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封提著玄黃,步出拈花閣樓,朝向平台一處輕輕瞥過,心頭微微激起一陣巨顫,躊躇片刻,踏上林間小道。


    狹窄的石徑,許久以來仿佛已經無人問津,隱約之間已經結上一層淡淡的青苔;道路兩側也已生出些許雜亂的草木。一路穿過,腿腳邊傳來刷刷之聲,仿佛它們的輕手挽留一般——無言的草木,可否也在緬懷著什麽?


    幾經輾轉,步入那處平台。平台一側,豎著兩段折斷許久的樹樁,樹冠雖已盡毀,卻在斷處生著五六根拇指粗細的枝杈,倒也枝繁葉茂。卻在勃勃生機之中,居然帶著深深的疲憊之意。薄風卷過,枝葉沙沙作響。靜靜佇立的樹樁,散發著蕭索的氣息,似在傾訴著深深的哀怨。


    平台內側,粗大的水杉依舊傾覆在地,昔日高聳的枝幹,如今直直橫過平台;巨大的樹冠,恰恰被它搭在懸崖之上,竟也淩空而侍、鬱鬱蔥蔥;曾經裸露的根部,早被沙石填平;卻在樹幹底部,深深鐫刻著泥水的影子。也許,這淡淡的泥漬,它永遠也洗刷不掉了。


    物是人非,均無往日容顏了。


    塵封步入平台正中,輕輕轉身。


    斑駁的青銅古鏡默默亮在麵前,淡淡的青光,恍惚之中化作一副睡眼惺忪的臉龐……


    “以後此處,就叫風月台吧。”少年暗暗念叨一聲,微微抬頭。


    豔陽高聳,碧空如洗,蔚藍色的蒼穹恍若帶著藍色紋理的碧玉一般,隱約之間仿佛竟可剝離出條條湛藍的絲線出來。一隻嬌小的飛鳥自晴空之中孤身穿過,拖著一道墨綠色的殘影,緩緩消失。


    良久之後,塵封低下腦袋,恍若數載之前結束觀天修業那般,閉目片刻,隨之擎起玄黃,伴著鐫刻在腦海中的奇詭字畫,心隨意動,小小紅芒自其胸口蒸騰而起,緩緩遊走……


    淡淡的脈絡沿著劍身顯現出來,詭異的氣息伴著紫黑色的光芒蔓延開去……


    墨綠色的雲氣自他足下騰起,繚繞片刻,扶搖直上,漸漸凝成一片數丈方圓的籠蓋,照在頭頂,縱橫翻騰、囂張跋扈。


    黑雲漸漸萎頓收縮,渾然成滴,幾已化為滾滾激流瓢潑而下,卻見劍勢陡轉,那團黑雲漸漸化成一條凝重的黑線,順著暗色劍尖,緩緩沒入玄黃之中,消失不見,紫黑色的血珠越發黝黑閃亮。卻有大力沿著握劍的手臂奔湧而來,匯入以紅芒為首的滾滾巨流之中……


    許久黑雲散盡,暗淡的長劍拉扯著耀眼的日光,輕輕舞動,數丈開外騰起一片炫目的炙白……


    良久之後,萬般景象盡皆隱去,少年已經靜靜地佇立在平台正中,凝重的麵孔上仿佛又已增加幾分圓潤之色。


    在其身側,數團盎然的綠意,好似經曆了多年天地的遺棄,又似經受了長久痛苦的煎熬。水潤的枝幹,隱隱顯出數分幹枯之意;蒼翠的綠葉,也已低垂下去。


    塵封伸手拂過疲靡的樹樁,眼中顯出深深的歉疚之意。


    天地若何?這便是“天地若何”的意境麽?


    大體看來,似若劍意,卻能牽雲帶霧,更將那天地自然之力化為綿綿修為;論其聲勢,似與“混沌一破”大有相似之處,隻是茫茫無匹、永無窮盡,不知比“混沌一破”強橫百倍;最為玄妙之處,竟與盤古之心渾然一體……


    世人多言,盤古乃萬法之祖,天地道法與世間武學盡皆源自於他,然而其中高下卻又由來已久,難道武道之間便在此處匯然成溪,卻又截然分離?


    塵封隱隱皺起眉頭,靈魂深處驟然傳出一陣深深的驚悸,仿佛一條無形的細線正自縛在心扉之上輕輕牽動,不禁一陣顫抖,一身精血瞬間便已散亂開來,向著玄黃不絕而去。


    玄黃劍身兩條淡淡的脈絡又已鮮活起來,紫黑色的血氣恍若嗜血的凶魔一般自血珠中奔湧而出,沿著脈絡縱橫跌宕一番,似乎卷入少年體內。


    片刻之後,一切兀自平息。紫黑色的血珠,隱隱添了些許紫色。


    這般感覺,已非首次了。塵封凝視著紫黑血珠,眼中顯出厭惡之意,隨之一聲長歎,卻將玄黃緊緊攥在手中……


    “不錯!不錯!短短三月,一身修為不但盡數恢複,而且更勝從前!”少年耳畔,忽然響起一聲讚歎。


    塵封驀然回首,淩霄真人正自穿出小徑,踏上平台。


    數月不見,這位精神矍鑠的老人風采依舊,深邃的眼眸中卻又添加幾分籌籌滿誌之態。微風襲來,拂起銀色長髯,呈現著仙風道骨之態,衣袖飄飄中,恰似仙人蒞臨人間。


    少年微微怔住,重重行禮。


    淩霄真人掃過平台,默然湧出一股複雜的神色,卻也轉瞬即逝,含笑而道,“數月以來,還是不能忘卻風月師祖麽?”


    塵封靜身肅立,輕輕點頭。


    淩霄真人微微頷首,肅容而道:“生為男兒,理當如此。風月師祖待你不薄,萬不可辜負於他……五老之中,唯你師祖大智若愚,智慧非凡。然而事已至此,我等雖然痛心,卻也於事無補。”


    少年沉聲不語。


    “好在他有視人之明,傳你幽冥夕照,也算所托得人,隻是你沒能尋得遊子之吟,倘若不然……這塊紅綾便是萬木前輩自生死之門送出之物。”淩霄真人探入懷中,緩緩取出一段淡色紅綾,慢慢伸展開來,牢牢凝視著少年的麵孔。


    紅綾長約半尺,顏色甚為陳舊,顯然屬於經年長久之物,其上書著一行暗紅小字——“此間有一上古奇花,喚作遊子吟,習成幽冥夕照之人倘若食得此花,便可化廢為寶,將那邪惡迷亂的幽冥夕照化為無上絕學。”


    塵封怔怔注視著紅綾——淡淡的筆跡,竟與萬木屍骸所書一般模樣!


    毋庸置疑,兩者出自一人手筆。倘若紅綾真是萬木前輩所書,那麽屍骸上的文字……


    少年不禁打個寒顫!


    倘若並非如此,其中可否另有玄機?


    伴著熟識的筆跡,淡淡的血腥之氣隱隱傳來,緩緩延伸,漸漸化作那尊殘白的骷髏,骷髏身上,清晰地鐫刻著那個足以震撼天下的秘密!


    塵封身軀顫抖,沉吟片刻,審慎而道:“不知為何,我在生死門中沒能尋到那種奇花,許是道路太過繁雜……”


    淩霄真人移開眼眸,卷起紅綾,眉目之中隱隱帶著淡淡的失望之色,一閃即逝。


    漫不經意之間,紅綾盡處一點忽隱忽現的暗紅印跡依然裸露在外。印跡邊緣,兩根裸露的絲線更在輕輕飄搖。


    “你能生生步出生死之門,已是奇事一件;更在此次盛事鋒芒畢露,足見天眼鬼石選定人家絕非泛泛之輩。”淩霄真人將紅綾揣入懷中,步向平台邊緣,微微招手。


    平台近處,雲霧繚繞,不知幾許深淺;遠處林海峰濤,起伏跌宕,直直沒於天地相接之間。


    “登臨高山,方知天高地炯;處身雲端,方知江山如畫。”淩霄真人注目良久,緩緩湧出異樣的神彩,悠悠長歎,“然而如此大好河山,終究不免陷於水火之中。話說滄海橫流,方顯英雄本色……隻是百姓何辜,山林何罪?”


    “古來天地有序,萬物守禮,於是天下太平,蒼生有幸。然而諸多好高騖遠、妄自尊大之輩,冠以造福蒼生、革天造世之名,妄圖篡改天地秩序,實為追求一己之私。更有妖靈鬼魔之類,覬覦人間天地,假借亂世不明、人人惶惶之機,霍亂天下、荼毒生靈。如此等等,是為邪惡魔亂之源。諸惡不除,天地難安……”老人緩緩回頭,沉聲一笑,“自從王朝亂世,九天諸神體恤蒼生,五大靈山臨危受命,天下昌平迄今兩千五百餘年。紫塵位居中原,位居靈山之首,身負鼎足之重。如今紛爭已起,橫流滋出,生作紫塵而郎,理當鏟除邪惡、拯救蒼生……天眼鬼石落戶人家,本屬天地眷顧,更當肩負非常使命,萬望你能不為一己之欲,而負天下所望!”


    少年躬身聆聽,心潮澎湃,一身熱血早已沸騰起來。


    “當日我曾有言在先,此次盛事中你若位居前列,我將對你有所交待。自今日起,你便跟隨於我,由我教你維護正義、拯救蒼生之道。”淩霄真人默默掃過少,嘴角微微蕩起一絲笑意,緩緩抬頭,“紫塵山南千裏之外亂葬崗上,近年來陸續聚起五十六名強人,燒殺搶掠,無惡不作,限你半月之內盡誅悍匪。至於具體惡行,你可自主取證……”


    *********


    十日之後,亂葬崗上。


    殷紅色的夕陽下,玄黃劍身,紫黑色的血珠散發著噬血的光芒。塵封微微掃過血珠,閃進一處僻靜的角落。


    一雙粗重的大腳,伴隨著汙穢的叫罵,逾行逾近。塵封將玄黃狠狠地緊了緊,閃身刺出。三尺鋼刀應聲而折,暗黃色的長劍順勢刺那人胸膛。


    那人微微張口,莫名的疼痛幻化而成的呼聲自肺腑湧出,然而尚未抵達喉頭,便被破口而入的涼風倒卷回去;耳畔並無鮮血落地的嘀嗒聲音,反而卻是握著暗黃長劍的手臂顫抖之際緩緩落下一顆晶瑩的汗滴,砸入幹燥的塵土,激起微微煙塵;不知不覺中,身子飄忽起來,胸腹間的墜肉,終於消去了麽?片刻之後,一身精血不絕而出,孱弱的靈魂在恐懼中掙紮,卻被遊走的精血漸漸扯成一條瘦弱的絲帶。恍惚之中,劍身盡處紫黑色的珠子驀然閃亮,一隻惡魔驚世而出,沿著長劍奔襲而來,糾結著累累罪惡的絲帶盡被卷入其中。


    汙濁的血氣,瞬間吞沒一切……


    詭異的長劍,漸漸鮮活起來。暗黃色的光芒已經浮在劍身,更有一層薄薄的黑霧仿佛黝黑的油脂一般隱隱流動。兩條對稱的脈絡,在猙獰中浮現。鮮紅色的血氣沿著脈絡奔襲而上,不久之後便化為紫黑顏色,卻又緩緩散去,待到行至脈絡盡處,僅剩一縷凝重的黑霧湧入血珠之中,紫黑色的血珠越發猙獰起來。


    塵封怔怔地凝望著。


    高大碩壯的身材在他麵前消瘦,收縮,布滿刀疤的醜惡麵孔已經隱隱露出疤痕累累的骨架。


    那是重重罪惡的見證,也是一生苦痛的象征。


    痛苦為何竟與罪惡並存?天地是否總是最大悲劇的創作者?


    不久,血肉盡去,一具森森骸骨徑自挑在長劍末端,冷冷泛著白光,好似骨肉方才分離,依然滿富生機。片刻之後,銀色光輝漸漸淡去,慘淡的骨架在暮色中迅速衰老,轉而化為黑灰顏色,仿佛已被風吹日曬千百萬年。默默無聲中,一塊突起的疤痕悄然飄落……


    微風拂過,衣衫微微搖擺,灰黑色的屍骸盡數化作齏粉,隨風而逝,轉眼便與黑色岩灰交錯一處,難分彼此。劍身之上,獨自挑著一襲蕭索的長衫,在微風中飄搖起舞……


    善良也罷,邪惡也罷,生於天地,歸於塵土,區別何在?


    生命卑微,懷胎十月,掙紮數年,沒於一瞬。既然如此卑微,何苦還要在邪惡中糟踐?既是如此卑微,糟踐一番又有何不可?


    “這件平常的衣衫,也算是你掙紮一生的葬品吧。”思緒過處,一團火苗憑空生起,蕭索長衫轉眼便被吞噬殆盡,尚未落地便已盡作黑灰。玄黃抖動數下,平地卷起薄風,黑灰散去……


    塵封注目良久,內心漸漸平複,緩緩抬起,山水草木靜寂如初,然而均已換作另外一種顏色,怔立半晌,終究無法還複往昔……


    靈魂深處,少年蓄勢已久心門終於開啟!


    “邪惡的生命,理應在痛苦中終結。為惡一生,總要付出代價。”塵封握緊玄黃,一聲輕歎,緩緩抬眼,黑紫色的血珠正在消退的黑霧中猙獰,滾滾生機順著劍柄沿著手臂向他奔湧而來,身體之中漸漸湧入莫名的力量。皺眉片刻,心頭突然泛起莫名的驚悸,仿佛那條無形的絲線又已開始牽動一般。


    玄黃!它是噬血的惡魔,或是正義的利刃?塵封不願多想,隻是放開腳步,向著崢嶸的山崗大步行去。


    在他身後,芳草萋萋,微風習習,並無點滴血斑,更無絲毫凶戾憤憤之氣,唯有暗黃色的長劍,拖著若有若無的血腥,尾隨著他飄搖擺動……


    稍後不久,一具具枯槁的骸骨在他眼前迭次飄落四散,淺黑色的塵灰漸漸鋪滿數座猙獰的院落,滔滔罪惡,逐個徹底凝聚結晶……


    塵封細細搜索一番,推開最後一間虛掩的房門。


    一名女童,一名男童,正在暮色中沉睡,淡淡的微笑陪襯著無邪的麵孔,偶爾還有一聲沉醉的呢喃,如此恬淡,如此自然。


    “此間兩人,應是最後兩名強人了!”少年躊躇片刻,一聲長歎,邁開大步向著兩名孩童行去……


    不久之後,亂葬崗上緩緩騰起一股黑雲,盤旋片刻,一道耀目的閃電攜著飛舞的光芒便將數十房屋盡數裹入火窟之中。天地頓時通紅耀目,幾於夕日爭輝。


    火光盡處,一道身影拔地而起,禦劍遠去。


    數日之後,山下紛紛傳言:亂葬崗上人人作惡多端,招致天怒,故此天降玄火,諸惡盡誅。


    ********


    夜黑風高,風月台上。


    “回稟真人,五十六名強人已經盡數伏誅。”


    “瞻前顧後,有條不紊!確有將帥之才!隻是你擅作主張,卻隻殺掉五十四人,不是麽?”


    “兩名孩童,一名三歲,一名五歲,我已將其托付給一對善良夫婦撫養。真人言下的強惡之人,應當已經除盡了。”


    “是麽?”淩霄真人抬起頭來,凝視著少年雙眼,錯雜的神色在他眼中重疊起來。


    “弟子不敢妄為,更不敢妄語。”塵封沉聲而道,直直迎上淩厲的眼眸,內心深處雖然掀起巨大的恐慌,卻無絲毫退卻之意。


    兩雙眼眸,如此默默對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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