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館一早的備料十分忙碌。胡躍剖魚,阿雨擇著菜問:“胡叔叔,您什麽時候來的意大利?”胡躍說:“1960年,國內鬧災荒,家裏吃不上飯,正好我父親在意大利得了重病,讓我來繼承遺產。”阿雨羨慕地說:“那您有很多錢了?”胡躍停下手中的活,嚴肅地說道:“在這兒和在中國不一樣,不能問人家有沒有錢,這是冒犯對方的極不禮貌行為。”阿雨說:“我知道了。”


    胡躍繼續剖魚:“我們是老鄉,不按洋規矩來,你問我就告訴你。病重隻是我父親讓我到這兒來的借口,我到了意大利,父親就去世了,我和他總算見了最後一麵。他留給我的唯一遺產就是一輛二戰時期生產的破貨車,我開了一年多,車散架了。為了謀生,這些年我幾乎踏遍所有歐洲國家,當過貨車司機、裝卸工、管道工、掘墓人、鉗工、建築工、麵包工、修車工、看門人,擺過菜攤、水果攤,眼下又當廚師。時間長了你就知道,在這地方磨骨頭養腸子容易,想發大財簡直就是爬梯子登天。要不然你表舅不會明知是雷區還要踩,去紮伊爾倒弄什麽鑽石。”


    阿雨問道:“我表舅和巴爾先生真是好朋友嗎?”胡躍說:“豈止是好朋友,他是巴爾和大衛的恩人。巴爾一家有一次晚上開車外出,天突然下起瓢潑大雨,視線不好,出了車禍。正巧你表舅路過那裏,及時發現他們,把他們一家送進醫院。結果巴爾夫人因為傷太重,沒有搶救過來。”


    阿雨說:“可巴爾先生對我……”胡躍耐心地說:“巴爾先生對你已經夠好了,你應該感謝他。洋鬼子處事方法和中國人不一樣,我們是滴水之恩湧泉相報,洋鬼子是一碼歸一碼,恩怨、得失、利益劃分得明明白白。巴爾是個一分錢攥在手裏打一百拳也不放的吝嗇鬼,這個餐館就是他嘴巴打鉤肚子打箍硬攢出來的。我們在餐館裏打工,他給我們吃的東西都看不到油星。按照洋鬼子的想法,是阿斌救了他們父子,而不是你阿雨·周。他雖然看在你表舅的麵上收留了你,但你得打工養活自己。因為你歲數小,又讓他承擔了非法雇傭童工的風險,一旦叫警察抓住,他得坐牢,得掏高額罰款。所以,他也可以客客氣氣把你請出門外,不管你死活。”


    樓上傳來搖鈴聲。阿雨正不解其意地看著通向餐廳的門,巴爾衝進來不悅地質問:“你難道沒聽到鈴聲?快!我天才兒子起床了,你快去照料他穿衣服,吃早餐。”阿雨趕緊扔下手中的菜就走。巴爾提醒:“手,要洗幹淨再去。”阿雨返身回來,打開水龍頭洗手。巴爾趕緊把水龍頭關小,讓水流成一條細線,心疼地說:“主啊,這流的可全是錢,你不能流小點兒,替我省省?”


    阿雨飛快跑上樓梯,來到大衛臥室門口。房門開一條小縫。阿雨氣喘籲籲地敲門。大衛說:“請進。”阿雨推門而進,門上放著的一摞雜物砸到阿雨頭上,阿雨一下子被砸蒙了。接著,一個番茄打中阿雨的腦門,番茄汁濺了阿雨一臉一身。


    大衛站在**,樂得手舞足蹈,邊蹦邊笑道:“哈哈,真好看,醜八怪,卡通,你是個紅麵巫婆,打你個紅麵巫婆……”說著掄起了枕頭朝阿雨打去……阿雨左躲右閃,狼狽不堪。


    餐館開始上客了,顧客盈門。巴爾和沒戴圍裙的阿雨在餐廳、後廚間跑來跑去。巴爾一忙不過來,就用大嗓門嗬斥阿雨:“給先生拿菜單!”“快上菜。”“上酒。”阿雨像受驚的兔子跑來跑去,一臉驚恐和茫然不知所措。


    阿雨拿著點菜單朝後廚跑,正好和拿著酒出來的巴爾走個對麵。巴爾發現她沒有戴圍裙,不悅地問:“你為什麽不戴圍裙?知道嗎?洗圍裙要比洗衣服更省水和洗衣粉。快去戴!”阿雨答應一聲趕緊跑進後廚。一會兒,阿雨端著一盤菜出來,她已戴上了圍裙。


    忽然,兩位又高又胖的警察闖進來,朝餐館裏四下打量著。阿雨趕緊把手裏的菜往桌子上一放,蹲下身,躲到一個客人的身後。


    巴爾十分熱情地迎到警察跟前,興奮地大叫:“啊,是主派你們來照顧我的生意,兩位尊敬的警察先生,快請坐,請問用點什麽?”大眼警察說:“謝謝,我們剛用完午餐。”巴爾問:“我剛上了一瓶十分名貴的餐後酒,品嚐一下?”小眼警察說:“謝謝,我們工作時間不飲酒。”


    阿雨趁巴爾跟警察說話的機會,一下躥到小眼警察身後藏了起來。巴爾看到了,驚訝地瞪大眼睛。兩名警察以為巴爾在看他們,不解地互相看著。


    大眼警察說:“巴爾先生,有人今天一早看到一個亞裔小姑娘從你餐館裏出來,我們懷疑你雇傭童工。”小眼警察說:“要是這樣,你,還有你的餐館,將要受到法律的嚴懲。”巴爾激動地大叫:“主啊,您可以為我做證,我從離開娘肚子那一天起,就像泉水一樣清白,怎麽可能做這種違法的事情?!”


    大衛轉著魔方從外麵進來。小眼警察說:“是嗎?我們倒想看看你有多清白。”說著就要開始檢查。阿雨一見,麻利地鑽進了就近的餐桌下。大衛看到了,他一指阿雨鑽的那張餐桌:“她就藏那裏。”


    阿雨急忙從這張餐桌下鑽出來,哈著腰手腳並用地鑽到另一張緊挨著的餐桌下。


    兩個警察按大衛所指,費力地哈下腰,蹲下身,掀開第一張餐桌的桌布,伸頭看去,片刻直起腰,憋得臉紅脖子粗,呼呼直喘。在這張餐桌就餐的客人,不滿地看著兩個警察。兩個警察尷尬地說:“對不起。”


    大衛又一指阿雨新藏身的那張餐桌說:“她藏在那裏。”兩個警察又笨拙地掀開這張桌布看。如此三番,警察都沒有找到阿雨。大衛看著有趣,站在一旁開心地哈哈傻笑著,繼續指點警察去找。阿雨最後鑽進放在牆角的一張餐桌下,她再也沒處可鑽。兩個警察又要去掀這張餐桌的桌布。


    巴爾趕緊走上前笑著解釋說:“警察先生,我這聰明過頭的天才兒子,以為你們在找野貓。這附近有很多很多野貓,主吩咐我要善待它們,它們經常跑到這兒來覓食。有的長這麽大,有的長這麽大,還有的長這麽大。”他一邊說著,一邊用兩手比畫起貓的大小,從一隻貓的正常大小,一直比畫到比狗還要大。他的手險些碰到兩個警察的鼻尖上,兩個警察趕忙向後閃了幾步。


    大衛正要說什麽,巴爾趕緊掏出些錢塞到他手裏說:“我的天才兒子,你說半天也累了,買瓶可樂潤潤喉吧。”大衛拿著錢轉著魔方笑嘻嘻地走了。


    警察把能搜的地方都搜遍了,沒有找到阿雨,就朝外麵走去。巴爾在後麵相送:“兩位尊敬的警察先生,你們這麽勞神地仔細檢查,這下可以放心了吧?”


    大眼警察尷尬地說:“巴爾先生,對不起,打擾了,你確實像泉水一樣清白。”巴爾說:“相信萬能的主吧,主教化他的信徒,讓他們心靈純淨得連個細菌都裝不下,我怎麽可能做違法的事。”兩個警察走出門外。巴爾說:“歡迎兩位尊敬的警察先生再次光臨,我為你們準備一瓶上好的紅酒,等著你們來品嚐。”說著,衝他們的背影做了一個厭惡的鬼臉。


    阿雨還蜷著身,藏在餐桌底下一動不動。巴爾走到餐桌前,用手指關節敲了敲桌麵說:“我可愛的小鹿,你可以從藏身的叢林中現身了。”阿雨爬出來。客人們看著阿雨議論紛紛,有的甚至衝阿雨舉了一下酒杯,以示敬意。


    巴爾壓低嗓門興奮地說:“主啊,你真是個小機靈鬼,你難道是雜技演員嗎?你比世界上最優秀的雜技演員表演得都精彩。看來我叫你聰明、機敏的小鹿沒有叫錯。”阿雨說:“巴爾先生,我剛才要是沒戴圍裙的話,就不用怕警察了。”


    巴爾想了一下說道:“省一點兒是一點兒,你還是戴圍裙吧。警察白忙乎一大場,沒有抓到你是很丟麵子的,我想他們不會再來了。”


    大衛捧著一大瓶可樂喝著走進來。巴爾把他拉到自己麵前,生氣地叫嚷:“主啊,你的心難道被撒旦迷住了嗎?你要是再亂說實話,我就會被警察抓走,餐館也會被關閉,到時誰來照顧你?”大衛傻笑著一指阿雨:“她!”


    已經很晚,客人們都走了。巴爾、胡躍、阿雨忙著打掃餐館。收拾完,巴爾四下看了看,滿意地說:“我可愛的小鹿,休息去吧,這一天也把你累得夠嗆,祝你能睡個好覺。”阿雨說:“謝謝巴爾叔叔。”巴爾說:“你已經是我的雇工,不能叫我叔叔,應該叫我巴爾先生。”“是,巴爾先生。”


    阿雨剛要上樓,胡躍叫道:“阿雨,你過來一下,我有事兒跟你說。”胡躍帶阿雨來到後廚,拿出一本意大利的書遞給她:“這是介紹怎麽開餐館的書,方方麵麵講得很全,也很詳細,後麵還附有菜譜。我把它送給你。你在餐館打工,不了解餐館是怎麽回事兒可不行。”“謝謝胡叔叔。”


    胡躍看阿雨一臉的憂鬱,問道:“為什麽不高興?”阿雨低下頭無聲地哭了。胡躍問:“想家了?”阿雨點點頭。


    胡躍歎了口氣說:“當年我剛到歐洲也和你一樣想家。可回家那是不可能的,在這個世界上,哪有掙錢不受罪的事兒?隻能咬牙忍了,時間一長就好起來了。”阿雨抹了抹眼淚說:“胡叔叔,大衛是壞孩子,他變著法欺負人。”


    胡躍說:“大衛也挺可憐的。他原本是個聰明懂事的孩子,不知為什麽變成這樣,可能他媽媽的死對他刺激太大。你也看到了,他不單對你,他在警察麵前把巴爾也弄得團團轉。不過你想想,有個大衛惹你煩也挺好的,要不你在異國他鄉會多寂寞、多煩悶啊!有句老話:忍一忍,吃不盡。一切都會好起來。”


    夜裏,阿雨坐在舊鐵**,小心翼翼地把細心數過的小費揣在衣兜裏。片刻,她從兜裏掏出錢,又數一遍,數完四下查看著,目光停留在鐵床床腿的裝飾木堵上,她費力地將其拔下來,把錢卷成一個嚴嚴實實的錢卷兒,用力塞了進去。


    阿雨拿出一個小本子記上錢數。她所記的每一筆錢前麵都有個“—”號。阿雨收起筆記本,來到窗前朝外麵眺望。遠處高速公路上,車輛川流不息。


    阿雨開始看胡躍送給她的書,她首先朗誦書中所寫餐館的法定衛生要求。讀著讀著流淚了,她任淚水在臉上流淌。


    阿雨朗讀的聲音,似有非有,隱隱約約。巴爾和胡躍都似乎聽到什麽聲音,兩人不約而同地打開臥室的門,穿著睡衣悄悄走出房間,伸頭朝樓上看著。巴爾小聲說:“那頭小鹿在貯藏間和誰不停地說話?”胡躍驚訝地說:“沒人來啊!”


    兩個人悄悄地上樓。阿雨朗讀的聲音越來越清晰。巴爾小聲說:“這是餐館的法定衛生要求。她剛來,怎麽會有這個東西。”胡躍說:“我給她的,這樣她在你這兒幹起來不是更順手嗎?”“這頭小鹿這麽好學,將來肯定有出息。我的天才兒子要是有她十分之一就好了。”巴爾說著傷感地連連搖頭。


    兩人悄悄下樓梯。胡躍說:“你們意大利是福利國家,大衛好學也罷不好學也罷,都由你們國家養著。阿雨在這兒無依無靠,她要是不上進會被餓死。”


    早晨,阿雨和胡躍往餐館裏搬菜及魚肉等物,樓上傳來搖鈴聲。巴爾叫道:“我的天才兒子起床了,快去!”說著接過阿雨手裏搬的東西。阿雨答應一聲朝樓上跑。她來到大衛臥室門口,見大衛倒在床下,掙紮著想爬起來,痛苦地叫著:“快來人哪……幫幫我……”


    阿雨著急地問:“大衛你怎麽了?”一邊朝門裏跑去,忽然被絆了一個跟頭摔在地上。大衛哈哈大笑著從地上跳起來叫道:“看不見絆你的繩吧?我係的是透明魚線。喲喲喲,笨死了,看不著,打你個睜眼瞎。”他一邊罵著,一邊將伸手能夠著的東西,一股腦地朝阿雨身上砸去。


    大衛出去了,阿雨趕緊收拾臥室。她仔細收拾好,急忙下樓去幹別的活。


    這天,餐館的生意特別好。巴爾送走最後一個客人,興奮地關上門,高興地唱起歌劇《我的太陽》男高音片段。


    胡躍佝僂著腰從後廚出來,坐在餐椅上疲憊地說:“累死我了,今天的客怎麽這麽多?”巴爾得意極了:“這是萬能的主眷顧我,讓我的口袋鼓起來。我也不會讓你們白幹,現在,我請你們吃烤牛肉,用咱們餐館最好的安格爾牛肉烤。”


    胡躍在後廚精神振奮地烤著牛肉。阿雨走進來抽了抽鼻子,陶醉地說:“真香啊,胡叔叔,我餓了,多烤一點。”胡躍壞笑道:“多少年才遇到這一次打土豪分田地的機會,我要不下狠心吃,就是大傻瓜!”


    一大盤烤牛肉放在餐桌中央。胡躍和阿雨坐在餐桌前。巴爾帶著大衛從樓上下來,他看到烤肉,瞪大眼睛驚訝地問:“誰叫你烤這麽多的牛肉?難道你們倆是貪婪的鱷魚嗎?”胡躍說:“你沒告訴我烤多少,我就把所有的牛肉全烤了。”


    巴爾懊悔地叫道:“主啊,我少說一句話,你就狠心拿斧頭砍我?幹脆把我也烤著吃得了。”“不吃烤人肉,隻吃烤牛肉。”大衛下手就吃。


    胡躍給阿雨使了個眼色,兩人也吃起來。四個人都狼吞虎咽地吃著。大衛看阿雨吃得挺過癮,一下把盤子拉到自己身邊吼道:“這些我都吃了。”巴爾說:“我的天才兒子,牛肉不好消化,千萬不能吃多了。”大衛不說話,一邊吃一邊得意地看阿雨。阿雨隻能不停地咽口水。


    翌日清晨,阿雨聽到鈴聲,趕緊來到大衛臥室門口,她小心翼翼地進來,上看下瞅,左顧右瞧,唯恐中了算計。大衛躺在**,不滿地質問:“怎麽才來?我都等尿床了,快拿條幹淨褲子給我。”阿雨先看看腳下,又用腳向前試探著走,以防被透明魚線絆倒。大衛焦躁地催促:“快點兒,你不是動作迅捷的小鹿,是一隻可恨的懶烏龜,”他一掀毛毯跳下床。


    大衛睡褲的褲襠尿濕了,他抓起枕邊放的魔方朝阿雨扔來,阿雨一閃躲過了。他又抓起裝飾櫃上的花瓶朝阿雨頭上砸,阿雨一閃身,把花瓶接在手中。大衛更火了,隨手抓起一個喝空的玻璃果汁瓶朝阿雨扔過去。玻璃瓶正中阿雨的腳背,阿雨尖叫了一聲,花瓶險些脫手。大衛伸手拿一尊沉重的青銅雕像,準備砸阿雨。阿雨把手裏的花瓶一扔,花瓶正中大衛的頭,把大衛砸倒在地,花瓶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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