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疏影輕聲問道:“你的傷還好麽?”


    她知道孔宣之所以直挺挺地躺在渭水裏,神魂蜷縮在識海裏出不來,是因為受到了很嚴重的傷。在那三支翎羽變得黯淡的一瞬間,她便隱隱猜到了一些,但是一直都不敢去細想。


    直到孔宣好端端地躺在她懷裏,看起來已經沒有大礙了,她才試探性地問了問他。


    孔宣搖頭道:“無妨,不過是一些小傷。”


    他依然賴在程疏影懷裏不肯動彈,順便將事情的經過原原本本地告訴了她。那天他離開湯穀之後,就被燃燈道人在半路上攔下來,去三十三重天之外的混沌裏打了一架。燃燈道人手裏有一件厲害的法器,他們僵持了整整兩個多月,也沒有分出勝負來。


    後來三清聖人和西方世界的兩位聖人忽然開宗立派,設立三教教化人族,孔宣才在天道變化的氣機裏,找到了一絲空隙,然後從那件法寶裏掙脫出來,給了燃燈道人一下重擊。


    燃燈道人被他打傷,狼狽逃竄。


    孔宣同時也遭到了那件法寶的反噬,從三十三重天外墜落下來,受了一些輕傷。


    孔宣平平淡淡地講述出事情的經過,也不見如何的驚心動魄,但程疏影依然聽得有些不安。她知道孔宣的實力有多強,也知道燃燈的實力有多強,像他們這種準聖之間的鬥法,稍不留神便有性命之虞。雖然孔宣說得很平淡,但她心中清楚,他們在三十三重天外,必定經曆過一場性命相搏。


    孔宣三言兩語說完了那件事情,忽然笑道:“阿影,你忽然從湯穀裏跑出來,是在擔心我麽?”


    程疏影一怔,耳根又有些微微的泛紅。她別扭地轉過頭去,像是要矢口否認,但是後來,她還是紅著臉點點頭,輕聲道:“我是真的,很擔心你。”


    孔宣笑了,低低沉沉的透著一種愉悅:“阿影寶貝,你果然很擔心我。”


    程疏影哼了一聲,扭過頭去不理他。


    其實在那三支翎羽變得黯淡的時候,她幾乎嚇得魂都要散了。


    直到前些天再次見到孔宣,知道他安然無恙,她才真正地放下心來。


    孔宣從身後環抱住她,握住她的手,親吻她的指尖。


    溫熱的呼吸吹拂在她的手心裏,有些酥酥的癢,但更多的則是羞赧和不知所措。她如同觸電一般縮回手,結結巴巴地說道:“你、你怎麽……”


    孔宣執起她的手,在她的手心裏輕輕吻了一下,低聲笑道:“你關心我,我很是高興。”


    她用力想要抽回自己的手,但卻被孔宣牢牢握著,全然掙不脫。她嚐試了好幾次都沒有成功,禁不住小聲說道:“你、你放開我,不要在這裏……”


    在這樣的陽光普照下,濯濯渭水旁邊,兩人的舉動委實太過親密了。


    簡直不像是兩個平輩論交的道友,而像是一對……情人……


    程疏影想起先前那句“情人未滿”,整個人都僵了一下,忽然更加用力地掙紮起來。她與孔宣拉拉扯扯的,兩個人都摔在了柔軟的草地上,她仰麵望著天空,羞赧地別過頭去。


    孔宣俯下/身,一個輕輕淺淺的吻落在了她的麵頰上:“阿影,做我的妻子好麽?”


    程疏影窘得整個人都要燒起來了。她記得這已經是他第二次求婚了,第一次是在、在他的洞、洞府裏……她推推他的肩膀,聲音微不可聞:“不要。”


    孔宣低低地歎息出聲,一個又一個溫柔的吻落在了她的麵頰上、長發上、指尖上,輕輕淺淺,如同微風一般和煦輕柔。他閉上眼睛,在她的耳旁低聲說道:“那好罷。”


    程疏影一怔,心裏沒來由地有些失落。


    孔宣淺淺地在她的耳旁印下一吻,溫柔地說道:“我送你回媧皇宮。”


    現在確實不是一個合適的時機,就算他想要將她拐到洞府裏去,也有些過分急切了。


    孔宣將她從草地上拉起來,溫柔地拂去她發間的一片草葉,言道:“我想要去母親那裏一趟。而且除此之外,我還有些重要的事情要去處理。阿影寶貝,你乖乖在媧皇宮裏等我回來,好麽?”


    他執起她的手,在手背上輕輕落下一個吻:“等到那時,如果你願意,便搬到我的洞府裏,與我一同住罷。”他的聲音低低沉沉的,有著一種蠱惑般的力量。


    程疏影睜著一雙烏溜溜的眼睛,有些消化不來。


    好半天之後,她才找到了一個重點,嘟噥道:“我不想回媧皇宮。”


    孔宣失笑出聲:“莫要胡鬧。”


    忽然之間孔宣怔住了,眼裏多了一些沉沉的暗色。方才阿影說的是不想回媧皇宮,而不是不想搬到他的洞府裏去住……他俯身望著她的眼睛,聲音裏略有些沙啞:“那阿影想要去哪裏?”


    程疏影低著頭,訥訥地說道:“我想跟你一起去見鳳凰。”


    天色慢慢地暗沉下來,星輝遍灑人間。


    一隻漂亮的孔雀展翅飛過蒼穹,留下一道淡淡的軌跡。程疏影坐在孔雀背上,有些不安地抱住了他的脖子,輕聲問道:“我這樣貿然前往極南火山,會不會——有些唐突?”


    孔雀側過頭,黑曜石一般的眼睛裏滿是溫柔的笑意:“無妨,母親定會很高興見到你。”


    程疏影有些不安地哦了一聲,目光在洪荒大地上掃來掃去,試圖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好讓自己感覺到心安一些。她看到那位品嚐百草的青年男子已經回到洛水旁邊,放下背簍,對部下們諄諄地說著什麽;她又看見伏羲盤坐在一塊大石頭上,手中握著河圖洛書,正在閉目沉思。


    一條幽幽的小蛇盤坐在伏羲膝頭上,噝噝地吐著信子。


    程疏影下意識地移開目光,裝作沒看到那條小蛇。她自然知道那條小蛇就是本尊女媧,從女媧聖人斬卻惡屍的那一天起,她就變成小蛇呆在伏羲身邊,迄今已經有好幾個年頭了。每每有人試圖拉攏伏羲入教,都會被小蛇涼涼地瞪一眼,給嚇退了回去。


    伏羲膝頭上的河圖洛書散發著瑩瑩的光芒,八道清光圍繞著他盤桓不息。


    乾、坤、兌、震……八道清光幻化成八道不同的卦象,圍繞著伏羲旋轉;伏羲兩手結印,結出了兩條相互圍繞著旋轉的陰陽魚。他天生便擅長天演術數,如今轉世之後,本領不減反增了。


    那條小蛇盤坐在伏羲膝頭上,靜靜地望著他,眼裏有著一抹溫柔之意。


    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


    太極歸,八卦成,五行合一。


    伏羲驀然睜開眼睛,周圍回蕩著劈啪的光芒。在他創造出陰陽八卦圖的那一刹那,前世的記憶如同潮水般湧來,數百萬年的修為瞬間回到身體裏,長腿化為蛇尾,盤繞在巨石上,泛著粼粼冷光。


    他低頭望著身前的小蛇,柔聲喚道:“女媧。”


    小蛇一怔,隨即慢慢地垂下頭來,又慢慢地遊走了。


    伏羲蛇尾一勾,將那條小蛇勾到自己身前,歎息道:“女媧,你還要跟我嘔氣麽?”


    那條小蛇噝噝地吐著信子,眼角無聲無息地滑落下一滴淚。


    女媧即將要斬卻的第三屍,便是她的執念。


    但是……她不舍得斬卻她的執念。


    女媧抬眼望著三十三重天之外的媧皇宮,惡屍倒提著一根鞭子,怨氣衝天地等她這個本尊回來;善屍坐在孔雀背上,一路飛往極南火山。善屍……善屍……


    她想起那一日,鴻鈞道祖說,她的善屍,便是這個世界裏唯一的變數。


    程疏影坐在孔宣背上,視線在洪荒大地上掃來掃去。


    她看見那位嚐百草的神農帶著部下回屋,她也看見伏羲變化出長長的蛇尾,將女媧捧在手心裏,朝三十三重天之上的媧皇宮飛去;她看到女媧最後回頭望了她一眼,眼裏似乎有一滴淚。


    在那一瞬間,她心裏咯噔一聲,隱隱有什麽東西破碎了。


    【ss級輔助計算功能提醒宿主,】很久沒出現的係統突然出來刷了個存在感,【宿主肩上的擔子又加重了,請宿主再接再厲,不斷努力,麽麽噠。】


    程疏影瞥了一眼腕間的白色手鐲,決定暫時無視係統的神神叨叨。


    不過片刻的時間,孔宣便從渭水邊上飛回了極南火山。


    他緩緩降落在火山正中的岩漿湖裏,展翅卷出一團五色光芒,將他和程疏影都結結實實地包圍在其中,然後慢慢地朝湖水深處遊去。他們周圍全都是滾滾的岩漿,散發著驚人的熱浪。堅硬的鎢金像河岸一樣圍住了滾滾岩漿,將它們牢牢地束縛著,讓岩漿不會四處亂走。


    他們順著岩漿洪流來到一團赤紅色的光芒裏,見到了鳳凰。


    鳳凰低低盤桓在那一團赤紅色光芒正中,鳳首微微地垂下,眼裏有著深深的疲憊。見到孔宣時,她眼中似乎有些驚訝,又有些愧疚。


    孔宣走到鳳凰跟前,低聲喚道:“母親。”


    程疏影從孔雀背上爬下來,行了一個道禮:“鳳凰前輩。”


    鳳凰輕輕歎息一聲:“……你來了。”


    她停了停,又說道:“哦,還有清影道友。”


    孔宣比她預想的時間晚到了兩個多月,必定是中途出了什麽變故。


    孔宣走到鳳凰跟前,漂亮的翎羽微微垂了下來:“我同燃燈道人交過手了。”


    鳳凰閉上眼睛,重重地歎息一聲。早在孔宣融煉那一道鴻蒙紫氣時,她便已經猜到日後可能會惹禍。但是她沒有想到,這場禍事來得這樣突然,她完全被打了個措手不及。


    而最重要的是,她似乎帶累了她的孩子。


    鳳凰低垂下鳳首,用尖喙輕輕梳理著孔雀的羽毛。她眼裏依然有著深深的疲憊,身上的鳳羽也有些黯淡。程疏影走上前來,輕輕喚了一聲鳳凰前輩,雙手捧出了一道淡金色的光芒。


    那是一道未經煉化的功德金光,可以替鳳凰梳理筋絡、治療暗傷、提升修為。


    鳳凰搖搖頭,笑道:“道友的心意我領了,但這一束功德金光實在太過寶貴,道友還是莫要浪費在我身上的好。我本已經被打碎了根骨道基,又被重傷過兩回,怕是……”


    孔宣低低喚了一聲母親,黑曜石一般的眼睛裏似乎有些慍怒。


    鳳凰一愣,隨即苦笑著改了口:“……好罷,如此便多謝道友了。”


    鳳凰銜住那道功德金光,一點點地吞咽下去。


    她的目光在孔宣和程疏影之間遊弋片刻,終於多了一絲微微的驚奇。


    程疏影眨眨眼睛,有些不好意思地又取出一道功德金光。


    鳳凰一怔,眼裏多了一絲了然,這回她沒有再推辭,張口便銜住那道功德金光,一點點地吞咽下去。緊接著便是第三道、第四道……鳳凰足足吞咽下七八道功德金光之後,身上黯淡的鳳羽有了一絲光澤,眼裏的疲憊之色也淡褪了許多,連鳳首上的翎羽也微微揚了起來。


    鳳凰側頭望向孔宣,似乎是等待他的解釋。


    孔宣沒有多做解釋,而是上下打量了鳳凰片刻,頷首道:“母親似乎是大好了。”


    鳳凰含笑道:“母親確實已無大礙,說來此事還要多謝清影道友。”她側頭望著程疏影,眼神已經微微有了一絲變化。但是鳳凰依舊沒有開口詢問,而是在等待著孔宣的解釋。


    孔宣依舊沒有解釋,而是微微頷首道:“既然母親已無大礙,那我便放心了。這些日子阿影便留在母親身邊,還望母親多加照拂一二。”


    他停頓片刻,又說道:“我去找燃燈道人,這回定教他討不了好處。”


    孔宣言罷,展翅欲飛出火山之外。但是在那一瞬間,他的身形卻停滯了。


    鳳凰叼住孔宣的一根硬羽,把他拖了回來:


    “休要肆意妄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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