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宮。


    “朝廷上君為臣綱講得是個忠字。可在這後宮裏夫為妻綱要的是個敬字。在那些個知書達禮的家裏為人妻子的都要敬愛丈夫舉案齊眉。便是尋常百姓家裏要過上安生日子也得要夫妻敬愛。我為啥和你嘮叨這些這新年裏咱得有個新氣象。你們萬歲爺呀他那個為夫之道做得是不好。可你啊你這為妻之道卻是一點也不能缺。你可明白?”


    “是媳婦謹遵皇額娘教誨。”皇後輕聲應道。


    皇後本陪著太後坐於上炕沿她視線越過花架落於端坐一旁默不作聲的宛琬身上。


    太後順其目光亦瞧了過來。那個孩子每日晨省昏定承歡伺顏日日陪著自己敬佛修禪不論她諸多挑剔她從沒有畏懼退縮總是進退有序應對得體。自己素有痰疾天氣稍轉冷便早晚咳嗽。宛琬自知她厭苦不喜湯藥後便與太醫院禦醫們從眾多古方、民間驗方、宮廷秘方中巧思奇配親身遍嚐藥味配出丹丸。將她的藥餌飲食一律打點妥當。此刻縱然她仍心存芥蒂麵對如此聰穎靈秀的宛琬也不得不生出三分憐愛來。


    太後略一沉吟喚過宛琬牽過她手麵對皇後道:“這孩子我瞧著也伶俐你們本是一家這樣也好日後更可同心協力伺候好萬歲爺他呀——”她微微一歎倒又不往下說了。


    宛琬唇角微微一動欲言又止倒是皇後接口道:“皇額娘您且管安心宛琬這孩子我自小看著長大脾氣秉性最是溫良皇上萬沒有什麽可不稱心的。”


    “這就好。”太後低喃一句又嘮了會子閑話微露倦色。“這會子我也乏了你們且退安吧。”兩人一齊告退出來。


    宛琬刻意挪後出殿才出了角門便見安嬤嬤遠遠候在那裏她掉轉頭緊步向前欲走了開去。


    “慢!”身後突傳來一聲喊宛琬隻得頓住腳步回頭見皇後一身雍容端莊地立於她身後。


    宛琬微微屈膝行禮。“不知皇後還有何吩咐?”


    皇後暗暗攥緊了拳出言喝退身邊人等。


    “我知道”她冷冷一笑:“你恨我。”


    宛琬抬起臉眸底平靜無波如望著個陌生人般看住她。“恨?不這天下沒有人比你更懂得恨更懂得假借恨來傷害他人。我從沒有想過要對付誰又哪裏會知道什麽是恨?我不恨你隻是學會認清事實保持距離罷了。”她身子側避過風口然而凜冽的勁風還是刺得她臉頰有些生疼。


    這世上總有些人明明自己做錯了事卻總將錯誤生的原因歸咎於別人身上她心裏非但不會有悔疚反而充滿了仇恨反而執著於報複。


    皇後半響不語麵上有難掩的痛苦緩緩開口聲音暗啞:“這個家裏沒有人是無辜的!你和他一樣隻是道貌岸然罷了。”話說出了口她臉色稍稍緩了下來“你幼失怙恃是我把你引進了門長伴身側。可亦是我兩度設計了你——好你我之間的恩怨就算一筆勾銷。可你對允禵又何其殘忍?是我讓他覺得他才是那個最適合你的人是我挑唆了他去皇上那求親亦是我告之他他終究是要棄你後再托出全盤計劃依十四性情怎忍心會讓你再留於我這蛇蠍女人身邊共侍一夫?那麽多年他待你之心不可謂不誠不可謂不真可你曾有一時一刻一會替他著想過?”


    婉琬似被她的言語釘住了般不得聲她閉了閉眼將五味雜陳的心緒拉回滿麵淡漠。


    命運是什麽?命運它有時便象如來手中的捆仙索將人緊緊纏住讓她空有滿身力氣卻連一點兒勁也施展不出。縱然她無心卻早已被他們生生拽入旋渦身不由已。


    可他和她邊疆一別雖不是永別卻也走到了盡頭。


    師傅說得對在這裏與人無爭根本是徒勞無功而又愚蠢的行為。凝望遠處的瞳眸緩緩拉回宛琬直視住皇後意味深長道:“這世間誰的傷痛末了不是獨自添療?誰又能幫得了誰半分?人總要自己跌倒了才會知道痛。”還恨他嗎?還怨他嗎?曾經共同經曆了什麽隻有他們倆人才知道。他人縱然輪番上陣反反覆覆拚命提醒徒叫她生厭。


    那些不忍回的前塵悲傷得令人難以承受的往事她終於可以轉身麵對。


    皇後麵上閃過一絲失望之色婉琬從前待人總是熱情如火難道這麽多年她終變得堅硬如鐵。不她了解她她的心隻怕沒有她的嘴那樣硬。“你們不是一樣的人縱然勉強在一起他不辛苦可你會很辛苦。”


    婉琬回眸一瞥眉色間有著置之死地的雲淡風輕認命?放棄?她從來沒想過。


    皇後望著宛琬漸行漸遠的身影忽就有些悲涼是什麽讓她們變得背道而馳?眼角滾落一滴晶淚她優雅地轉過身子就勢拭去眼中的淚意。


    已是新年裏雖因國喪諭令免去慶賀大典朝賀禮但總有些喜慶氣氛。宮女太監們早已在各處掛上門神、對聯等。


    宛琬才走至西稍間前便見禦前太監候在北間屋外。宛琬心頭一喜快步上前從其手中接過銀匣進了裏屋揮手退下隨侍的宮人反身掩上了門。她手裏牢牢握著匣子眼神端詳著卻舍不得開啟過了好半日才取鑰打開慢慢抽出素箋來。


    “今夜我把自己關在暖閣裏看了半日的奏折未與人說過話一人猛看折猛批折猛歎氣猛在屋中打轉猛想你。


    食你令人備的晚膳時允祥也在他嚐了口嘀咕說是‘自討苦吃’。他怎明白它們雖苦卻能明目耳聰叫人體健腦清我甘之如飴。允祥又哪裏知道小人兒令我‘自討苦吃’一舉雙意隻有我明白小鬼頭。


    前些日子遣人將八字秘密與人測了回說很是福壽綿長的八字。我很得意這下你總高興了。你總嘀咕我身子不好。我不知你是從哪看出來的明日我定會叫你明了。切記!!!切記!!!不過你讓人配的龜鹿二仙丸、長生神芝膏、鱉甲龍骨膏我已遵命服用。一些是因已身更多是為讓你高興。我是不是很聽話?我隻聽一人話並心甘情願讓那小人兒吩咐我命令我支配我甚而折磨我我亦甘之如飴。日日被人稱頌‘萬歲’雖心知不能但‘素問.上古天真論’中言常人應可知天命——百歲總可你無需再煩憂。


    ……


    昔人雲:除夕、上元、端午、七夕、中秋、重九若有不同對酌之人誠人生理想之境。然人生難得一知己何其難也。今吾之雅友、豪友、麗友、韻友、淡友、逸友諸友皆備。問世間何人可當?唯一小人兒矣。


    夜已敲過三更想著不遠處的人兒正在聽話的安睡。她是側著身子睡?是趴著睡?還是索性呈‘大’字朝天?


    如今我是整日做夢晝夜連轉。睜開眼睛想你閉上眼睛想你無時無刻不想你說怎麽辦?最奇怪的是竟還能在那些奏折的字裏行間看見了我的小人兒。你抿唇你搖你趾高氣揚你咬著手指你佯怒你嘻笑你抱著糖罐走來走去你托著腮幫胡思亂想你調皮的追著金黃葉卷兒跑提著裙裾踩得咕吱吱響琬焉能賜我甘露解我渴思?


    我的小人兒仍在睡夢中你的人”


    宛琬微垂的長睫下流光熠熠唇角溢出笑意來一直坐至天色微黑。方才喚人入內草草用了膳。


    天邊隱隱約約傳來雷聲卻並未落下雨來。


    過得一會室內更見陰暗宛琬揉了揉酸澀的眼睛拿起銀剪挑了挑燈芯屋內亮了些望著兩簇跳躍的火焰相依相偎又忍不住起呆來。


    半響身子坐得有些僵硬宛琬起身取了瓶梅花釀走到窗前。陰鬱了一下午的天空已紛紛揚揚下起雪來庭院本就遼闊在白雪映襯下更顯幽遠。


    她想要將從前將他從腦中一筆抹煞可是……對允禵她真的可以一走了之嗎?矛盾的心頭一陣酸楚眼中莫名泛著淚光。多年的共同生活早已連皮帶骨她心中明白。她怕允禵失意、孤絕時遭人利用一錯再錯可她又該如何才好?又憂、又躁、又亂思緒混做一團她心中的顧慮憂思允禵可曾可願明白?


    月光幽幽落下宛琬張目遙望四下裏黑且深遠。幾百年來無數個幽冥長夜知更太監們懶懶地用檀木榔頭敲打著紫銅雲板四處蜿蜒而去的宮闕長廊不知掩藏了多少顆深宮破碎的芳心。空氣裏蘊含了淒怨的冷意一種寒自宛琬心底滲出。不過是個金子打造的巨型牢籠誘得人進來了便再難離去。


    她舉起玉瓶輕呷一口酒清冽甘甜。是啊宮裏有什麽不好呢?單是這瓶小小梅花釀也是去年宮人取了冬日醜時梅花新蕊裝舊陶壇浸山泉中七七四十九天再取出煮酒挖地三尺深埋下以便隔年品嚐。她又飲一口。梅香幽幽品梅要冷越冷越香越冷越雅。這種趣事當然是要象她這樣擁狐裘享地龍之人才會明白那些尋常百姓忙於填飽一日三餐的俗人又怎會明白?是從何時起自己也成了個富貴雅人?宛琬不覺有些好笑。


    春聽鳥聲夏聽蟬聲秋聽蟲聲冬聽雪聲。品著梅花酒聽著落雪聲她還有何求何苦何悲何愁?宛琬斜著瓶兒任酒兒滴滴落入雪地酒盡瓶墜。


    人活著總有困惑總有痛苦這是誰也避免不了的事可她不能叫他們打倒不能叫他們擾亂了心緒。宛琬慢慢抬起雙眸遠處巍巍宮殿無聲地峙立著那是他所在的方向。當他們都已垂垂老矣她仍能守在他身邊依偎著他傾聽彼此的心跳聲。風起時他微笑著將遮擋在她眼前的銀絲溫柔地挑往她耳後她回見著他臉上熟悉卻暖暖的皺紋心亦是暖暖的這樣便足夠了足夠她堅持到底。


    聽得開門聲宛琬微微回轉身來入眼便是靠門而立的人挺拔修長柔柔月光灑在他身上讓他周身染上層薄薄的光芒。


    昏暗的室幽暗的心剎那光亮。


    門內門外兩人長久凝視夜靜得可聽見彼此輕微呼吸聲僅僅如此幸福已點點溢滿心頭。


    他眼中有兩小簇火焰如那燈芯燃燒著閃亮著溫暖著。


    她欲開口卻啞然無聲隻能向前伸出了手唇角噙著絲微笑素如梨花胤禛伸手牽住。她向來冰涼的手此刻卻讓他心裏霎時流進一股溫暖。


    他的宮殿九百九十九間屋子而她卻隻想給他一個家。


    冰寒夜裏一路走來隻有這一簇火光隱約搖曳著暈黃的溫暖。


    胤禛見她眼角潤濕雙唇嫣紅心田一蕩俯身在她唇角印下一吻。


    他沒有忘記推門一瞬間她表情落寞地望著漆黑夜空。


    “怎麽又起詩興了?”他輕彈她微紅的鼻尖戲謔道。


    宛琬想起從前她喝酒添詩興的胡鬧抿唇笑了。“人說冬雨宜飲酒我覺得冬雪才宜呢。”


    胤禛擁宛琬於胸前悵然道:“若能陪你踏雪尋梅呼嘯而歌人生如此豈不快哉。”他下巴輕輕摩挲著宛琬的際。“是不是你得到了些什麽就注定要失去一些就算是天子也是無可奈何的……”


    “為什麽要這樣想呢?為什麽不換個角度?”宛琬眼裏閃著光亮“人說夕陽無限好隻是近黃昏。但不必傷感無需惋惜因為它總會再升起。所以失去時想著原來我已得到了另一些東西痛苦時想想曾經有過的快樂。這樣是不是會更快樂些?”


    胤禛轉過她身凝視著她笑了牽起她的手輕輕一吻。“我隻知道因世間還有你這樣想的人所以才讓人眷戀。”


    “大冷的天怎麽想起習字了?”胤禛走近書案細瞧了兩眼。“還真是字如其人你這字豪放得自成一體。”


    宛琬難得臉上一紅嚅囁道:“胤禛我本來想全都自個寫的可——你能不能抽空幫我寫一半你的字那麽好隻要一下下就行了。”


    “寫什麽呢?”胤禛見她眼波逐流麵染粉色小女兒家的嬌柔盡顯無疑不由臉上緩緩綻放出溫柔的笑意。


    “我想寫幅百壽圖。”


    “哦原來是醜媳婦要討好婆婆。”他笑得落井下石。


    宛琬皺了皺秀氣的雙眉睨他一眼。


    “知道了。太後的聖壽節要至三月裏如此良宵就不必再罰我埋頭苦寫了吧。回頭我寫好了再請淨月大師略添筆墨便成不知妥否?”某人立刻乖乖地主動請纓。


    “準奏。”宛琬嬌滴滴道傾身向前像隻啄木鳥啄啄他的唇角。她瞥見西洋大自鳴鍾突想起大事不妙忙拖著胤禛奔至裏間寢室床榻邊。


    “不過寫幅字便有此等好處。”胤禛佯裝伸手解襟。


    宛琬伸手捉住他滿臉興奮沒空迎戰他的挑釁。


    片刻西洋報刻大自鳴鍾響了十二下。


    “胤禛你伸手摸摸看。”宛琬手指了指榻上衾枕。


    胤禛瞧見她小臉微紅他好奇地伸手探向衾枕底掏出個繡花荷包裏麵鐺鐺聲響看得他愣住了。


    “今天是除夕夜這個紅包給你壓歲。恭喜財。”宛琬一氣說完。


    胤禛呆呆地望著久違的荷包他的小人兒總要製造意外驚嚇。


    他情難自抑喉嚨竟然有些梗塞。“婉琬你這繡的是牡丹花?我倒瞧著象是碗豆腐花糊的厲害。”胤禛嘴裏說著心卻蕩開唇邊不自覺又滲出笑意。


    他非要每回都氣得她要命嗎?佳人秀眉輕顰佯裝作。


    “咳咳你知道我今年多老了嗎?”他膽大得繼續用調侃掩飾心中的感動。“另外好象我的錢怎麽也要比某人多一點。”


    婉琬斜睨了他一眼。“知道了皇上富有四海天下無人可比。”


    “富有四海?”胤禛忽就有些苦澀。


    宛琬握住了他的手胤禛反手緊握住她。“琬有時我會想……天下是什麽?我到底真正擁有什麽?”


    “我。”婉琬投入胤禛懷中。這一刻她雙頰暈紅絲撩人呼吸帶著淡淡酒氣淡淡清香緊貼著他的身子不可思議的柔軟香甜。


    總是這樣他的小東西略施恩惠就叫他亂了心跳。


    **如星火燎原沿著他每寸肌膚蜿蜒竄上讓他每分神誌與意識都在這刻分崩瓦解!


    胤禛猝然翻身整個人都覆蓋住她屏息攫取她的細嫩與甜美。


    宛琬被困在了胤禛雙臂間感覺他的身子好燙繃緊的肌肉顯示著他的強悍與力量。她深吸口氣身子好熱抓緊緞被胸口感受到烙印般的吻齧他的呼吸好重……低下頭視線所及便是他以侵略旋律上下滑動的男性喉結再往上是他堅毅的下巴。


    胤禛看見宛琬粉色的臉微皺起似乎不太舒服。他猛停下動作剛峻的臉頰因**繃得血紅。她雙頰暈紅水眸異常清亮迷蒙地問:“怎麽停了?”也許是酒勁現在才剛剛作她渾身飄飄胡言亂語出言挑戰。


    嘎?他全麵進攻帶點侵略性的熱情全因她而挑起。宛琬手忙腳亂頭暈目眩的同時隻感到一股子滿足或身為女人的驕傲。她熱切回吻他怎能示弱果斷出擊以堅忍的毅力強的耐力不亂的定力!三力齊纏綿一次就教婉琬高舉白旗。要命她樂極生悲累到虛脫無力再戰。胤禛將微汗的峻容埋入她香汗淋漓的纖肩“不要動……”閉著眼睛粗聲喘息意猶末盡地磨蹭著不讓她太快退開身體修長十指在她敏感泛紅的嬌軀繼續遊走吸入她醉人的氣息撫摸她狂野的心跳忍不住將臉頰貼著她柔嫩的粉丘悶悶啞啞地低喃一句:“你好香。”


    橘色的燭火透過琉璃罩鋪灑上床榻他飽含濃烈愛欲的聲音粗嘎又性感叫她沉醉無法不應戰一剛一柔兩人繼續糾纏春光流瀉映亮了一向清冷的宮闕。


    窗外的風吹得淒厲而又張狂。


    原來冬眠亦不覺曉。


    陽光暖暖照耀窗外鳥兒溜囀宛琬睜開眼下意識地望向身邊空的。


    她搖了搖頭露出無奈微笑。


    是新年了天氣反而沒有前些日子那麽冷空氣溫暖而微濕是春天的腳步近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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