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窯村黨支書牟百富戴著一頂舊軍帽,穿著破舊的中山裝,很有氣派地立在大門口。老會計問:“牟書記,縣領導什麽時候來呀?”牟百富說:“十點來鍾。你去告訴做飯的,肉不要烀得太爛,太爛味道就差了。”


    許二窯牽著一隻羊急匆匆走來問:“牟書記,你看這隻行吧?頭大膘肥。幾十隻的羊堆裏,我一眼就看上這隻了。可不好抓,費了好大的勁才抓到。”牟百富瞅著羊說:“你說你托生一隻羊就托生一隻羊唄,非要長得這麽大、這麽肥,大了肥了就得先挨刀。”他蹲下身拍拍羊頭,“羊啊羊啊你別怪,本是桌上一道菜,沒有客來你吃草,有了客來挨刀宰。去吧,別怪我,誰叫你長得又大又肥呢,你說,是不是?”羊“咩咩”地叫著。


    許二窯朝羊踢了一腳:“牟書記問你呢,說呀!”牟百富說:“早點收拾,縣上的領導快到了。”許二窯牽著羊進了村部院裏。


    轎車在村部門口停下,牟百富迎上前來:“穀主任,歡迎啊。”穀主任說:“給你牟書記送財神來了。介紹一下,這就是電話裏和你說的周總。這一位是小周總。”


    周老順說:“牟書記,到你地盤了,請多關照。”牟百富說:“穀主任這麽大的領導,都給你鞍前馬後地跑著,我這支部書記,也就是個小卒子,別的事幹不了,也就張羅著殺隻羊。一個麻雀四兩力,做好做不好,多擔待。”


    穀主任說:“老牟啊,周總不但是我的朋友,也是金縣長的朋友,在你的地盤上鑽井,可得配合好。”牟百富說:“領導動動嘴,小卒跑跑腿,應該的。咱別在這大門外了,到屋吧。”


    周老順說:“牟書記,能不能先看看打井的地方?”牟百富說:“你是縣領導的朋友,我聽嗬。”穀主任說:“周老板事業心特強,下車伊始,就要去看鑽井的地方,恭敬不如從命,就去吧。”


    大夥來到一號井址,周老順說:“好,這地方真寬敞啊!”穀主任說:“周總,這塊地方不敢說是陝北的油眼,但至少是我們縣的油眼,你把這地方簽下了,就等著發大財吧。”


    牟百富說:“從古以來,這地方就是風水寶地。你看,那麵是老墳塋,我們大窯村牟、許兩大姓的老祖先,都埋在那裏了,一東一西,青龍、白虎。聽說,當初從西安請的風水先生看的。這麵呢,早先是個龍王廟,鬧化大革命那會兒才扒了。”


    穀主任說:“老牟,這麽好的祖墳地你都舍得,我得給你請功啊!”牟百富說:“大海航行靠什麽?靠舵手啊!招商引資,發展經濟,上頭把穩舵,當小卒子的聽嗬就是了。”


    牟百富領著一夥人進了屋子。穀主任說:“老牟,沒等進大門就聞到味。你這羊可不一般。”牟百富說:“本村的羊,不喂飼料,用你們城裏人的話說,是綠色食品。你們多吃點。”


    穀主任說:“周總啊,老牟這回可是下血本啦,大窯村我沒少來過,哪一次的羊也沒這一次的好。我是跟你沾光了。”牟百富說:“穀主任這話,不知是批評還是表揚,不管咋的,領導知道大窯村還有個牟百富,咱就知足了。”


    牟百富欲給穀主任倒酒。穀主任說:“咱自己家的,給周老總和小周倒,他們爺倆是客人。”“領導開明。”牟百富說著給周老順、麥狗倒酒。


    幾隻杯子舉起來。牟百富說:“今天,縣領導帶貴客來,我是豁出老命,寧願喝倒,也要陪著喝好。”說罷一飲而盡。周老順說:“牟書記好酒量!”


    牟百富說:“我這人,除了會喝酒,也就不會幹別的了。今天晚上,你們和穀主任都別走,咱們接著喝。”周老順說:“來日吧,今天我還得趕回去,約好了打井隊。”牟百富說:“那這中午就更得多喝一點了。”


    周老順、麥狗、穀主任走了。退休的齊老師問:“牟書記,什麽時候鑽井啊?”牟百富說:“也就三兩天吧。”齊老師說:“牟書記,你真行,全縣這麽大,有多少鄉多少鎮,哪一個鄉鎮沒有一大把的村,你就能把大老板引來,這一出了油,咱村可就富了。”


    牟百富說:“沒辦法,誰叫我有個小名叫書記呢?這有了這麽個小名,總不能白吃飯吧,多多少少的,總得幹點事。”


    早晨,牟百富坐在炕沿上剔牙,剔得很仔細。女兒禾禾說:“大,你不去看鑽井啊?”牟百富問:“鑽什麽井?”“不是說今天那個溫州老板到咱這鑽井嗎?”“你聽誰說的?”“村裏人都說,大,你還不知道啊?”


    牟百富笑了:“你這閨女,消息還挺靈通的。”禾禾說:“我把羊群趕過去,聽說,可熱鬧了。”牟百富說:“你去看吧,讓咱家的羊也開開眼界。”


    禾禾吆著羊群出了大門。牟妻推開門:“禾禾,早點回來。”“媽,羊一出大門,就這句話,你就不能說點別的!”“看看你這閨女,就你這脾氣,真不知誰家敢娶你。”“沒人娶才好呢,我就放一輩子羊。”


    禾禾喝起了信天遊:


    “大雁雁回來又開了春,妹妹我心裏想起個人。


    山坡坡草草黃又綠,又一年妹妹我在等你……”


    牟百富還在悠閑地剔牙。牟妻把一套夾克衫遞他:“禾她大,換上。”“幹什麽換?”“不是你說的,今兒個要去參加鑽井的什麽典嘛,不是說連縣長都要來嗎?都是有頭有臉的人,你還能穿這一身的邋遢就去啊?”“邋遢怎麽了?莊戶人,邋遢是本分。再說,我說去來嗎?”“你能不去?”“我為什麽要去?”“你那點小九九我還不知道?沒完沒了地剔牙,還不就是等著人家來叫一聲請!”


    牟百富說:“叫你這麽說,他不該來請我?”牟妻說:“人家不是來電話了嗎?你就是擺譜擺慣了。”“要不,我是書記,你呢,也就能在家裏守著鍋灶做個飯!”“你呀你,什麽事到你這裏,就那麽雲山霧罩的。”“他不請,我是這一身,他來請,我也是這一身,我穿衣裳,不是穿給誰看的。”


    牟妻說:“哎呀,你這個人啊!不管怎麽說,你先換上衣服,人家來請你了,現換好看啊?”牟百富說:“他也就是靠上縣裏的大領導了唄,縣官不如現管,我要讓他知道,大窯村這塊地方,是我說了算。我不去,就是要試試他的眼光。他要連這點事都不明白,那他早晚都得滾蛋。”


    高聳的井架上,飄著紅旗,彩色的標語從井架上垂下,一條橫幅寫著:熱烈慶祝一號井開鑽!腰鼓聲瘋狂地響起,黃塵飛揚,鼓聲震天。鼓聲中,趙銀花下了出租車,司機幫她把後備箱裏的大包拿下來。


    在腰鼓隊的後麵,穿著西裝、打著領帶的周老順也模仿腰鼓隊在扭著,他扭得怪模怪樣。電台記者扛著機器錄像。周老順對著鏡頭做滑稽相,惹得記者笑,趙銀花忍不住也笑了。


    麥狗跑過來,激動地說:“媽你來了!”趙銀花摸著麥狗的頭,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兒子,你長大了,長高了,長成大小夥子了。聽說你來了,媽能不來嗎?”說著眼圈紅了。麥狗哽咽道:“媽,今天是開鑽的大喜日子,咱們不能哭,哭不吉利。”


    趙銀花趕緊用手背擦去眼角的眼花:“哎,你爸那個死東西,你說他跑到哪兒不好,跑到你那兒,把你的店給敗置……”麥狗打斷說:“媽,大喜的日子咱們不說這掃興的話。我爸是鐵了心要采石油,人家四眼從同學那兒借到錢,自己幹了。我不幫他誰幫他?我把最後的錢都投在這口井裏,我也想通過幫我爸,重整我的山河。”


    周老順扭著,看到妻和兒子了,愣了一下,仍舊怪模怪樣地扭著來到兩人麵前,打個立正,舉手對著趙銀花行了個禮,著急地小聲問:“錢帶來了吧?”趙銀花說:“我拿廠子當抵押,借了一百二十萬,全在這大包裏。”“謝天謝地。麥狗那點錢,加上我借的,剛夠開鑽。這鑽井隊一進來,多少張嘴,人吃馬喂的,沒錢一分鍾也玩不轉!我正為這事兒擔心,現在終於能續上了。”周老順狂舞起來。


    一輛轎車來到跟前,四眼下車,前來祝賀。周老順迎上前:“哎呀,四眼,你厲害,不僅打井趕到我前麵,還混上車了。”四眼說:“回去後,正好我同學看我,我把咱來考察的事一說,他們也特別感興趣,然後又聯合另外幾個老板,就一起過來了。”“我知道你比別人多兩隻眼睛,沒想到,還長了四隻耳朵啊!我這鑽頭剛鑽進去,你就知道了!”“你老順弄了這麽大的動靜,全陝北都知道,我四眼不想知道也得知道啊!”


    麥狗在一旁悄悄問:“媽,你真把廠子抵押給人家了?”趙銀花小聲說:“我哪能那麽傻,誆你爸的。廠子真要抵押給別人,這兒萬一采不出油,錢全打水漂了呢?到時候咱連個吃飯的碗都沒有。”


    這時,金縣長、穀主任也從車上走下。周老順上前握手:“金縣長,穀主任,你們那麽忙還都來,叫我說什麽呢?兩個字,感謝,四個字,十分感謝。金縣長,請上主席台。”金縣長說:“周總啊,坐在主席台上的,應該是你的溫州老鄉。我們這些人,也就是服務員,上不上都可以。”


    周老順說:“金縣長,你太客氣了。你們縣上的領導要上,我的溫州老鄉也要上。”金縣長說:“恭敬不如從命,那好吧。”眾人上了主席台。


    穀主任問:“周老板,怎麽沒見牟百富啊?”周老順一愣:“我提前都說好了,他馬上就到。”他走到麥克前說:“為歡迎各位領導的光臨,奏樂!”鑼鼓響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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