賣紐扣的女孩說:“阿姨,你看好了哪一種?我們這裏的紐扣是全中國,不,是全世界品種最齊全的,價格合理。”趙銀花說:“我隨便看看。”女孩不滿地白了趙銀花一眼說:“不買看什麽看!”


    老婆走了,兒子跑了,周老順可謂是妻離子散。天空飄起雪花。衣衫破爛的周老順立在一棵大樹前,瞅著樹身上他貼的廣告。周老順撕那廣告,廣告貼得很結實,他撕下一條拋向空中,接著又撕,越撕越快,他把握在手上的紙條拋向空中,紙條和雪花一起飄飛。


    飄飄大雪中,周老順孤獨地走著。他立在一座土崖邊,深深的崖底,有一線小小的結冰的河,他孤寂地打量著那條小河。雪花落在他身上,沒一會兒,遠遠望去,他成了個雪人。


    周老順從懷中掏出一張紙念著:“麥狗,阿雨,你們聽著,你老爹走了,有幾句話,得說給你們聽聽。一、你們要是孝子,就聽你老爹的話,你老爹在哪裏閉的眼,就把你老爹埋在那裏;二、你們要是孝子,就要繼續鑽石油,咱家的兩塊地,都是富油區;三、你們要是孝子,要對你媽好……”


    周老順念完,把血書揣進懷中,孤獨地立在風雪裏。就在這時,一個躬著腰身的人影,悄無聲息地朝周老順移動著。那個身影一點點接近了,周老順沒有察覺。那身影來到周老順身後,突然一把抱住他,用力將他摔倒。周老順掙紮著要起來,對方死死按住不讓他起來。兩人互相撕扭著在崖上滾來滾去,好幾次兩個人都滾到崖邊上。


    撕扭好一會兒,兩人都氣喘籲籲地躺在雪地上,你望著我,我望著你。這時候,周老順驚訝地看到,那個人就是他給過賞錢的陝北說書人。他驚叫一聲:“老哥!”說書人疑問:“你是……”“我是周老順!”


    周老順說:“我是周老順啊!你忘了,上次在縣裏,我聽過你的書;我開鑽的時候,你也去捧場了。”說書人瞪大眼睛:“你真是周老板?”


    周老順拍拍胸脯:“你看看,我這模樣,還能有假冒的嗎?”說書人點頭:“認出來了,可是,你這是唱的哪一出啊?”“我哪一出也不唱,唱要飯的。”


    兩個人立起身來。說書人上上下下打量著周老順:“要飯?你還能要飯?”周老順說:“要飯,一點不假。”


    說書人道:“沒想到,當大老板的還能到要飯的這一步。這種事,編書也編不出來。”周老順說:“老哥,不用編。你以後說書唱書,就講我的故事。有個周老順,從溫州來到陝北找油,鑽井,把自己的幾百萬家產弄丟了,還把自己弄成要飯的。這事,熱鬧吧?”


    說書人道:“要飯不打緊。幹我這行也就是要飯的。可是,要飯不要飯,你可不能想不開!剛才,看你一個人孤零零立在崖頂,心下那個怕,以為你是不想活了,要跳崖呢!”周老順說:“你一上來,就把我摔倒在地上,我還以為遇到一個劫道的要搶我,原來是你怕我跳崖啊!”


    說書人道:“別說這大雪天,就是平常時日,人也不敢站到那崖邊上,那麽高的崖,說不定一陣風吹來,就把人刮到崖底了。你呢,就那麽呆子一樣站在崖上,不是想跳,還能是什麽!”周老順說:“我真想跳。”


    說書人道:“這麽說,我要是不上來摔倒你,你真就跳了啊?”“老哥,我給你看樣東西。”周老順從懷裏掏出血書遞給說書人。


    說書人看了道:“兄弟,你不該這麽對自己。”“是啊!站在那崖上,我想到要跳下去,可是,看下麵的那條河,多小的一條河,蓋著雪,壓著冰,以為僵了,死了。春來了,冰沒有了,雪沒有了,還是一條河。我就想,我連活都不怕,還怕什麽!我不死了,我要活著,要看看我周老順能活到個什麽樣,大不了,要飯到家了唄。”周老順哈哈大笑,說書人也笑了。


    周老順說:“你以為我跳崖,我倒以為你是個劫道的。我尋思,你這劫道的眼神也太差了,劫道得選個值得劫的,身上有銀子的,怎麽劫了我這個要飯的!”


    說書人道:“兄弟,這就對了。人生在世,誰也不知道前麵是什麽,爹媽生養了一回,富也好,窮也好,苦也好,樂也好,都得往前走。”


    周老順說:“對,我就是要往前走,看看前麵到底是什麽!”說書人道:“不瞞你兄弟說,這些年,我也不知有多少次想一死了之,可是我一想,要是真的死了,我的三弦怎麽辦?三弦不能死,也不會死,我和這三弦,一個在陽世,一個在陰間,想見個麵,都見不到了,那多難受!所以呢,我就不死了。我這輩子,隻要有這把三弦在,我就要活著,我就為這三弦活著,也值了。”


    周老順說:“老哥,你這話叫我心裏透亮啊!”說書人道:“兄弟,這冰天雪地的,跟我走,我這兒有個好地方,不怕風不怕雨,更不怕雪。”


    周老順說:“好啊,我快凍僵了,有那麽好的地方,走!”說書人在前,周老順在後,兩人冒著風雪朝前走。路有些滑,周老順跌倒了,說書人扶起他,兩個人互相摟著肩膀朝前走。遠遠的山坡籠罩在紛飛的雪花裏,朦朦朧朧。


    說書人道:“看見那山了吧?”周老順說:“看到了。”“山上有個窯洞,看到了吧?”“窯洞?沒看到。在哪兒?”“山腳下。你好好看看。”“啊,看到了。”


    說書人道:“那就是我的窩。”周老順說:“這荒山野地的,還能找到個窩,老天長眼啊!”


    兩人來到一孔殘破的窯洞門口。說書人瞅瞅笑了:“兄弟你看,有兩個比咱哥倆來得還早。”原來破窯洞裏有兩隻羊。周老順說:“這哥倆也會找地方。”


    說書人伸手:“兄弟,請。”周老順說:“不,你先請。”“不,你先請。”“你的窩,你又是哥,當然是你先請了。”


    說書人道:“你這就不對了。我是土生土長的陝北人,你是溫州來的客人,當然應該你先請了。”兩個人推讓著還是周老順先進去。羊看到進來了人,“咩咩”叫起來。說書人拍拍羊頭:“好好待著,等著聽我說書。”


    周老順說:“老哥,這地方不錯呀,比外邊暖和多了。”說書人道:“幾十年來,下雨了,下雪了,刮大風了,這地方我沒少落腳,要是時間長了沒來,還真是有點想呢。”


    周老順說:“緣分呀!你要是不把我摔倒在地,我哪能找到這麽好的地方。”


    說書人撥動三弦。周老順說:“老哥,唱一個吧。上兩回聽你唱,沒聽夠。”說書人道:“兄弟,你願聽我的窮吆喝,我高興。以前,光知道陝北這地方的人願聽我唱,沒想到你南方客也願聽。”


    周老順說:“你這吆喝,吆喝得好,一句一句的,都吆喝到心尖尖裏了。”說書人道:“那我就獻醜了。為了你兄弟,為了先來的兩個羊兄弟,剛才進這窯裏,我就和這兩個羊兄弟說了,等會兒,聽我說聽我唱,我要是不說了不唱了,他們這哥倆準以為我在騙他們呢,說不定一抬頭就把我頂出窯。兄弟,你說是不是這個理?”周老順說:“是這個理。”


    說書人道:“這哥倆早就等著我這句話了,看看那眼睛,笑了呢。”周老順說:“讓我和這哥倆一起笑著聽,好好聽。”說書人道:“我今兒個唱個喜慶的。”


    說書人彈起三弦唱陝北民歌《拉手手親口口》:


    你要拉我的手,我要親你的口。


    拉手手呀麽親口口,咱二人圪±鎰摺


    你要親我的口,我不丟你的手。


    相親呀相愛呀,真魂搭裏走。


    拉住你的巧手手,親了你的小口口。


    拉手手親口口,一搭裏朝前走。


    一段喜慶的辭兒,唱得兩個人淚流滿麵。


    雪停了。周老順在雪地上行走。有風吹來,揚起滿天的雪塵,他低著頭艱難地前行。周老順蹲在一個古廟前啃一塊幹糧。


    趙銀花背著一個裝得很滿的大麻袋,費力地在溫州街道上走著。麻袋縫線處突然迸破,紐扣撒了一地。


    趙銀花趕緊撿四散的紐扣,她撿著無意中一抬頭,見不遠處叢廠長也蹲在地上幫她撿。她和叢廠長對了個眼神。叢廠長衝她笑了笑,她眼圈一紅。


    叢廠長請趙銀花到飯店吃飯。兩人一時無語。吃著吃著,叢廠長抬頭問:“銀花,紐扣賣得怎麽樣?”趙銀花說:“勉強湊合,也就掙個吃飯錢。”場麵有些尷尬,兩個人繼續低頭吃東西。


    叢廠長說:“我剛在溫州辦了個廠。”趙銀花說:“好事啊。”“你來當廠長吧。”


    趙銀花一愣,隨即搖搖頭。


    叢廠長笑著:“我知道你不會同意。”趙銀花說:“知道了還說。”“銀花,咱倆認識有些年頭了,我心裏一直有個疙瘩,你得幫我解開。”“我都這個樣子了,還能幫你幹什麽?”


    叢廠長說:“當年你收購了我那個廠,為什麽要把我留下?”趙銀花說:“都過去的事了,說它幹什麽。”“你不說,我那個疙瘩永遠解不開。”“我是覺得你有能力,你幫我,我會幹得更好。”


    叢廠長說:“這就是了。我讓你當這個廠長,不是因為你現在落魄了,我想幫你,我覺得你是最合適當這個廠長的人選。說起紐扣行業,你趙銀花可是溫州頭一號人物,沒人比你更懂行了。”趙銀花說:“我都好多年不幹,跟不上了。”


    叢廠長說:“我不信。隻要你願意幹,要不了幾天你就能跟上。我兩邊跑有點顧不過來,你如果願意幫我打理溫州這個廠,我就放心了,也算解開了我這麽多年的疙瘩。沒有你就沒有我的今天,別拒絕我的一番好意。”


    趙銀花很感動:“叢廠長,你讓我想想吧。”叢廠長說:“好,你哪天想明白了,哪天就上班。”趙銀花心裏一熱,趕忙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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