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邊,房之貝沒有離開,他尋了一塊石頭坐下來,低著頭不知在想什麽,偶爾,他抬起頭來,朝涼亭上茫然的望望,待再低頭時,不免悵然若失地歎息一聲。那涼亭上的幾個人都是小少爺滿月酒的客人吧?房之貝想:那個三十多歲的小子一直用眼睛盯著我,直盯得我渾身發毛,莫非他認得我?可是他怎麽會認識我?自打到了馮君衡家中――當時馮君衡的父親就任潘州刺史,馮君衡家在安榮巷背後的一條街巷裏,後來馮君衡的父親亡故,馮君衡承襲了刺史之職,才搬進現在的刺史府,房之貝因身為西席,也跟著搬了過來――除了偶爾去鑒江邊沙灘上散散步,他很少出門,過去親朋故人死的死,散的散,誰也不知道誰在哪裏。那小子……那小子暫且不去管他,但與他同行的李枳房之貝卻是認得――不僅認得,那李枳還是他亡妻之弟,他的小舅子!他不知這些年這李枳是怎麽熬過來的;可是,那李枳怎麽就沒認出自己來啊?或者,他認出了自己,但卻因什麽緣故不敢相認?就像自己,因逃離了自己的流放地,不也瞎造了個名字在馮府呆下來了嗎?也許正因為此,他當時才沒敢冒然上前與李枳相認。


    但是,那三十多歲的小子到底是誰呢?他那雙眼睛令房之貝感到十分親切,迷蒙的目光像是發出了一種震撼房之貝心靈的呼喚。房之貝心中十分困惑:他應該是我的親人!但是怎麽我為何卻想不起他到底是誰,在我的親人中,三十多歲年紀的會是誰呢?房之貝站起來彎腰在池塘裏照了照,荷葉間隙的水麵上浮現出一個頭發灰白,滿麵皺紋的老者,他伸手來在臉頰上摸了摸,水中的老者也朝蒼老的臉頰上摸了摸,他歎息了一聲,自覺得這模樣與當日在京城時判若兩人,昔日風度翩翩風流倜儻的房家三公子的風韻在他身上早已蕩然無存……三十多年了啊,連小舅子李枳擦肩而過都未認出自己,更何況他人?可是,與李枳一道的那小子到底是誰?


    “唉!”房之貝歎息著,認不出來也好啊,如果認出來了,他向自己問起他姐,讓我如何開口?


    前院的喧嘩聲時高時低地穿過刺史府高高的隔院廊廡傳進花園,想來今天主人及公子們誰也不會注意到自己,房之貝朝涼亭那邊又望了望,他們仍比劃著不知在說什麽。房之貝抬起腳步,從後門出來,沿鑒江漫無目的的逆水而行。


    江麵上微波輕泛,卷起的江浪不時在岸邊拍擊起銀白的浪花。岸邊沒有人跡,平常那些村婦們搗衣用的石板在淺水中時隱時現,一條破舊的漁船翻轉個扣在荒涼的河灘上,船幫船舷都已開始朽蝕。房先生感歎著:自己這一身,與這條腐蝕的破船何等相像――既沒有重新啟航的可能,又不知還要經曆多少磨難才最後灰飛煙滅,了此殘身……


    一股濃濃的悲哀隨著江風襲上房之貝的心頭。他猛烈的甩了甩頭,像是甩開了那些擾人心緒的煩憂,他對自己說:別想那麽多,無論如何,我還活著,當年流放此地能活下來的有多少?哪天得空,去觀山拜拜嶺南道祖,祈求他保佑自己能這樣與世無爭的走到生命的最後,誰為皇帝誰被流放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誰能活到最後,活到最後的就是勝利者。


    在馮府十幾年了,有時候也想,與其苟且的活著,不如壯烈的一死。可是當日你就算選擇了慨然赴死,你卻是為誰而死?


    他在江邊坐了下來,默默地望著茫茫的江心,偶爾,有一條烏篷船順江而下,蕩起的漿聲以一種悲淒的力量將他的說憶搖回到很遠很遠的過往……


    三十一年前……


    那房之貝是太宗時一品賢相房玄齡的三兒子房遺則。房玄齡在世時,太宗皇帝所給房家的恩典已足得不能再足,太宗不僅委以房玄齡首席相位二十餘載,還將自己的愛女高陽公主下嫁給他二兒子房遺愛為妻,並賜以房遺愛正三品散騎常侍之位。得了太宗皇帝的恩典,房玄齡並沒有得意之色,身為宰相的房玄齡擔心兒子們恃強淩人,做人驕侈,將古今聖賢家戒匯集一處,親書於屏風上,分送於兒子房中,說:“如能留意上麵的內容,足以保身成名。”可歎的是,兒子們盡管熟讀了屏風上的家戒,但卻並不引以為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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