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恍中,我又回到了這個似曾相識的冰冷場景。


    無邊無際的沉寂黑夜。漫天飛舞的晶瑩雪花。


    前方隱約透出微弱亮光,顧不得多想,我跺了跺快凍僵的腳,拉緊衣領快步前進。


    地有積雪,行路很是吃力,走了很久,也不見盡頭,隻好停下來扶樹休息。


    再抬頭的時候,發現不遠處的林中空地上,不知何時,竟出現了一個小小的火堆,啪啪燃燒著。


    寒夜,火堆。難擋誘惑,我連忙奔了過去,急急坐下烘手,享受這意外的溫暖。


    是誰生的火呢?


    舉目四顧,黑暗樹下似乎有人,影影綽綽,卻看不真切。


    “是誰?”我小心謹慎的站起身。


    他聽到聲音,慢慢走了過來,秀麗無邪的小臉在紅紅火光映照下洋溢著歡欣。


    “姐姐,你來了!等你很久了哦!”他開心的笑道。


    “啊!去病?”我欣喜若狂的衝了過去,“你沒事?”


    “嘻嘻,我武功蓋世,怎麽可能有事?”他一如既然的調皮,“你看!”他特地轉了一個圈。


    我淚盈於睫,點點頭,突然一把抱住他,哽咽道:“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他仍嗬嗬笑著。


    忽覺不對,陣陣腥甜彌漫,雙手所觸之處為何如此冰濕粘稠……


    不由拉開他仔細一看,隻見他的肩上皮開肉綻,鮮血似噴泉一般湧出……


    “去病!”


    他支撐不了,頹然放軟,倒在我懷裏,綻開虛弱微笑,嘴唇動了動,“去病不能再保護姐姐了……”


    身影一下變成透明,消失在我手中。


    “不!”尖叫衝破雲宵。


    天上諸神寶相莊嚴,冷眼旁觀。


    ……


    ……


    “明月!明月!”一雙大手按住我狂躁掙紮的身體,“你醒醒!”一陣陣疼痛拍打在我臉上,一聲聲沉著呼喚,生生將我從惡夢中剝離。


    我渾身濕透,冷汗涔涔,渙散的目光呆滯望著他,慚慚恢複了心智。


    這個男子似乎熟悉又陌生,他的眼底盡是紅絲,下巴滲出湛青一層淺淺胡茬,滿麵都是憔悴。


    “你醒了!”看到我睜開眼睛,他鬆開了糾結的眉心,憐惜道。


    我愣愣不語,終於認了出來,“仲卿……”我夢囈般的軟弱呻吟,不敢置信,“我一定是在做夢?”輕顫著伸手摸索他的堅毅俊朗輪廓……


    他深眸驟亮,按住我的手,猛地一把將我狠狠攬入懷中,力量之大似要將我揉碎。


    手臂壓到了傷處,我強忍痛楚,一聲不吭,不想失去這個渴望以久的溫暖懷抱,眼底不由自主泛起酸意,水氣氤氳……


    去病!


    倏然,那一幕幕可怕的景像躍入腦海,不知怎的,敵意頓起,用力推開他,生硬的問:“去病呢?你把去病怎麽了?”


    他似沒覺察出異樣,輕撫我的頭發,嘴角上揚,道:“這小子命大,那一刀差點就劈中心口……大夫說他需躺上三四個月。”言下頗有嘉許之意。


    去病沒死!


    我長長籲了一口氣,雙眼一閉,兩行熱淚滾滾而下。


    “我去看他。”剛欲起身,卻發覺自己全身乏力。


    “別動!”他連忙拉住我,阻止道:“你昏迷了兩天兩夜,身上又多處受傷,此刻還不宜下榻!”


    我哪裏肯聽,掙紮著仍要下來。


    “明月!”他堅定的握住我的肩膀,溫和道:“我已派了專人照顧去病,等你好些,我立刻帶你去。聽話!”


    我耗盡氣力,不慎牽動臂上傷處,一時痛得說不出話,無力動彈。


    努力平靜自己的呼息,抬頭凝視這張讓我魂牽夢饒的英俊麵孔。


    初見的欣喜已悄悄散去,心頭陰雲密布,千萬種猜忌跌宕浮現。


    究竟是誰下的毒手?


    若換作從前,我或許想不到那麽多,但是今日,經過那些背叛和欺騙,我已不再是當年天真的明月了。


    原本設想暗殺我們的人,極有可能是王太後或劉徹派來的,而見他們如此顧忌霍去病,那麽嫌疑最大的就是衛家!


    隻是衛子夫既然已放過我一次,現在又要殺我第二次?


    衛長君也極有可能,我的出逃脫離了他所能控製範圍……可何苦讓那十二名侍衛陪葬?


    至於衛青……


    我蹙眉,定定望向他。


    我不願懷疑,但是……他如今貴為關內侯,留下我始終是個患害,會不會有意假借亂匪之名除掉我?


    隻見他的目光深似幽潭,卻蘊含無限脈脈熱切之情。


    心念一軟,若是如此,他又何必救我?


    一時間想不分明,隻覺得天地萬物皆不可*。


    “怎麽了明月?哪裏不舒服嗎?”他見我臉色陰晴不定,不禁擔心。


    到底要不要問他?


    心中窒悶緊迫,似暴風驟雨將至的前夕。


    懷疑的種子一經種下,不問,恐怕此生難安。


    一想到去病的慘狀,更加悲從中來。


    事情到了這一個地步,還怕什麽更壞的答案了嗎?


    我陡然挺直身子,單刀直入問道:“仲卿,告訴我,是誰要殺我?”


    他聞言怔住,虎軀不易察覺的一顫,半響,輕輕放開我,起身而立,沉吟踱向窗邊。


    再回頭,神情仍是平和,語氣中卻多了一絲肅殺:“明月,你放心,以後再也沒人敢動你。”


    我心下凜了一凜,他果然知情!


    “仲卿,我怎能放心?”我急切的望著他,淒聲道:“去病差點為我而死!你若晚來一步,見到的就是我倆的屍體啊!”


    此言一出,他的麵色頓時變得異常嚴峻,森森目光如冰刀霜劍,望向窗外,佇立負手沉默,並不看我。


    一室靜謐,各懷心事。


    “此事確是我有愧於你,又連累了去病。”許久,聽見他微微歎息,話中歉意內疚難掩。


    見他遲遲不肯告知真相,心中懷疑溢盛,難以忍耐,把心一橫,咬牙迫道:“仲卿,你若不坦白告訴我,明年的今日便是我的忌日!”


    “你!”他似沒有想到我竟如此固執,霍然轉身。


    我直直逼視著他,不放過他的任何一絲表情。


    慚慚,他眸光中竟有了三分猶豫,


    心情迅速下沉,似到了無底深淵!


    他見我眼色悲哀,恨意慚濃,忽然明白了我的猜忌,皺眉道:“明月,你想到哪去了……”似乎想說什麽,卻欲言又止。


    兩人難解視線糾纏,相顧無言,良久,他遲疑道:“……此事你還是不知為好,我自會,自會處理。”


    緩緩坐到榻前,握住我的手,柔聲道:“你好好休息,別的事不必多想,一切有我。”


    我失望到了極點,隻覺身心俱疲。


    “仲卿,”我平靜無波的望著他,慢慢從他掌心抽離我的手,淡淡道:“這麽多年,我都在等你,費盡心機隻是想要和你在一起,曆盡千辛萬苦的來找你,從來也沒有怨過……”


    不知不覺頰上已是冰冷一片,濕漉漉縱橫交錯,我卻依然微笑,聲音平緩,不辨喜怒:“我一直以為這世上隻有你對我是真心……可是如今看來,竟然是我自作多情……嗬嗬……”


    “明月……”他不禁慌愕。


    我倔強望著他,絕決不肯妥協。


    他深深看我,神色莫測,終於道:“好,你既想知道,我說。”


    ******


    霍去病安祥的躺在榻上,雙眼緊閉,麵色蒼白。


    我慢慢撫上他的臉龐,他寬闊的額頭,他濃濃的劍眉,他修長濃密的睫毛,他挺直優雅的鼻梁,他嘴角微翹菱型的薄唇,他的睡容仍然稚氣未脫……可是這個單薄少年,他竟願為我出生入死。


    心中一痛,緩緩在他榻前坐下。


    “……小去病,我已從你小舅舅的支言片語裏,拚湊出了整個故事,你想知道嗎?”


    我怔怔的望著他,半天,柔聲娓娓而述:“其實兩年前,衛青就已定下計謀,尋得了那顆假死奇藥。但他還沒來得及行動,我卻被打入了冷宮。”


    “冷宮戒備森嚴,當時他尚勢單力弱,無論他如何相求,衛子夫都不肯出手相助,最後衛子夫要他立下赫赫戰功,助她穩固地位。於是他拚死沙場,浴血奮戰,直至成了關內侯,這才有資格逼衛子夫兌現了承諾”


    我低低歎道:“可惜衛青所托非人,這周密的計劃,卻忘記計算人心。他大哥竟對我起了異心——或許衛長君認為我在他那,會對大家都好吧,嗬嗬,他竟誑騙衛青說我真死了……”


    忍不住微微一笑,“小去病,如果不是遇到了你,或許我這一生真的再也見不到衛青了吧。誰能想到,你竟帶我逃了出來”


    “衛長君遍尋不及,唯恐事情越鬧越大,驚動了陛下,衛家必遭滿門抄斬之禍!便將此事告訴了衛子夫,衛子夫本已為自己當日一時心軟懊悔不己,聞言頓時起了殺機,要永絕後患……”


    “總算那衛長君還有幾分良心,他得知衛子夫的用意後,這才急忙通知了衛青,救了你我一命……”


    我溫柔的握住他冰涼的手,淚水墜落,濺在他手背,仍然笑道:“去病,你看,大人的世界多麽複雜,權利紛爭,利欲熏心,身不由己,反複無常,哪怕是至親骨肉,卻一樣勾心鬥角……”


    一時哽咽,想起他的天真純良,隻覺心若刀絞,黯然難禁:“隻有你,純潔如雪,摯愛如火……去病,姐姐再也不會讓你冒這樣的險,不值得……”


    我失神的撫摸他年輕的鬢角青絲,心中默默繼續說道:去病,姐姐並非鐵石心腸……但總有一天你會明白,這一切或許隻是你年少衝動……


    我無限淒婉的望著他的恬靜睡容,終於狠了狠心,轉身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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