛紛封灶熄火,鹽工大多失業家,無事可做,這火神廟裏的香火也就加旺盛起來,鹽工們扶老攜幼從各處趕來,從山腳開始就捧著線香,幾乎是一步一磕頭的挪上山頂,虔誠幾近癡狂,山雞、豬頭、細麵、白米……這些連人都舍不得吃的好東西也都一股腦兒的往廟裏搬,不為別的,就為祈求世道太平,鹽井豐收。


    從山腳一路走來,總司令一行人幾乎是眾人的白眼中走上來的,鹽工們看來,上山的人不磕頭也就罷了,可竟然連香也不帶捧的,這種人不被當場扔下山去,就已經是高抬貴手了當然,趙北得感謝身邊的那群衛兵,沒有他們那拳大臂粗、身高體壯的架勢,恐怕他一個穿越過來的小職員早就被這群愚夫蒙婦給扔下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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