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春節來到。


    大窯村家家戶戶貼對聯。孩子們放鞭炮,一派熱鬧景象。


    禾禾抱著她的孩子從窯裏走出來。牟百富問:“禾禾,你要去幹嗎?”禾禾說:“大,媽,這不是要過年了嘛,我想帶著孩子去靖邊看看麥狗他大。”


    牟百富說:“不行。”禾禾很堅定:“我都想好了,你們別攔著我,攔著我也會去。”牟妻說:“禾禾,這大冷的天,你也不怕凍著孩子。”


    牟百富說:“他們一家害你害得還不夠慘啊?到這時你還想著他們。”禾禾說:“別的我都忘了,我隻記得麥狗是我丈夫,是孩子的大。這孩子生下來,他們一家都沒見過呢,我必須得去。”牟百富說:“不行!你就老老實實在家待著吧。”


    禾禾沒搭腔,抱著孩子往外走去。牟百富追上去:“連你都不聽我的了是吧?”


    禾禾說:“大,要不是你當年逼著麥狗走,我至於成現在這樣子嗎?至於孩子到現在都不知道他大長什麽樣嗎?一年多了,我連麥狗在哪都不知道,你知道我心裏有多難受嗎?大,別逼我了,再逼我也在這個家待不下去了。”


    禾禾的指責讓牟百富很難過。牟妻說:“他大,就讓禾禾去吧。”禾禾又往外走。牟百富喊:“站住!”


    禾禾站住,怨恨地看著牟百富。牟百富說:“等會兒,我去給你找輛車……”


    陝北的春節和溫州的春節,大同小異。年節的核心是,親人歡聚一堂,享受天倫之樂。然而對於周老順一家而言,這個年節過得異常苦澀,家破裂成四瓣,怎麽都聚不攏。溫州的老屋裏,趙銀花在桌子上擺著兩個菜,麵前放著六個空碗六雙筷子,立著一瓶紅酒。她開瓶坐下,拿起筷子又放下。


    外麵的鞭炮聲震天動地,趙銀花用兩團紙把耳朵堵上,然後,她將紅酒倒進杯裏,仰頭一飲而盡。接著,她握起那瓶紅酒,嘴對著瓶口像喝水一樣喝著。她把酒瓶放下,卻放到了菜盤子上,酒瓶子倒了。她趴到桌子上,一動不動。紅酒從瓶中慢慢流著,從桌沿流到地上。


    此時陝北靖邊的小窩棚裏,周老順呆坐著。他拿過一個酒瓶子,看看裏麵隻有少半瓶酒。他舀來一瓢水朝酒瓶子裏倒,瓶子很快滿了,他趕緊把酒瓶子抬高,仰頭接從酒瓶裏流下的水,高聲說:“好酒!”


    一塊平板石頭上擺了幾個小菜,周老順把六個空碗擺到一起,把六個碗裏都倒上他兌水的酒。他拿自己的碗碰了一個碗自語:“銀花,周老順祝你生活美滿,生意興隆。來,咱幹一杯。”說著一飲而盡。


    周老順給自己倒滿酒後,又連碰了兩個碗自語:“麥狗、禾禾,你老爸祝你們全家幸福,來,幹杯……”


    周老順給自己倒滿酒後,又碰了一個碗自語:“阿雨,爸祝你……”他說不下去,停了好一會兒,才自語:“阿雨,爸想你啊……”


    周老順手裏的碗落到地上,無聲地哭了。遠處傳來隱隱的鞭炮聲。周老順到井邊瘋狂地跳著。一輛車來到跟前,周老順停住。禾禾抱著孩子下車,喊:“大!”周老順頓時驚呆了。禾禾看著周老順,不由得淚如雨下。


    周老順帶著禾禾和孩子進窩棚。剛一坐下,周老順就問:“禾禾,這孩子……”


    禾禾說:“這是我和麥狗的兒子。”周老順一聽,淚就下來了:“這麽說,我當爺爺了?”禾禾點點頭:“對,你當爺爺了。”


    周老順看著孩子:“禾禾,我能抱抱他嗎?”禾禾把孩子交給周老順。周老順看著孩子流淚道:“這孩子真像麥狗。”禾禾說:“我也覺得像他。”


    周老順問:“有名字了嗎?叫什麽?”禾禾說:“沒起呢,想等麥狗回來再起。”


    周老順小心地問:“還是沒有麥狗的消息嗎?”禾禾搖搖頭。


    周老順看著孩子,淚如雨下:“禾禾,大對不起你們啊……”禾禾忙勸:“大,你別哭,我們不怨你,你也是好心。”


    周老順說:“當時麥狗娶你我還不同意,我真混,真不是個東西!你這麽好一個孩子,麥狗娶了你是他的福分。都怪我,硬把麥狗逼走了,讓你一個人過這麽苦的日子。大對不起麥狗,對不起你,更對不起這孩子……”


    禾禾說:“大,你別說了,我真沒怪你。嫁給麥狗我挺高興的,麥狗心裏肯定記掛著我呢,他早晚會回來的,我等他回來。”周老順說:“他再回來,我一定讓他踏踏實實和你過日子。”禾禾點頭:“嗯,我們過全天下最幸福的日子!”


    周老順送禾禾和孩子出門。禾禾說:“大,要不你和我回大窯村吧,我帶著孩子和你過。”周老順搖搖頭:“看到這孩子,所有的心事都沒了!我周老順當爺爺了,還有什麽好怕的!禾禾,你放心,就為了這孩子,我還能再起來。”禾禾說:“大,我信你,你一定能起來。”


    周老順說:“走吧,天太冷了,別凍著孩子。”“大,你保重。”禾禾抱著孩子上車,和周老順揮手,車開走了。直到車開出了視線,周老順才往回走。他掛滿淚水的臉上露出了笑容:“我當爺爺了!”


    周老順回到小窩棚裏,拿起白酒瓶子,打開蓋子自語:“喝吧,周老順,過年了,看這雪多大啊,聽這鞭炮多響啊,在這黃土高坡上,沒別的動靜了……”周老順對著窩棚壁上自己的影兒舉了一下酒瓶,喝了一大口,“不對,還有咱倆啊,你叫周老順吧?我叫周老順。過得怎麽樣啊?過得還可以,就是眼下有點兒狼狽。狼狽到什麽程度啊?唉,快成要飯的了。你打出石油了嗎?沒有。你還想幹下去嗎?”周老順喝了一大口酒,猶豫一下,“幹,一定要幹下去!人活一口氣,我周老順既然要采石油,就一定要幹到底!不吧,周老順,我怎麽看你不像個咬牙的人。我怎麽不是咬牙的人?你不是也想跳黃河嗎?是,我是想過跳黃河。你為什麽沒跳?因為我還沒有采到石油,發財夢還沒成。一定能成嗎?一定能成!我受了這麽多的磨難,也應該成了。你老婆呢?”周老順喝了一大口酒,“她回溫州了。對了,我得回去看看她,夫妻一場,替我養兒生女,哪怕是現在離了,怎麽也要見最後一麵,告訴她,她都當奶奶了……”周老順又喝了一大口酒,“你發財了嗎?快了,就在眼前。你懂不懂開采石油?懂啊,我不懂誰懂!聽。聽什麽?聽下麵咕咚咕咚往外冒石油的聲音。我沒聽見。你趴下來,把耳朵貼在地上仔細聽。我聽了,怎麽沒有聲音?你不行,我來聽,這不是一陣陣的咕咚聲嗎?我隻要堅持下來,就能找到藏在地下的石油,就能發大財……”


    周老順一邊喝著,一邊說著,一邊笑著,一邊哭著。他說話聲音越來越低,越來越不清楚,頭一沉,趴在桌子上睡著了。


    窩棚外下著漫天大雪,大地銀裝素裹。


    周老順來到縣城四眼辦公室門口,猶豫不決地看著。一個男人走過來問:“你找誰?”周老順說:“我找四眼。”“四眼是誰?”“就是你們王總。”“姓王的多了,我知道你找哪個王總?”“王天慶,這下夠明白了吧!”


    那男人說:“他啊,已經不是我們這的老總了。”周老順問:“你這話什麽意思。”“就是他完蛋了的意思。”“他人呢?”“不知道,好幾天沒見著了。”


    周老順來到一個小飯店的一角立著,看一個桌上的客人走了,他馬上過來收拾殘羹剩飯。一個服務員嗬斥他:“你怎麽又來了!”周老順不語,隻管吃個不停。


    外麵忽然人聲吵鬧。有人喊:“跳樓啦!”吃飯的人紛紛奔出飯店,周老順也走出來。一個男人說:“聽說是個溫州人,叫王天慶。”周老順一愣:“四眼?”


    說完急忙向人群跑去。他跑到跟前一看,果然是四眼。他上前揭開四眼身上蓋的白布,被另一個人拖開了。


    周老順大叫:“四眼!你怎麽說走就走啊!你真混蛋啊四眼,我周老順老活著,你怎麽能去跳樓啊!”一個男人過來說:“周總,你來了。”周老順問:“你是四眼公司的?”那人點點頭。“四眼怎麽了?”“他打了四口井,四口井都廢了,欠債還不起,隻能跳樓。”周老順很難過,沉了一下說:“棺材定了嗎?”那人搖頭。周老順說:“棺材我負責了。”


    周老順和幾個人一起,把他放在一號井工地的那口棺材裝到卡車上。他拍拍卡車的駕駛室:“師傅,快!”


    四眼蒙著收殮布被放入棺材。周老順跪在棺材前大哭:“四眼,你怎麽就想不開啊!這棺材是我周老順為自己買的,我周老順買下棺材都不用了,你怎麽就跳了樓啊!四眼,我周老順晚來了一步啊,四眼……”


    有人拉周老順:“周總,別傷心了,時間差不多,該去火化了。”


    周老順把四眼的骨灰盒放在窩棚的地上,遺像是一張四眼微笑的照片。骨灰盒前擺了些酒菜。周老順說:“四眼,無論我們走到哪兒,上天堂還是下地獄,我們都是溫州人。你放心,我一定將你的骨灰帶回溫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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