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心微微一動胤禛猛地驚醒過來正對上宛琬沉睡初醒的一雙眼眸恍若波光幽瀾中菡萏天真地卷舒開來。


    胤禛心中百轉千回難以平靜挨著榻沿坐下一把將宛琬攬入懷裏緊緊抱住她身上的熱氣透過衣衫直直暖進他心裏去不知為何竟有些悵然不由輕輕一歎。


    宛琬聽得分明鬆開他懷抱急急問道:“胤禛怎麽了?是不是那驛站急報又有事了?”


    胤禛笑著取過一旁衣衫:“沒什麽事隻不過是要回京了可今日還是得閑的。聽人說這山裏有種蛙名喚石雞長在寒潭懸縫裏極其難捕卻最是美味我差人去了。”


    宛琬伸手著衣端視著胤禛有些遲疑道:“要不咱們早些下山吧食不食石雞那是小事。”


    “誰說那是小事了我可記得是位小女子的潑天大願啊。”胤禛調侃道。


    宛琬仔細瞧他眉舒目清知無大事才放下心來由他抱著起身至案前藤椅坐下。


    胤禛出聲喚李青端水入內親絞了棉巾與宛琬淨了麵再用溫鹽漱了口。一旁李青早整理好了床榻遞上爺前吩咐備下的蓋碗收拾了銅盆棉巾等物什退了出去。


    宛琬坐椅中拿匙吃著蓋碗裏的杏仁酥酪揀起桌上隨擱著的冷金箋細瞧:“丹唇皓齒瘦腰肢斜倚筠籠睡起時。畢竟癡情消不去湘編欲展又凝思。”


    那藤椅甚寬胤禛待李青退後疾步至椅前抱她起身複坐於膝間。宛琬瞧他望著冷金箋時的神色頗為自得忍不住調皮道:“胤禛的字從來都是銀鉤鐵戟般蒼勁剛健氣概不凡的可這張冷金箋上的字卻不是素常的模樣它字體清雋如行雲流水般舒緩真是一手好字呀。”說完便收語頓住。


    胤禛見她隻字不提詩卻大讚起字來便知她定是話外有音忍著不去接茬靜待她下文。


    果然不出片刻宛琬便不無遺憾的歎道:“可惜這情詩寫得不怎麽樣啊。”她立時便感到身後之人身子一僵。


    那胤禛素來麵薄宛琬睨他已有窘意忙摟著他脖子笑道:“可我喜歡尤其是‘畢竟癡情消不去’這一句很好的道出了宛琬對胤禛的內心感覺。”


    胤禛聽了心下不知有多歡喜麵上卻仍是副愛搭不理的模樣。


    宛琬見憑她如何虛心下氣他也隻是抿著薄唇不搭理心下急了‘胤禛’‘胤禛’地也不知是哄了多少聲兩隻小手忙著不停地在他肩頭捏背敲拳的求饒胤禛早撐不住了緩下臉來。


    宛琬瞧他總算漏了喜色輕籲口氣又賊嘻嘻道:“老爺好歹給點賞吧小的幫你按摩的手都酸死了。”


    “就你那破手藝還想要討賞?去去去等日後練好了再說。”胤禛一口打了她言罷又摒不住笑了出來兩人逐笑著摟做一團。


    胤禛起身去沏了茶來他穿花拂柳般的手勢早瞧得宛琬眼花繚亂的待他端過茶來似要言語宛琬慌忙出言打住:“胤禛你千萬不要和我說這水又是采自什麽梅蕊宿露的我可品不出來。”她有些氣餒的垂頭道:“聽禪吟詩烹茶橫笛撫琴習字塗鴉我一樣都不會……”


    胤禛難得見宛琬如此謙遜灰心伸臂攬她入懷長歎一氣道“是啊細想來這些宛琬還真是都不會呢。”他忽地俯吻上宛琬的眉心揀了支朱筆點點五瓣梅花落於宛琬額上“可要是沒了你我這‘嗬手試梅妝’該往哪畫呢?”


    宛琬聞言黯然的水眸陡然瞪大圓圓地瞅向他。


    胤禛捏捏她柔嫩的粉頰。“總算肯看著我了?”


    宛琬搖晃著頭小手抓住撫摸自己的大掌不知在亂咕噥著些什麽。


    “好了好了”胤禛瞧她扁嘴模樣手中不由摟緊了幾分。“聽禪吟詩烹茶橫笛撫琴習字塗鴉統統都由我來小東西隻要陪著就行了。”言罷又透著三分自嘲道:“倒忘了吟詩也不是吾之所長啊。”


    “去。”宛琬忍不住笑了啐他一口她乍然轉頸嫣紅的軟唇不經意印上了他因凝視而低垂的臉。


    “嗯?”宛琬細小的呻吟湮沒在他熠熠生輝的眼神中手指死死的拽著裙擺。胤禛托起她柔嫩的小手吻了下低聲呢喃:“小傻瓜。”一把抱起宛琬“走嘍咱們下棋去。”


    琴棋書畫中宛琬惟獨下棋倒頗有幾分天賦。


    琉璃棋子黑白二色。


    他落子步步穩健胸有大局她卻是快打快殺氣勢淩厲倒也逼得胤禛隻能用出全力聚精會神應戰。


    “宛琬圍棋是讓人怡情養性的不煩不擾非澹泊無以明誌非寧靜無以致遠。”胤禛說罷緩緩落子。


    “不下棋就是要贏這棋局自始至終棋手所作的一切努力不都是為了能使自己棋子存活而鬥。”宛琬信手落子。


    “我知道圍棋的巔峰境界該是全盤變化了然於胸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可人家現在還體會不來。”她頑皮的皺皺鼻子。


    胤禛定睛瞧棋盤他的黑棋似乎略略占優但宛琬的白棋卻忽地奇兵旁出放出劫爭。激戰正酣他心下好一番細數才算出黑棋多出幾目。可圍棋素有‘逢劫先提’之說他已縱身劫中四劫成循環之勢隻能打劫到底四劫循環不增不損此為長生之劫一場和棋不經意間翩然而至終以和局收枰。


    兩人棋逢敵手下得痛快淋漓不約而同抬凝望笑意盈盈。


    驀地門外傳來輕輕叩門聲。


    胤禛打開文書細看眸中透出熾熱光亮原是太湖河堤已全線合攏想著明早便要返京兩人都無心再留喚人早早用過飯後下山趕往河堤。


    暮色中的湖麵靜得像麵臨照的鏡子遠遠幾縷炊煙在山穀中疏疏落落的升起風裏送來清新的濕氣沁人肌膚讓人遍體生寒。


    胤禛將宛琬從輪椅上小心抱起快步走向帳內榻邊將她靠裏安置好吻了吻她光潔的額頭。“夜間湖涼我去堤上走一圈就回來在這乖乖等著。”


    宛琬輕輕頷讓他俯下身來幫他外罩的石青貂裘絲帶重新係好。


    風爐中木炭燃燒出“嗶剝”聲響宛琬側耳聽他腳步聲漸漸遠去放下手中書卷呆呆的有些愣。燭燈火苗忽上忽下的躍動投在帳中影子明明暗暗一如她此時難解的心情要回京了終是要回京了。


    突然之間燭光猛地一竄一柄寒亮的長劍水濺一般刺向宛琬鋒利的劍尖猶如長線一點抵在了宛琬的脖頸上!


    宛琬沒有閃避她無奈地溢出絲苦笑她是根本無法閃避!


    宛琬抬看向來人劍眉入鬢明亮雙眸中睿光慧黠鼻挺唇薄天青長袍儼如畫中的濁世佳公子如果他持的那把劍不橫著她的話。


    那人見宛琬眼中有驚愣有詫異卻無甚害怕不由嘲諷道:“倒是難得見清賊中有長劍抵喉不怕的。”


    宛琬忽就覺得有些好笑清賊?不會是天地會吧還能遇上反清複明的事?他實在是不象一個刺客。“不當然怕我最怕的就是死了。”


    那人更奇道:“那為何你現在又不怕了呢?”


    宛琬淡然道:“怕你就會把劍挪開嗎?既然橫豎一死我又為何要示弱與你?”


    那人不由顰眉細瞧上她他走南闖北遇見過無數個女人嬌弱的、潑辣的、淑雅的、風流的卻從沒有一個象她這樣的。她的臉頰就連春日裏最輕最薄的花瓣也比不上它的柔嫩她那雙天下任何一個畫師都不能畫出的眉眼流露出太多讓人難以琢磨的東西卻惟獨沒有它現在最該有的害怕。


    他心底一下就惱火起來手上的劍不由逼近了幾分。“起來。”他命令道聲音清冷的不帶一絲波紋。


    他見她聽了這句話後表情忽地十分奇怪過了一會才慢慢地指了指腿說道:“我倒也想可惜它們廢了沒法起來。”


    他疾快的從袖中抖出根金針刺向她曲泉、陽陵泉、足三裏等穴紋絲不動他收起金針持劍的手鬆了幾分。


    宛琬瞥見他劍柄‘墨’字及那金針心下頓明。“原來真是見麵不如聞名。”她口吻淡淡話鋒突地一轉“太湖秋季泛濫久澇而疫病傳染盛行才踏上蘇州地界便聽得方圓百裏人人傳誦墨先生懸壺濟世心係蒼生原以為不愧是墨派傳人真懂‘兼愛’哪知不過仍是同那幫莽夫酸儒一般死抱‘愚’字。可笑世間那些個須眉濁物‘儒以文亂法俠以武犯禁。’自以為是大丈夫為了天下眾生可舍生取義其實不過都是仗血氣之勇疏謀少略沽名罷了並不知何為大義。”


    那人怒極反靜冷冷說道:“巧言詭辯!我墨濯塵隻知正邪自古同冰炭僅憑那蠻夷‘揚州十日’、‘嘉定三屠’所為就人人得以誅之!”


    “是說得對隻怕那時就連秦淮名妓李香君一身份最最低賤的人都知道要保家衛國。她抗清扶明不惜赴湯蹈火、奔命呼號她倒是一心想為大明捐軀流血隻可惜它並不要她的忠君淚、報國心它隻要她作為一個女人最可憐的色相罷了。無奈她隻能倒地撞頭血噴如注桃花扇底送南朝什麽氣節、操守、抗爭、奔走不過都成了荒誕和自嘲。滿清入關不過才十餘萬兵力如何就能橫掃千軍一統華夏?李自成進京崇禎縊死吳三桂倒戈滿清入關可這時明朝並沒有亡它還有個南明臨安於南京。論民心它是天下百姓倚重之望論兵力它東有‘江北四鎮’手握重兵西有總兵左良玉大軍五十萬連那李自成也還手握幾十萬軍隊。兩隊人馬如能以天下百姓為重聯手抗清何愁清軍不齏粉矣。可結果呢?隻要多爾袞說一句他並無企圖隻不過是想幫著鏟除李逆罷了!南明福王居然便如獲至寶置危機於不顧皇帝歌舞升平群臣勾心鬥角讓那清軍痛痛快快的滅了李自成的大順軍。可就算是這時假如南明王朝能振臂一呼則天下必雲集響應因那時清軍在華北的殘暴天下都有目共睹可那時又在做什麽呢?閹黨馬士英們忙著排除異己江北四鎮劉澤清們互相仇恨殘殺還來不及左良玉置日益迫近的清軍於不顧麾兵東下還嚷著要‘清君側’!我倒是要問一問先生明朝究竟亡與誰手?哦忘了說那李自成寧武一戰隻因他大順軍傷亡過大泄憤屠城寧武一城軍民婦孺老弱無一幸免殺戮殆盡寒了民心。再說那鼎鼎大名的‘忠烈公’史可法吧他文人出身而無點滴軍事才能‘勢不可為’確為現實。可他督師揚州第一個亮相並不是在行轅中謀劃軍事也非在城壕邊部署戰守而是召集諸將策劃如何能助他完成大義在最後關頭將他殺死。兵臨城下他想的更多的不是即使打不過也要殺一個夠本殺兩個賺一個而是怎樣擺好他最後忠臣烈士的造型!可以想象最高統帥的悲觀情緒是如何軟化了本已惶恐不安的十萬禦林軍的脊梁。既是如此那他又何必拿著揚州全城幾十萬百姓身家性命來陪葬。七尺男兒誰不想做忠臣誰不願當孝子可識天命之有歸知大勢之已去投誠歸命保全億萬生靈難道不才是真正仁人誌士之所為嗎?”宛琬的麵頰微微顫動神色痛苦。


    墨濯塵聽了她一席話眼中綻放出熾熱的光芒連握劍的手也抖了一抖沉默良久終於道:“所言有理可國恨家仇不能相忘。”


    “國?何以為國?江山依舊百姓是國。如今早已不是‘揚州十日’、‘嘉定三屠’之時。當今皇上文治武功胸懷天下。那年古北口總兵官蔡元向朝廷提出他所管轄的一帶長城“傾塌甚多請行修築。”可皇上完全不同意他說:‘秦築長城以來漢、唐、宋亦常修理其時豈無邊患?明末我太祖統大兵長驅直入諸路瓦解皆莫能當。可見守國之道惟在修得民心。民心悅則邦本得而邊境自固所謂“眾誌成城”者是也。如古北、喜峰口一帶朕皆巡閱概多損壞今欲修之興工勞役豈能無害百姓?且長城延袤數千裏養兵幾何方能分守?’”


    宛琬見他眼神迷離不知所思伸手將坑幾上一撂撂堆積如山的文書推落在地。她眉眼眯成一絲月牙般的細縫又惱又痛:“他清國的皇帝編撰明史都知‘他書或以文章見長獨修史宜直書實事’你如何就這般糊塗。你心中隻記得清兵南進時的殘忍屠殺你有沒有想過這幾十年來皇上的所做所為呢?秦國一統天下時屠了整個趙國;明成祖誅殺江南文人領袖方孝孺並滅其十族開文字獄;萬曆皇帝25年不上早朝宦官當道大學士倒成了太監的幹兒子文人無骨斯文至此還有何言?秦隋兩朝疆域廣闊卻兩世而終。大清皇帝如還不能明白過來繼續殘暴無良那時你再揭杆不遲!可如今天下已定大清入主中原立朝已逾五十載當今皇上恩威並重民心早聚。你既拿劍挾持與我必知你真正想殺的人是何等身份可你一意孤行甘為刺客死士。你是否想過天下黎民遠離戰禍享受安逸不過數載你何其忍心再讓這方圓百裏辛苦得救的他們受到拖累再陷於水火之中?你有沒有問過這些百姓又有幾個願意棄安就危?”她聲聲道來直聽得墨濯塵一身冷汗不由望向宛琬。


    一時沉靜下來兩人都聽得帳外雜遝的腳步聲響胤禛掀帳入內看向墨濯塵嘴角輕勾抹諷痕。“堂堂男兒劍架女子。你要找的人是我大可放下劍來我素手就擒。”


    燭火跳躍耀得劍刃爍爍亮無知飛蛾迎光撲上劍刃微抖閃了開去。


    宛琬眉眼稍動別有深意她伸手一指散落滿地的河工指要“他才到蘇州馬不停蹄籌措銀兩以工代賒修繕河堤如此行事你倒要殺了他為泄私憤實不顧民生國運真正辱沒了你祖師!先秦時惟有墨家思想可比肩儒家隻是後來世人糊塗不懂現實如已瀕臨危機便需別開天地他們遇見朝代轉捩隻講盲目正統才獨尊儒術。千年道德從來就該是‘三軍可以奪帥匹夫不可以奪誌’可‘固執’不等於‘擇善而固’忠國不等於忠君!我決不會讓你拿著我去威脅他!”宛琬雷不及掩耳的拔出枕下匕刺向胸膛電光火閃間墨濯塵放下長劍掐住她纖細素腕。那眨眼的瞬息胤禛拔下帳壁懸劍刺向墨濯塵帳外湧入數人團團將其圍住。


    胤禛瞧出宛琬眼有不忍沉吟片刻最終揮手讓人放開了他。


    墨濯塵抿唇不語劍落鞘內大步出帳。


    宛琬鬆下一股氣生起後怕無力地倒在胤禛身上。


    胤禛緊緊抱住她長籲出口氣轉而又怒火中燒低頭瞅著她的小腦袋瓜忍不住用力拍了下去。“你這個人到底有沒有腦子是誰允許你拿匕刺胸膛的?他如不棄劍救你那時又該怎辦?難道我連自己的女人都保護不了嗎?”


    宛琬環貼著胤禛“我知道胤禛一定會護我周全的可我們不是配合得很好嗎?他一定會棄劍的一個連飛蛾都不忍心傷害的人又怎會真下得了手他隻不過是迷於忠孝沒明白過來罷了。”她又開始嘻皮笑顏“可是胤禛怎會放了他呢?難道就不怕縱虎歸山?”


    胤禛無奈的苦笑一扯她嘴頰“你這張嘴在帳外就聽得我膽戰心驚。”他眼露驕傲“我要讓他知道大清是怎樣一個泱泱大國!它不隻是擁有遼闊的山河更有無盡寬廣的胸襟!”他用指腹輕抹去她際滲出的細密的汗珠“宛琬你要答應我再不可以如剛才這般任意妄動你要相信我一定會有法子護你周全的。”


    宛琬乖乖頷相擁的兩人長久地吻著激烈而纏綿宛如久別重逢的戀人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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