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爾走後,阿雨手腳麻利地收拾後廚。胡躍猶豫了一會兒,試探著問阿雨:“我做的奶油雞酥盒,完全符合菜譜說的用料和步驟,火候也正好,為什麽客人說沒有他上次吃到的好吃?”阿雨欲言又止。胡躍著急道:“阿雨,把你的訣竅告訴我吧,要不然你胡叔叔很快就會失業。”


    阿雨隻好說:“胡叔叔,我不是對您保密,我做的奶油雞酥盒,沒有完全按菜譜的要求做。”胡躍不相信:“你沒有按菜譜要求做?寫菜譜的人是公認的意大利名廚,他經營的餐館是米其林三星!是歐洲最著名的餐館之一。”


    阿雨問:“胡叔叔,您做奶油雞酥盒,用什麽油?”“橄欖油,意大利菜屬地中海菜係,全是用橄欖油。”“我也是用橄欖油做,但我先用了一點動物油下鍋,待油熱了以後,再加橄欖油,這樣做出的菜,就沒有多少動物油味兒,而且肯定會又香又酥。”胡躍若有所思,這個聰明的小丫頭真不可小視。


    這天中午,阿雨放學回來,巴爾滿麵笑容地說:“親愛的天使,告訴你一個好消息,郵差剛才送來一個中國寄給你的包裹,我把它放在你的天堂裏。”


    阿雨直奔樓梯,快速朝貯藏間跑去,包裹放在鐵床中央。阿雨氣喘籲籲衝進來,抓起包裹,情急之下扯住包裹的兩角,猛用力一扯,包裹皮被撕開了,裏麵有一件紅色上衣和一封信,她兩手顫抖著拿信看起來。


    阿雨:


    你給老五爺爺的信,他交給了我們。我和你媽都挺好的。國內遍地是商機,你媽做紐扣生意,很不錯,我賣皮鞋,已經把皮鞋賣到大上海,用不了多久,全國人民都會穿我賣的鞋。你表舅現在有消息嗎?有消息告訴我們一聲。他不在,你就隻能靠自己。我聽人說現在國外一個鍾頭能掙一百塊錢,老板現在給你開多少錢?人家對你的好要記著,但也不能受欺負。還記得當初你走時我和你講的話嗎?書得好好讀,但最重要的是賺錢,當老板,賺大錢。你要是幹好了,我和你媽攢點錢,到意大利去看你;你要是幹不好,那就一輩子別回來見我們……


    阿雨一開始是喜悅,讀到最後她哭了,撲在**哭著抱怨道:“爸爸,你為什麽對我這麽狠心?一點兒也不關心我,把我扔在一個陌生的地方就不管了。難道我不是你親生的嗎?”


    阿雨拿起那件紅衣服,裏麵掉出一盤錄音帶。阿雨急忙借來大衛的錄音機,插上電源,放進錄音帶,按下播放鍵,立刻聽到媽媽帶著哭腔的傾訴:


    “阿雨,媽媽可想你了,晚上一閉眼就夢,夢見你吃不飽,穿不暖,被人打,被人罵……多少次媽媽從夢中哭醒。你知道嗎?每次我睜開眼睛,都希望你就睡在我身邊,媽媽伸手就可以摸著你……媽媽沒有寫信,錄了錄音帶,是想把這些話親口跟你說。阿雨啊,你不知道……媽媽在你爸麵前一提起你、擔心你,他就跟我說,好鐵要經爐中煉,好鋼要經百錘打,說你要發財,成一個有錢人,必須經曆大江大浪。你爸說的也有他的道理。但是,媽想你,讀完書就回來吧。你離媽媽那麽遠,媽媽看不見,摸摸不著,總不放心。你要是個孝順的孩子,一定要照顧好自己,別讓媽媽擔心,也不用替我們擔心,我們一切都很好。這件紅絨衫是現在溫州城裏最時髦的衣服,媽媽專門給你買的,不知道你長高了沒有,合不合身。紅絨衫上有媽媽的心,媽媽的淚。媽媽摸遍它的邊邊角角,你穿上它,媽媽就像緊緊地抱著你……”


    阿雨邊聽邊哭,聽完了她說:“媽媽,我也想你!你放心,我會回來的,等我把賣老祖屋的錢掙回來,我就回家,再也不和你分開……”


    大衛走進來,一臉驚愕地看著阿雨,納悶地問:“你怎麽哭了?我再沒欺負你啊,我知道了,肯定是我爸爸欺負你了!你快教我中國功夫,我找他算賬去!”他說著蹲起馬步,態度認真,憨態可掬。阿雨破涕為笑,擦著眼淚說:“大衛,你爸爸對我很好……”


    大衛不解地問:“那你為什麽哭?”阿雨說:“我找到媽媽了,我媽媽把她要跟我講的話錄在錄音帶上,我聽了以後太想她了……”阿雨說著,眼淚又流出來。大衛似有所感悟,憨憨地說:“你有媽媽,我沒媽媽。有媽媽好嗎?”阿雨哽咽道:“有媽媽當然好了,媽媽是這個世界上最親我、最愛我、最疼我的人……”


    大衛流淚了:“我也想要個媽媽……”阿雨連忙替他擦眼淚,哄他道:“大衛,你和我不一樣,你是個頂天立地的大男人,大男人和女孩子不一樣,大男人是不能哭的,要堅強,流血不流淚。”大衛擔心道:“你要離開我們,去找最親你、最愛你、最疼你的媽媽嗎?”他連講帶比畫,“坐飛機,回到中國的溫州。”阿雨說:“我爸爸把家裏的房子賣了,我隻有攢足了買房子的錢才能回去。”


    阿雨撕下一張台曆,露出了12月15日。她自言自語:“阿雨,今天是你的生日。”晚上,阿雨來到普拉托廣場,看到了卡喬。卡喬拉著手風琴唱歌,旁邊有人圍觀。阿雨過來坐到卡喬身邊,有人給錢,阿雨就幫著收下。突然,卡喬拉出《生日快樂》的樂曲,一曲終了,卡喬說:“阿雨,祝你生日快樂!”


    阿雨驚訝道:“卡喬爺爺,您怎麽知道今天是我的生日?”卡喬得意地說:“你忘了,你以前曾經隨口告訴過我你的生日,我當時就牢牢記住了。”說著指了一下自己的頭,“像刻碑一樣,刻在這裏麵了。今天普拉托醉鬼之王,為你摘下他的尊貴王冠,戒了酒,這是我加冕三十七年來第一次一天沒有喝酒。如果我喝了它,會記不住給你過生日。來吧,我的天使,今天這兒就是屬於你的殿堂。”


    卡喬跟著樂曲唱起了《生日快樂》歌,他邊唱邊跳。旁邊的人知道今天是阿雨的生日,也跟著卡喬一起給阿雨唱生日歌。阿雨被這樣的景象感動,眼淚從臉上滑落下來。


    卡喬又演奏起《魂斷藍橋》主題曲《老朋友不能忘記》。阿雨說:“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卡喬爺爺,謝謝您,我會像您記住我的生日一樣,永遠記住您的慈愛。”


    回到自己的小臥室,阿雨動情地在小本子上寫著:


    今天是我的生日,我太快樂了!因為卡喬爺爺盡最大能力,為我過了一個備受寵愛的幸福生日。我知道,雖然現在到處都是寒冷,但也有真誠的慈愛溫暖我的心田,令我鼻頭發酸,眼淚止不住往下流。意大利的冬天風太大,太寒冷,等我將來有了錢,發了大財,我就在溫暖如春的家鄉蓋一座大房子,裏麵再建一個大大的壁爐,壁爐裏塞滿木柴,點起火來使勁兒燒,紅紅的火苗一定要著得老高,烤得房間裏的人直冒汗。我要把卡喬爺爺和大衛都接去,請卡喬爺爺演奏巴揚手風琴給我和大衛聽。啊,這個夢想雖然現在還無法實現,但想一想都很溫暖……


    聖誕節傍晚,在漫天的禮物、音樂和歌聲中,阿雨帶著些吃的來到普拉托廣場中央的雕像下。卡喬不在。阿雨四處張望著叫道:“卡喬爺爺……”


    有位老者絮絮叨叨地說:“卡喬有四五天沒來了。以前他天天在這兒拉巴揚手風琴,現在這兒少了他,就像吃麵包沒有黃油一樣……”


    很多人過來和阿雨打招呼,有些不認識的也和阿雨互相道“聖誕快樂”。天黑了,阿雨還在找卡喬,她終於在一座舊房子裏找到他。這時,他躺在地上,眼睛半睜半閉,奄奄一息。阿雨著急地喊:“卡喬爺爺,你怎麽了?”


    卡喬睜大眼睛側頭驚喜地看著阿雨說:“主啊,我越發知道了您的神聖,您的萬能,我正思念著我可愛的小阿雨,您就把她送到了我眼前……”阿雨心疼地說:“卡喬爺爺,您病成這樣,怎麽不上醫院?”說著要扶卡喬起來。卡喬擺擺手,示意不要動他,他劇烈地咳嗽著,艱難地說:“不用了……我哪兒也不去,我聽到了主的召喚,我不能怠慢主,讓主等候得太久……我要去天堂見我的家人……我想念他們……”說著老眼流出兩行濁淚。


    阿雨哽咽地說:“卡喬爺爺,您不能走,這個世界離不開您,需要您來主持公道,需要您給大家帶來歡樂的巴揚手風琴曲,來,跟我上醫院。”說著又要攙扶卡喬。


    卡喬無力但堅決地再次推開阿雨的手說:“人的命,主來定,主的意誌萬萬不可違。誰來主持公道,誰會給大家帶來歡樂,我死後主會有安排。我現在雖然三寸氣仍在,但靈魂已到了天堂的門前。我可愛的小流浪貓,你就讓我安安靜靜去吧,讓我和久別的家人在一起,這難道不是件快樂的事兒嗎……”


    阿雨哭著央求道:“卡喬爺爺,您病得這麽厲害……您就讓我為您做點什麽吧……”卡喬艱難地說:“我可愛的小流浪貓,你應該為我高興才對,別哭……你流的是喜悅的淚水嗎……”卡喬進入彌留之際,身體開始蜷縮,兩手緊緊揪住身上的破毛毯角。阿雨脫下自己的外衣,蓋在卡喬的身上。卡喬還是抖個不停。他夢囈著:“意大利的春天不會太遠,隻要過了嚴冬,她就會來臨,就要看你有沒有勇氣,有沒有耐心……說著他又劇烈咳嗽起來。


    阿雨扶卡喬坐起,給他捶背。好半天,卡喬咳嗽才平息下來,喘著粗氣說:“老伴,老伴,我的老伴……”阿雨著急說:“卡喬爺爺,您等著,我去找人來幫你……”


    卡喬還是沒能熬住,在聖誕節的鍾聲裏去世。


    卡喬的葬禮上,牧師為他誦經。阿雨流著眼淚,她對生命有了新的認識和感悟。童年時代像是不經意間結束了。


    周老順開著拖拉機在河灘上發瘋,車後掛著的鞭炮連連炸響。趙銀花順著聲音找來,喊道:“老順,你又瘋癲了!”周老順停下車,拉著趙銀花說:“上來!”趙銀花搖著頭掙紮,不肯陪著他發瘋。


    周老順硬把趙銀花拉到拖拉機上。趙銀花說:“你瘋了?開著這東西亂轉。”周老順興奮地說:“我就是瘋癲了,‘八大王’平反,我們又可以放開膽子做生意發財了!”


    趙銀花難以置信地看著周老順:“你說的都是真的?”周老順說:“我什麽時候假過?走,我帶你轉轉,看看大家都快活成什麽樣了!”


    兩口子回到他們的小屋裏。周老順問:“這幾天,你跑哪去了?”趙銀花說:“我到麥狗那去了。”周老順裝作無所謂:“噢。”“你怎麽也不問問兒子怎麽樣?”“不好你早劈頭蓋臉衝我來了。”


    “兒子有了自己的店,生意做得不錯。”趙銀花把帶回來的東西拿給周老順,“這些蒙古特產,還有蒙古酒是兒子讓我帶給你的。”周老順拿過東西看:“他還能給我買東西?是你買的吧?”“你以為誰都和你一色的沒良心啊!”


    周老順打開酒聞了一下:“不錯,跟永嘉老酒汗一色香。要不是當初我用激將法,他能有今天這麽出息嗎?這還不是他老子我的功勞!”趙銀花撇嘴:“真會往自己臉上貼金,你那是激將法啊?也好意思說。兒子能有今天,全憑他自己出息,和你半分錢關係都沒有。”周老順鬼笑:“你怎麽這麽說話!沒我哪來的他?”


    趙銀花說:“兒子雖說有了自己的生意,但隔得這麽遠,想見一麵都難,想起來我心裏都難受,這還不都是因為你!”周老順說:“行了,大好的日子,說這些幹什麽!今天應該比過年還高興。你趕緊做幾個菜,我倆喝幾杯,就喝兒子孝敬我這酒。”


    夫妻倆好久沒這樣快樂了,其實快樂很簡單,那就是知足。趙銀花把菜一個個端上飯桌,跟周老順相對而坐。周老順一口接一口地喝著酒。


    收音機播出溫州新聞:“根據**中央一號件《關於1984年農村工作的通知》精神,要在穩定和完善生產責任製的基礎上,提高生產水平,梳理流通渠道,發展商品生產。要用大膽探索、勇於改革的精神,迅速把主要精力轉到抓好商品生產上來,使廣大農民盡快富裕起來……在**中央一號件精神指引下,在市委市政府的具體關懷下,轟動全國的溫州‘八大王案’獲得平反……”


    趙銀花眼裏突然湧出淚水。周老順說:“銀花,你哭什麽?這好的天色都快給你哭陰了。”趙銀花笑著:“我這是高興!吃了這麽多苦,受了這麽多罪,現在終於又有盼頭了!這是我最高興的一天!”“我也高興啊,再也不怕有人跟蹤了。”


    趙銀花說:“冠球會曉得‘八大王’平反的事嗎?”“轟動全國的事,全國人民都曉得了,他怎麽能不曉得?說不定跟我們一色,正在喝平安酒呢!”周老順喝一口酒說。“老順,你一直沒跟我講,你是怎麽在公安眼皮底下放跑冠球的?”


    周老順十分得意:“你老公的腦子比他們好!他們盯的是我的後腳,我贏他們的是前腳,快他一步。你說冠球去賣手扶了,我就直奔廢品收購站,不見人。我正準備向收購站夥計打聽,看到兩個‘埕頭泥’正指著手扶盤問夥計。我天算地算一劃算,壞了,冠球這個呆頭一定會去碼頭,這不是自投羅網,死路一條嘛!我緊趕慢趕在巷弄裏堵住冠球,一問才曉得他在近郊有恁大一座房子,要是沒有這座房子,那些人把腦子想破,也想不出溫州城還有什麽‘廢品大王’。我當機立斷讓冠球改道古樹村去找五叔公,走山路去福建。他一改道,我就收前腳露後腳,開鑼擊鼓粉墨登場,開始演戲囉!你還別說,這幫公安還真不是吃素的,我走到哪他們的照相機就‘喀嚓哢嚓’拍到哪兒,我恁聰明的人都沒發現。可是他們想得到嗎?拍了一大卷都是馬後炮,趙冠球早就在我的掩護下走遠了!”


    機遇有了,關鍵是怎麽抓住。周老順蠢蠢欲動,他想玩大生意,於是找來棠梨頭和四眼商量。周老順說:“這一年多,你們都覺得我東蕩蕩西逛逛,像是遊手好閑,那是表麵,實際上我還真沒閑著。我前前後後看了那麽多的家庭作坊、大小工廠,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人家生意做得比我們大多了,好多了,個個都比我們靈泛!我周老順不會打鼓會聽音,他們都是自己發財,我有了新思路……”


    棠梨頭迫不及待:“老順,你講話能不能少打幾個圈?”周老順說:“那我就單刀直入、一針見血了。我們幾個都是替人家賣鞋,但怎麽賣也比不上開鞋廠掙得多。我想,我們幹脆團攏來開一家鞋廠,搞從生產到銷售一條龍,你們覺得怎麽樣?”棠梨頭高興道:“好事啊,我早覺得再弄那些小打小鬧沒意思了。”


    周老順說:“我了解了一下,開一家鞋廠,掛靠、租房子、進設備最少得三萬塊錢。我們每人都湊一腳,搞合股經營,掙了錢按出資比例分紅。這樣我們人多財力大,能力也強。”棠梨頭說:“我同意,可誰說了算?”四眼說:“長者為尊。”


    周老順瞅了他一眼:“少空講,這又不是進祠堂拜祖宗,誰出錢多誰說了算。”他問四眼,“你能出多少?”“六千吧。”“棠梨頭,你呢?”“七千五。”周老順說:“剩下的我出,那我可就說了算。”


    四眼說:“行,你就當廠長吧。”棠梨頭笑著喊:“周廠長!”周老順挺挺身子:“有那麽點感覺了。”大家都哈哈大笑。


    周老順說:“我們第一步,先掛靠一個主管部門,租個地方當廠房;第二步,四眼有化,負責進設備,將來負責技術這塊;棠梨頭這張嘴死人也會講活,就負責招工、管人,將來負責生產;我呢,開發鞋樣有經驗,先負責找些適銷對路的時髦鞋樣,將來負責銷售。”


    棠梨頭說:“人盡其用。老順,你行啊!”周老順故意放下臉:“剛才叫廠長,這會兒怎麽又成老順了?”棠梨頭笑:“是,廠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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