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州是惠王府就食的地方,當今惠王朱常潤乃是神宗第六子,一心禮佛,名聲向來極好。大西王殿下如今麵對著的,便是惠王的幼子朱由柱,一來惠王府崇禎即位前才就藩荊州,二來惠王也是個向佛的大善人,所以惠王府的名聲在明末諸王之中,算得上是極好的。當然,惠王府也是一個窮王,遠遠比不上楚王府豪闊,雖然所居的王府氣勢雄渾非凡,但那是繼承的遼王的舊邸。張居正扳倒遼王,他的子孫原以為可以搬進這金碧輝煌的宮殿中去,卻不曾想到最後便宜了這位大善人。所以此時民間頗有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之說。


    這些愚民之言大西王殿下自然是不信的,但是出於這些因素,對著這位為著闔府平安來武昌的貴胄,便要遠比對這楚王府那位小郡主時客氣多了。大殿中兩人並坐著,大西王問起了荊州城如今的狀況,由於特別擔心著孫可望的安全的緣故,對於城防,兵力方麵的關注要遠遠多於對荊州治內民生的關注。


    那奉國將軍摸不清意思,一味的說著大略的情況,葉風也耐著性子在聽著,直到聽到他說起如今朝廷在荊州文武最高官員李幹德和孔希貴的時候,才插話道:“李巡撫與孔總兵,為人如何?”


    “當得起忠君愛國四字,父王幾乎不問世事,王府內的事,均是由我主持著,初時跟李孔兩位大人說起引軍守城的謀劃時,兩位頗是不肯的——”臉上露出尷尬之意,朝葉風一拱手道:“將軍見諒,他們那會兒恐怕還不曉得將軍的苦心……”


    聽到這話,葉風心裏頓時有些發緊了,能看得清時勢與己方合作的人,其實是當不起忠君愛國這四個字的,如果當得起這四個字的話,那就絕無可能跟大西軍這支流寇合作。況且那嶽州的軍隊,還全部都是奴變軍,換句話說,那些都是名列賤籍的賤人,如今造起反來,那就與北麵的李自成別無二致,全都是賊!這麽一想的話,隻怕嶽州的事情還要起些波瀾。


    又追問了幾句出自這位奉國將軍本意的雙方合作守城計劃的具體內容,一個不祥的預感便愈發的強烈了。據朱由柱說,具體的事項全都由巡撫李幹德安排,臨行前他所聽說的,第一步就是入城後接受犒賞,與鎮守兵將一同宴會之後,再會商具體合作事宜。


    這根本就是沒有任何誠意的,如果雙方合作,一方卻連方案都沒有,隻說來了再說……你孫可望這也敢信?


    “老胡,趕緊去一趟嶽州!”


    也顧不上在朱由柱麵前失態了,匆匆離席吩咐了胡興漢之後,葉風這才稍稍放下些心下來。這時候急也沒用,也就隻有寄望他孫可望屆時能夠隨機應變,看出對方不懷好意吧。說起來也是怪手底下實在沒有多餘的軍師,潘獨鼇又受著重傷,否則他去鎮一鎮必然不至於如此輕信。這麽一想,連帶著也想起李定國那邊的動靜來,算起來已經快兩天了,劉文秀艾能奇他們怕是快到襄陽了吧?


    襄陽乃是千古雄城,早在漢初時便始有築城,東漢末年三國鼎立,荊州牧劉表便經營此處,其後又有郭靖郭大俠……不,是呂將軍鎮守襄陽力抗蒙元十餘年,乃是傳承千年的堅城。


    城東南乃是一片山區,鄉人謂之大洪山,更是草莽輩出之地,王匡王鳳在此揭竿綠林,元末也曾出過明玉珍一時之雄。如今這山頭依舊,隻是換了主人。


    穿行在濃蔭之中的,是一隊數百裏跋涉過來的疲兵,約莫千餘許人,山道之上,馬蹄裹步,綿延數裏,倚著羊腸般的小道,向著西北方的襄陽城而行。從漢陽府的蔡店鎮上了岸之後,一路向北,用了一天的功夫繞過了駐有大順軍的應城縣境,連夜進入大洪山脈,一路之上雖說沒有遇上危險,但驚嚇總是有的。幾次借著夜色騙過大順軍的守衛之後,縱是不要命的艾能奇,也不由得佩服胡興漢安排的這一條線路之好了。


    與大西軍一樣,大順軍的地盤也遠遠不是鐵板一塊,城與城之間到處是縫隙可以鑽,再加上如今李自成到了德安府忙著收拾漢陽那堆爛攤子,這隻駐了五百多人勒索大戶的催餉兵的應城縣,自然沒有能力去攔住這一支千餘人的精銳騎兵。最多是遠遠的問起來,也隻消答一句緊急軍情送到襄京就行了。到的進了大洪山脈,便更是毋庸擔心些什麽,兵荒馬亂的,又攤上毒蟲滋生的夏季,更是沒什麽人樂意進這山中來。


    好在這兩天雨終究是聽了,山路裏沒了山洪和泥濘,要擔心的就隻是這蚊蚋毒蟲罷了。一路緩行,算起來後天早上的時候,便能到達襄陽東南的門戶,鹿門山了。按照李定國在漢陽時留下的口信,鹿門山中有個金剛禪寺,那寺中的火工姓顧的,乃是早已安排還的內應。


    在葉風正與朱由柱談著惠王府的閑話,心中生出再多籠絡一個惠王府好給眼下看起來不那麽好收拾的楚王府留個後備的時候,當劉文秀艾能奇在馬上計算著明日早間就能抵達的鹿門山的時候,孫可望率領的五千奴變軍正在荊州府對岸的下百裏洲登船渡江,下午的日頭很是耀眼,這大夏天裏人人都是一身臭汗,眼前的船又少,由於事發倉促沒有個預備,用來征集渡船的時間便隻有兩天而已,江麵上,二十來條或大或小的渡船一次隻能渡過去五百多人而已,幸好江麵不甚寬闊,一來一回約莫一頓飯時間也就夠了,但領頭的孫可望看在眼裏,心裏卻是急不可耐。


    發急的原因自然是這全部人馬都渡過去恐怕要到晚間時分了,而且眼前這些人除了自己身邊兩百多個從武昌帶來的親兵之外,全部都是嶽州的賤民生瓜蛋子,自己隻能顧一頭,萬一哪頭出了什麽岔子,可不太好辦。再一個如果太晚到的話,荊州城裏預備好的一桌酒席恐怕就趕不及了。


    吃酒倒是小事,重要的是這次吃下荊州,算是自己獨力立下的絕世奇功,他甚至有個大膽的計劃,那就是整合好嶽州和荊州兩地的兵力之後,趁著早間傳來的消息說是李自成已經到了德安府的當口,從荊州穿過承天府,直接吃下襄京,把羅賀的舊部一股腦的全部救了出來,那對大西王,對自己,可是有著天大的好處的!


    便是為了這個,尋老回回那三四萬人的事情,他都沒放太大的心思,隻是派了一個侄子叫孫金鱗的去了灃州一代探聽消息而已。這筆帳很好算,如果憑空裏收了襄陽,兵力大漲之下,隻要大西王那邊擺平了孫傳庭,他就有剿滅李自成的本錢!嗬,那是多大的奇功!


    還有一樁心事這幾日也常在他心間縈繞著,那便是這大西王太子之位,大西王有天命所歸,將來總是要坐龍庭的,這倒不要去爭,關鍵是這個太子。這上頭老胡倒是跟自己一條心思,但沒奈何,這義子義子,總歸是個螟蛉,將來怎麽跟人家親生兒子爭?既是名分上爭不過,那就得把自己的力量團起來,將來大不了做個攝政王,還不是一樣的一言九鼎?


    想到這個,對李自成的怨憤就更大了,他娘的要打黃州你不會多派些得力的人?弄個什麽蝦兵蟹將就去了,連個六七歲的小娃娃都抓不住!


    想了一陣心思,孫可望的臉不由的擰了起來,看著眼前兩隊爭著上船的嶽州兵爭吵,氣不打一處來,朝邊上親兵小五子吼了一聲道:“叫他們滾蛋!都他媽別上船了!”


    罵了一句兀自不解氣,這幫賤民們就曉得去荊州吃香的喝辣的,嶽州早給吃窮了,你以為荊州就好?豬!


    果然,那兩隊奴變軍懊喪的互相咒罵著,憤憤不平的回了嶽州城。隻是他們不曉得,孫頭領這一趟喝罵,才是救了他們的命呢!


    當日晚間,李幹德和孔希貴在荊州南門外迎接孫可望率領的奴變軍先鋒,態度誠摯,表情欣喜,聽說還有一些人還沒渡完全的時候,還特別表示荊州將士願意等待友軍一同進城。就這麽在南門外等了足有半個時辰,這才將所有人等全,一同浩浩蕩蕩的進了荊州城。


    道路兩側簞食壺漿焚香設宴的場麵叫孫可望很滿意,騎在高頭大馬上看著街道兩側為數不多的百姓們木著臉的時候,心裏還特意為他們想了一個解釋——看這些人麵黃肌瘦的,想來也是餓狠了,叫他們拿出這些酒食來自然心頭有怨氣,想來為了這麽個場麵,李孔二人也費了不少心思。這麽想著,跟兩人說話時,便客氣多了。


    “孫將軍,各位兄弟們,請不要客氣——”李幹德一介文臣,身形瘦弱,騎在大馬上雖然樣子不像,但士大夫特有的那種自矜以及儒雅的風度,叫人也不敢小覷,隻見他在城中駐下馬匹,就在馬上轉身一拱手道:“路邊的酒食,都是荊州城上下父老將士款待兄弟們的一點心意,各位都請自便,荊州城,就拜托兄弟們了!”


    孫可望滿心以為等待自己的也將是一桌盛宴,他也準備好了一套整軍計劃,就準備在酒宴上宣布的,但等了片刻,除了麾下士兵們那些爭搶酒食的喧鬧聲之外,李幹德孔希貴以及一眾文武官員們就那麽微笑的看著,像是看著一群孩子一般。


    正奇怪時,被一聲慘叫所吸引回頭一望,滿街的火把光耀下,隻見一群群士兵們紛紛嚎叫著倒地,整個街道上,橫七豎八的全都是癱倒的己方士兵,而原先的那些臉色難看的老百姓們紛紛拿出繩索,或繳械的繳械,或捆綁的捆綁,正是一副鴻門宴的態勢。


    “這……姓李的,這是他娘的什麽意思!?”孫可望怒了。


    李幹德冷冷一笑,一揮手喝道:“都拿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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