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歌翻身坐起, 接過她遞來的湯藥, 那甜暖的熱氣如同那一雙筍尖兒似的手,隱隱約約迷惑著她。這幾日來,酹月似乎並不排斥與她的相處, 她受了她一刺,卻換來她對她衣不解帶的悉心照顧與陪伴, 想想也覺恍如一夢,真是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她望著那黑黝黝的湯汁, 毫不介意那苦澀的滋味, 仰頭一飲而盡,而後將碗拋在一邊,一把將酹月拉入懷中, 輕聲低喃:“我就知道你舍不得我死。”


    “有一支陌生軍隊在三裏外集結。”酹月被她抱在懷中並不掙紮, 卻忽然說道。


    晚歌似乎並不驚詫。“哦,是嗎。來得倒是挺快。”


    “他們是誰?”


    “嗬, 你不必過問, 在我回來之前你且呆在營中,不要隨意走動。”晚歌說著話,站起身來,披上鐵甲。


    酹月靜靜地看著她的動作,直到她走到帳前, 伸手掀起帳幕,她忽然道:“你的士兵們似乎都生病了。”


    晚歌不禁怔住,回過身來:“你說什麽?”


    酹月看了她一眼, 淡淡道:“大戰在即,可是你的士兵們全部病了。他們無法再為你操戈效力,你打算怎麽辦?”


    晚歌沉吟片刻,微笑道:“酹月,你會幫我治好他們的,是不是?”


    “我無能為力。”


    “我從不懷疑你的醫藥之力。”晚歌輕笑。“還是說,你要眼睜睜看著我被那些羌人斬於馬下,而你的子民們也將一同殉葬?酹月,你忍心嗎?”她改變了主意,那支軍隊的來曆,她不打算隱瞞酹月了。


    “羌人?”果然,酹月引起了注意。


    “懷璧其罪,他們也是為了長生果,不惜千裏跋涉而來。酹月,那些羌人野蠻凶悍,殺人掠境,就連強大的漢軍都將之視為強敵,若是讓他們得逞,莫說你我,這片土地上所有的人民都將淪為他們鐵蹄下的奴隸。”


    酹月眉目凜然,不得不承認,晚歌的話擊中了她心底的隱憂,她再怎樣不滿也好,憤懣也好,麵對外敵入侵,此一刻她必須打起精神來,國之存亡,隻在一夕之間。


    晚歌觀她神色,已然明白自己賭贏了,酹月即便對她再有不滿,此刻也會與她同一陣線。


    須臾,酹月抬起臉來。“你去和他們談判,告訴他們,明日午後,我會親自過去為他們煉藥。”


    晚歌回來的時候,正是子夜時分,月朗星稀,那怪異的赤雪下過的地方無不留下淡淡的猩紅,乍一望去,倒像是開了漫山遍野的紅花。


    她沒有回去營帳,而是去了關押?石的山頭上。隔著烏黑冰冷的鐵籠,她冷冷地看著自己的父親。


    “你來啦。”?石背貼著鐵籠坐著,聽見動靜,頭也不回問道。


    晚歌抱臂靜立,並不答話。


    ?石不以為意,又道:“孩兒,你看,今夜的月亮當真是圓滿,就和十多年前咱們離開家鄉之時一模一樣。”


    晚歌淡淡一笑,“是麽。”


    “那時候你才五歲……”


    “可已經學會用刀殺人了。”


    ?石陷入了沉默,半晌,沉聲道:“是我對不起你。”


    “你對不起的何止是我。”晚歌冷冷道,“我至今仍記得,你為了活命,眼睜睜看著我娘被匪人施暴,甚至還捂住我的眼睛和嘴巴,怕我叫出聲來,怕我看個清楚。”


    ?石身子劇震,猛地轉過身來,鐵鏈拖在籠底發出一陣沉悶的鈍響。


    晚歌睨著他,“是了,我不必聽都知道你要對我說什麽,不應作無謂的犧牲,再說,那不過是個女人,哪比得了你的家族,你的子嗣。”


    “我不會讓你娘白白犧牲。”?石定定地說。“孩兒,你收手吧,我聽到兵戈的聲音,你不是他們的對手。和我回去,回去我們的家鄉,這果子不是長生之果也不要緊,你一統了這些邊陲小國,漢帝一定會重重嘉獎你的。”


    嗤一聲輕笑,晚歌輕輕揮了揮手,製止了父親那可笑的言論。“你說,我不是他們的對手?”她冷笑不已,“知道我為什麽一直留你不死嗎?阿爹,我就是要你看清楚,要你知道你那短狹的眼界是多麽愚蠢可笑。長生之果?嗬,你當我真不知道那果子有問題嗎?告訴你,我早就發現了一個更有趣的東西。”她平攤了雙掌在眼前,慵然地左右看了一眼。“惡之弓。”


    ?石雙目圓睜,聲音顫抖不已:“什……什麽?”傳說中能夠召喚惡靈毀滅人間的神弓,惡之弓?這……這僅僅是書上曾記載過的傳聞罷了,難道……竟然確有其物?!


    “相傳得到惡之弓者,可以毀天滅地,重新創世,這人間實在無趣地緊,我要先破後立,創造屬於我自己的國家與秩序。阿爹,如今我萬事俱備,卻隻差一樣東西,你可知是什麽?”


    “是……神諭羅盤?”


    晚歌眯了眯眼。“聰明。我早已查知,那羅盤便落在那些羌人手裏,所以故意散布消息引他們前來,隻是沒想到,他們竟然來得如此之快。”


    ?石顫聲道:“孩兒……你……”怎麽也沒想到原來晚歌竟然是存了這樣大的野心,?石百感交集,心情複雜,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晚歌冷冷瞥了他一眼,唇角勾著一絲嘲諷的笑意。“在你去地下見你妻子之前……阿爹,希望你長命百歲,好讓孩兒親自證明給你看,何為絢爛的永生!”


    望著女兒大步離開的身影,?石忽然叫道:“你為求永生,哪怕犧牲一切都在所不惜嗎!”


    晚歌不屑勾唇,頭也不回。“何為犧牲?先破後立,自然否極泰來!”


    ?石啞聲喊道:“孩兒,你錯了,有些東西一旦失去是永遠也回不來的!”


    “你想說什麽?”晚歌冷冷駐足。


    “你中意的那個女子,她體內流著的可是這世上最純淨的聖女之血。你召喚惡靈滅世,可知第一個要奉獻的是什麽?正是聖女的性命!”


    “荒謬!”晚歌眉頭緊蹙,惡狠狠道:“這世間聖女成百上千,何止她一人。即便,當真隻得她這一支血脈,她族中也不止她一人。”


    ?石垂下臉來,低低道:“看來,你當真全都計劃好了……”


    晚歌諷刺道:“你當我是你麽?連自己的女人都保護不了,真是可笑。”


    ?石不怒反笑:“倘若,惡靈選定了她呢?你再殺千百人也無濟於事,倘若她便是惡靈選中的唯一祭品呢!”


    “閉嘴!”晚歌被她說中了心底的隱憂,惱羞成怒,一步竄到鐵籠前,手掌探入籠中死死扼住了父親的咽喉。“我叫你閉嘴,聽到沒有!閉嘴!”


    ?石在她的力道之下,雙目漸漸翻白,身子軟軟地癱了下去,來不及說出一句話便深深地陷入了黑暗之中。晚歌憤而收手,一雙手仍被?石昏迷前所說的話刺激地陣陣發抖,唯一的祭品?不,她狠狠地甩頭,不可能,她絕不會讓這樣的事情發生,一定有辦法的,既能實現野心,又能保住酹月的辦法……她一定會找到的!


    月光透過屋頂的窟窿投射進來的時候,沅沅向著那巴掌大小的一片清輝看了一眼,又垂下了臉去。


    “啊,有人!有人來了!”她身邊的二王子忽然抬起胡須邋遢的臉,一雙眼睛瞪得銅鈴大小,猛地爬向了鐵欄前叫道:“放我出去,求求你,快放我出去!”


    一雙純白細致、玉雪可愛的赤足靜靜立在鐵牢前,二王子迫切地向外望去,想要看清楚來人的模樣,然而那臉逆著月光,他隱約隻能瞧清楚一點模糊的輪廓長發及踝,身材纖嬈,是個年輕女子。二王子忽然激動起來:“大祭司,大祭司是你嗎?你來救我們了嗎?”


    他奮力地仰著脖子,渾濁的眼中布滿了血絲,雙腿仿佛早已失去了功能,邋遢又狼狽地拖在泥地上,那拚命尋找希望的模樣映在酹月眼中,令她陣陣不忍與悲傷。她靜靜地行了一禮:“王子殿下,我是來帶你們離開的。”


    二王子呆呆地望著酹月打開了鐵牢的門,又走到他身前,蹲下身來,掌心覆在他傷殘的雙腿上,隻見陣陣柔光如銀河般繚繞在她掌心,不過須臾,他早已失去知覺的雙腿竟感到陣陣的清涼與舒適。


    “不要再回王城,向東走,離開這裏。”酹月拂袖起身。


    “大祭司,你和我們一起走吧!”


    隻是半盞茶時間,酹月已經如法炮製,救治了其餘幾名王室成員,聞言淡淡垂眸:“羌人入侵,我還不能走。”


    一直沒有做聲的王,此刻忽然沉聲道:“我的士兵們……他們都怎樣了?”


    酹月皺了皺眉,“不久前天降赤雪,士兵們染了惡疾,至今未愈。”


    “惡疾?這是怎麽回事!”王不禁震驚


    “據我所知,這惡疾乃是服用那魔果所致,因個人體質而異,發作時間與程度都不盡相同。”


    王垂下眼簾,聲音疲憊,仿佛瞬間蒼老了十年。“可能有救?”


    酹月思忖片刻,搖了搖頭:“這惡疾並非尋常,亦不同於時疫或沉屙,我……暫時還找不到解救之法。”


    “酹月,救救他們,他們都是大好的男兒,要死也該當死在戰場之上,不該死得如此窩囊!”


    酹月沒有答複王的話,隻輕聲道:“我一定會想辦法退敵,此地不宜久留,王還是盡快離去吧。”


    王深深歎了口氣,與兒子們互相攙扶著走到鐵牢門口,忽然停住腳步,“你還不走!”


    “我不走。”一直縮在角落裏的沅沅忽然道。


    “逆女!”王勃然大怒。


    酹月走近前去,望著一身髒汙卻仍舊不減傲氣的公主,心情複雜地蹲下身來,輕聲勸道:“和你的父兄一起,快些離開這裏吧。”


    沅沅陡然間震了震,揚起臉來,怔怔地瞪著那麵前不到半臂遠的清顏。半晌,忽然流下淚來,咬唇哽咽:“她……她喜歡的人是你,對不對?”


    酹月怔住了,一時竟不知所言。


    “就算是睡在我身邊,她心裏想的人也是你,就連做夢……都在找你。”


    “公主,你該走了。”酹月努力維持表情的平靜,淡淡道。


    沅沅靜靜流了會兒淚,忽然惡狠狠地擦了擦眼睛,毫不在意臉上被抹上了髒汙的痕跡。“我隻是不甘心。我對她那樣好,她但有所求,我無不盡力滿足,可為什麽,到頭來她的心卻偏偏在你身上?”


    相對片刻,酹月始終目光沉靜,任憑沅沅怎麽看也無法洞察她分毫的情緒。沅沅忽然無力,再次流下淚來:“你究竟有什麽好?”


    酹月心緒不定,低垂的眼簾上,隱隱跳躍著月光的素芒。半晌,她站起身來,淡淡道:“她又有什麽好?”


    沅沅呆了呆,“什麽?”


    “欺騙你,傷害你,甚至……玩弄你。這樣的人,她究竟有什麽好,值得你為她一再流淚?”


    月光中的酹月,一身素淨聖潔,仿佛下凡的謫仙。沅沅呆呆看了她片刻,竟然微微失神。也是這一刻起她忽然間就明白了自己和她的不同,她雖貴為公主,自幼錦衣玉食,然而再怎樣嬌美可人也終究是這塵世中的花朵,可……酹月她不一樣,她是王國的大祭司,是世代相傳的聖女,她是如此的冷矜與淡薄,卻又如此的認真與堅強。她是天上的雲朵。


    所以,晚歌她就是喜歡這樣的她……是嗎?


    站起身,擦幹淨臉上的浮淚,沅沅傲然地抬起頭,努力維持著在情敵麵前最後的一絲尊嚴,昂首闊步地向著牢房外走去。


    “走吧。”她說。


    “我在帳中見不到你,便猜你是來了這裏。”


    王族們的身影剛剛隱入了無邊的黑暗中,酹月的身後便傳來一道無比熟悉的聲音。她並不驚詫,靜靜回過身去。


    “你那是什麽眼神?”晚歌懶懶地笑,“放心,我不會趁你不備再抓他們回來,對我而言,他們已經沒有價值了。”


    想起剛才沅沅滿臉的淚痕,哀怨痛苦的眼神,酹月忽然煩躁,不再理會晚歌轉身便走。


    晚歌緊上幾步追上她,一手抬起摟在她肩上,痞痞地笑道:“怎麽了?”見酹月麵色緊繃,眼神冰冷,她挑了挑眉,像是意識到了什麽,眼底掠過一絲輕浮的笑意:“嫉妒了?”


    酹月身子微震,幾乎是立刻便掙開了她的手臂,冷聲道:“隨便你怎麽想。”


    “真的隨便我怎麽想?”晚歌依舊痞勁十足,繞到她的身前,俯身附在她耳畔,柔聲道:“我想你現在乖乖地和我回去,我要抱著你,才能安睡。”


    酹月怔了怔,腦海中瞬間想起的竟然是沅沅方才無比淒怨的一句,“就算是睡在我身邊,她心裏想的人也是你,就連做夢……都在找你。”她心中陡然升起莫名的抗拒,掙紮未遂,忽然晚歌的手指搭在她纖細修長的頸子上,看似溫柔的觸碰,卻暗藏著難以言說的危機。


    “真是不乖嗬……”她輕聲呢喃。“看來,我隻好自己動手了呢。”


    酹月心中一驚,猛然間意識到了什麽,然而容不得她再多說半個字,頸項間忽然微微一痛,就像是被什麽東西輕輕刺了一下,她腦中一陣發暈,很快便軟倒下去。


    “我就知道你會回來。”


    夜幕下,一道衣著華貴卻狼狽不堪的纖細身影去而複返。晚歌靜靜端坐在帳中,好整以暇地看著正一臉倔強站在帳門口的女子,沅沅公主。


    “我隻是不甘心,真的不甘心。”沅沅有些無措,固執地重複著這句話。“為什麽,你偏偏要喜歡她?”


    晚歌支頤淺笑,“我也很喜歡你啊,沅沅。”


    那充滿誘惑的微笑,再一次迷惑了單純的小公主。她呆呆地順著晚歌的眼光示意向前走來,目光落在晚歌身邊的榻上。那裏,有一身頗為眼熟的白色衣裙,一對刻滿古怪符咒的銀鐲正靜靜擺在上麵。


    是……那個女人的衣服。


    沅沅彷如是著了魔,下意識地便伸手向那白裙撫去。


    “如果你變成她的樣子……我就可以隻喜歡你一人了啊。”晚歌懶懶地笑。


    燭光下,她略顯蒼白的麵容清俊無比,單純的小公主隻看了一眼,便深深為之沉醉了。毫不猶豫地除去了身上的衣衫,她□□著身體站在晚歌麵前,臉頰微微泛紅,將那白裙抱在手中,呆呆地凝視著。


    晚歌站起身來,輕輕勾一勾她鬢邊滑落的長發,溫柔地托起她的下顎,與她對視著。“明天,你會為我拿到神諭羅盤的,對不對?”


    沅沅看了她一眼,似乎有些許迷茫,然而轉瞬間便恍然大悟般點了點頭。


    “真乖,”晚歌滿意地笑了。“我的小公主。”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參商(GL探險)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洛兒殷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洛兒殷並收藏參商(GL探險)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