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貝勒府。


    十三阿哥遠遠望著那池將開未開芙蕖亭亭玉立宛如翩翩君子待到夏日盛放時偏又豐姿綽約得那樣妖嬈。


    人人都說那年夏天悶熱得出奇可他記憶中卻再沒有比那更清冷的夏日了。


    有許多好常常是失去了才會想起。雖還未到額娘忌日這兩日他卻總想起她。


    自懂事起常見她一人呆坐那自憐自傷入夜又總不許人點燈。寂寥黑夜裏風穿過空空蕩蕩的殿堂長長呼嘯月光透過窗扉碎裂一地閃著微冷的白光。無數個黑夜他就待在近旁聽著額娘哀哀哭泣那一刻他小小的心靈湧滿了驚惶不已未嚐不是恨的。


    “你坐上麵幹嗎?我可以上來嗎?”一聲嬌俏傳來。


    十三阿哥回俯瞰婆娑的樹葉都不能抵擋陽光灑在宛琬臉龐燦爛眩目得讓人不安。他想是不是對他而言這世間太美好的事物恐怕都是無法長久的比如微笑的額娘比如與宛琬的從前都一去不能回頭。


    他疑是幻覺蹙眉閉目旋即又張開眼睛她總能在他最難過的時候將他喚了回來從前如此現今依然。他伸手將她拉了上來。


    “宛琬你知道嗎?很久很久以前你也在樹下這樣問過我。”十三阿哥望著遠處那池荷自顧說了起來。“那時你不過五歲記得那日天都黑了四哥自大婚後搬出了宮裏後又沒了額娘我不想回去就躲在這樹上你也是這般問我。我拉你上來後氣你沒了爹娘還整日樂嗬嗬的故意殘忍道:‘你阿瑪和額娘都不要你了你還想他們嗎?’你小嘴一撅剛有點委屈似又想起笑著扯扯我胳膊指著天上說:‘胤祥哥哥你不要難過了你額娘也是去天上了那是神仙才能待的地方可美了大家都很想去。我阿瑪額娘沒有不要我他們覺得我人小幫我搶位子去了。可是胤祥哥哥你可不可以不要再先去了等宛琬長大了我們一塊去好嗎?’瞧你那副惟恐我也先跑了去的傻樣我很想大聲罵你是個笨蛋給人騙了。可最後我還是傻乎乎的伸出手和你拉勾約好一塊去。”


    她靜靜聽著浮著笑意。


    “你小時候就很調皮卻又是個笨蛋看見蜜蜂停那伸手就去捉蟄了後呆呆的要看著那手紅腫起來才會哭出來。那時四嫂還沒弘暉總取笑我來的勤快我氣不過就叫你去挖蚯蚓。你果真拿著把小鏟子撅起身子蹲在那看到一粒粒的蚯蚓屎毫不猶豫的挖下去說任它有通天本領也難逃本格格魔爪卻沒想被蚯蚓射了滿臉臭水後咧嘴道:‘胤祥哥哥你不是說蚯蚓隻吃泥的嗎它怎麽還喝水呢?’”


    宛琬噗哧笑了出來十三阿哥置若罔聞繼續道:“可有一次不知為了什麽你就和安嬤嬤叫上了勁你把我們一塊捉的小蛇扔她被褥裏又把紅薯嚼爛了夥泥抹她衣上還故意說那是你拉的屎。為這些你沒少挨福晉罵我追著問你你也不說緣由我急了狠說再不理一個隻會欺負下人的格格了你才哭著說她在背後和人說我額娘的壞話可你會保護我的。我那麽大人了要你保護嗎?”


    聲音哽咽停在了那他還記得那一刻他整個人都呆住說不出話來心裏第一次有種強烈的震撼一種溫柔的東西慢慢湧上心底將那裏的缺角旮旯填得滿滿。


    春風徐徐熏人欲醉俏枝頭鶯雀同鳴卻又偏覺得天地一片澄靜。


    “宛琬這些你都不記得了嗎?”他不是不遺憾的像是一心去西天取經的唐憎一路千辛萬苦走來眼看就快要到了冷不防那如來從雲端伸出一隻大手來殘酷地將他轉了方向說從前的八十一難都做不得數他根本就走錯了方向。


    宛琬有些心酸卻仍肯定的搖了搖頭她雖那樣感動卻知道那是宛琬和他的過去不是她和他的。


    十三阿哥今日不知怎麽就特別想說從前說過的話做過的事一句句、一樁樁、一件件娓娓道來。宛琬托腮坐那一言不地聽著、微笑著即使是聽他說到那些傷心的往事也不插言勸慰。其實這樣更好他說給她聽本就不是要聽人勸慰那些事在他心裏冷暖自知別人又何嚐能明白再說也都過去了她是懂他心意的。


    他忽就有種錯覺天地間仿隻剩下他們倆了天荒地老他有一句無一句地說著往事說的聲音太過飄渺像是說給她聽又像是說給他自己聽。


    他終於停了下來凝視著她似乎看了很久不過刹那在她眼中他看不見點滴過去留下的印痕他還來得及再去刻嗎?一時心裏千回百轉。


    “宛琬咱們還和從前一樣翻牆頭出去吧。”話音未落十三阿哥已從樹枝跨上牆頭手一撐便自牆頭翻下顧不上拍白袍沾上的灰塵仰頭道:“宛琬你快點下來。”


    宛琬本想如常一躍而下一看那身羅裙又甚是不便一時有些猶豫。


    十三阿哥瞧出端倪柔聲道:“你隻管跳別擔心我接著你。”


    宛琬卷起裙擺手一撐宛如蝴蝶翩然下落。


    十三阿哥張開雙臂穩穩地接住了她依舊那樣輕盈的身子淡淡的馨香縈繞在鼻尖還有那絲絲陽光般的清新是他的宛琬又回來了嗎那個自他少年起就傾心的女子站在牆邊淺笑如花他瞧得有些怔住了。


    宛琬站穩了身子低頭拉扯了番羅裙“走了拉。”宛琬附他耳邊猛一叫怕他又提起從前趕緊說去畫薇那。


    “也好早聽說八哥的這位紅顏豔冠群芳還從沒仔細瞧過。”十三阿哥隨口道。


    “那你可不要一見就喜歡上了。”宛琬打趣著。


    一上馬車宛琬便天南海北胡亂扯望著她笑魘如花模樣十三阿哥真希望路無盡頭能一直這般顛簸下去可馬車終究還是穩穩地停在了紅袖招前。


    宛琬聽見隻畫薇一人在屋裏忙攔著要通傳的人踮腳進去。


    見畫薇獨自憑欄而坐嘴角彎笑如有所思溫柔美麗得讓人不忍驚擾。


    許是坐得久了有些疲憊畫薇伸出手輕揉額際回眸望了過來十三阿哥不待宛琬言語便上前自我介紹畫薇這才笑著上前給他請安。


    綠衣領著兩小丫鬟魚貫上前一一請安伺候茶水置妥水果點心方才退下。


    宛琬隻顧興奮著和畫薇一陣亂扯突想起待一旁的十三阿哥。“十三爺你這紙上寫的什麽呢?雖說是字可我怎麽一字不識?”


    十三阿哥恰立書案旁一時無聊隨手在攤著的紙箋上亂描想要抽去卻已來不及了。


    畫薇微傾身子看去“這是滿文——‘宛琬’的意思呢。”


    十三阿哥聞言抬頭瞧了眼她。


    畫薇宛爾一笑他亦淡笑以對。


    “哦我的名呀怪不得瞅著這兩字就順眼。我這腦子真是把什麽都給忘了估計從前也不愛寫字。”宛琬順手提筆在右下方歪歪扭扭添上隻小碗道:“我的名現是這麽寫。”


    宛琬見他箋上字雖是隨手一塗卻仍鐵剛銀勾一絲不苟更顯得她的小碗東倒西歪她嘿嘿笑笑揉成一團扔了出去轉身軟硬磨著十三阿哥留外間為她塗墨說日後她若再失憶時可拿著想想。


    十三阿哥難得偏不一下依了使壞硬要她去研磨。宛琬見躲不過隻得卷起袖管亂磨一陣才得空拉著畫薇閃進裏屋。


    東聊西扯一會宛琬忍不住就八卦起來。“你是怎麽遇到八阿哥的?聽說他家福晉可是個母老虎她到底知不知道有你這號人?”


    畫薇一味躲躲閃閃可又哪經的住宛琬的窮追不舍隻得偏細想總有四年了吧記憶卻還清晰得晃如這杯中仍未散去的熱氣。


    那日夕陽斜照垂柳拂岸鶯語呢喃。


    她一身白衫踏舟吹笛而歸輕撩裙擺一抬頭便見一人身著錦繡青竹疊麵春衫站在什刹海畔輕輕吟道:“誰人玉笛隔江飛?散入春風滿什刹。”他含笑的眼如春日湖水微風佛過一圈一圈地蕩漾開來。


    他笑道:“姑娘心中有何愁?隻怕這一葉舟載不動許多愁。”


    畫薇雙眸凝睇向他舒眉笑道:“若連這舟都載不動那一定是我太重了。”


    他朗聲大笑“若是姑娘太重隻怕這世間都是一群濁物了。”畫薇迎上他撞過眼神四目交匯刹那便注定了一切的因緣。


    “……自那以後我就跟了他心中再無旁人。人家隻道他家有妒妻未生子也不許旁人入門他的苦我知道隻怪我沒這福氣。”畫薇想得有些出神。


    不知怎麽今日她興致頗高又說了許多小時的事。以前宛琬也曾試探著問過她如何會落到紅袖招來她常是淡淡扯過倒聽不出什麽怒怨可不時卻又會冒出句從前的事來偏又沒頭沒尾的聽不清楚漸漸地宛琬也明白了她的心思畫薇小時候象是吃了許多苦可她隻許自己提不許旁人問要強到這種程度大概也算不得真正堅強。宛琬偶見她眸裏閃過絲恨意就越見憐她也越小心地不叫她瞧了出來。


    倆人窩在塌上又細細說了會話才跑了出來。


    宛琬跑到書案前瞧見十三阿哥又是寫了堆她看不懂的字細瞧著卻猶如行雲流水般的舒暢便也卷了起來帶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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