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元年四月初二。


    天熱得早烈日無遮無攔傾瀉。早在三月末由皇帝率王公大臣皇太後率聖祖妃嬪及皇後妃嬪護送康熙帝梓宮至遵化擇定今日行葬禮。


    景陵位於城郊昌瑞山主峰南麓坦蕩開闊峰青嶺翠。


    此時已禮畢夕陽西下暮靄雲飄四處是盤旋歸窠的宿鳥啞啞叫喚。


    允禵心緒重重太後在於皇帝說些什麽他並未在意他心中留存的那絲疑惑如昏化的墨團越加擴大:那樣英武、矍鑠的皇阿瑪不過是偶感小疾何至於在如此短的時間內就匆匆逝去?八哥、九哥他們固是不甘心可指出的種種可疑之處難道皆無可信可取之處?皇阿瑪病危於夜裏戌時左右時間並不算太晚為何除隆科多外竟無第二位朝臣留守暢春園?是被有心人勸走的還是因為懼怕什麽?而向來中立的隆科多為何一反常態旗幟鮮明的立於他一邊難道不是他事先已做了手腳?


    允禵盯著麵前這位永遠叫人琢磨不定的雍正皇帝——先皇死後的最大受益者神情忽就恍惚起來。他清楚記得皇阿瑪在太和殿親手將大將軍印交於自己手中那欣慰信賴的目光;清楚記得他騎馬離去回時皇阿瑪眼中流露的殷殷期盼。而眼前這位與他一母同胞的所謂哥哥——他比世上任何人都更了解了他的真麵目。胤稹自小便是個會察言觀色、趨炎附勢的“勢利眼兒”棄生母不顧心甘情願做別人的孝子現更厚顏稱隆科多為“親舅舅”他們的親額娘、親舅舅白啟可都沒死!他在皇阿瑪麵前裝得清心寡欲什麽要遁跡空門勘破三關不過是裝模做樣巧取豪奪搶先出手!


    想到這允禵淒憤道:“你何必在皇額娘麵前虛情假意問我想做什麽?我倒想問問皇上你到底想把皇阿瑪的兒子們怎麽樣!你讓允禟去西寧明為出駐實是遣。如今允禟他還算是什麽皇子皇弟不過是你手下吠犬年羹堯看管的囚徒罷了。”


    “住口!”皇太後慌然道允禵這番話攪得她方寸大亂。自胤禛承大統君臨天下允禵回京後她就旦夕驚懼生怕這兩個天生的冤家會有禍事生。她不過是個婦道人家不懂也不想管那些天下大事隻求胤禛能庇護他唯一一母同胞的弟弟便心滿意足了。


    享殿內檀霧氤氳四周白幡低垂。皇太後壓抑多日的焦灼與恐懼再也控製不住不禁悲從中來低泣起來。


    胤禛慌上前勸慰太後望著依舊憤怒的允禵強壓下怒意。“允禟他文才武略一無可取之處留在京城隻多惹是非。況從前你們私下相往授之事秦道然早供認不諱朕念皇考付托之重才壓下不。”


    忍下不?怕是羽翼未豐還不能出手吧?!允禵冷哼一聲他怎麽就不長記性說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自己從來就不是他的對手!


    允禵瞳孔收縮瞪著胤禛的眼神裏滿是嫉妒與憤恨咬著牙幾在胤禛身上盯出洞來。“你說隨便我喜歡做什麽都可好我什麽都不要我隻要宛琬。”


    “住口!”胤禛就快控製不住自己了他是因太後亦顧及大局才特允他選差可允禵竟敢說他要宛琬?他真要殺了允禵!


    “允禵!你絕不可能再有任何一絲機會了!”他黑瞳漸濃“你明知她是絕不可能會和你在一起的!”


    看見胤禛終於憤怒無法克製的模樣允禵心中好不痛快仿佛鬱積心底多年的嫉恨與不甘瞬間得到了釋放!


    “我知道如今她是你的人了。更何況她愛的人是你所以我才心甘情願在一邊默默等待。”允禵居然笑了。“可我並不介意她愛不愛我因為我對她的感情能包容一切甚至包容她不愛我!”他笑得有些殘忍對自己的殘忍!允禵並不介意死在他手中。他隻怕世間這般快意的好事未必能如他所願。


    “你瘋了!”胤禛怒極了眸底越加濃黑。


    皇太後早已被他兄弟倆的狠話及眉宇間騰騰殺氣驚得目瞪口呆說不出一句話。


    一室燭光鬥大的“奠”字泛著陰冷詭異的光冷風吹來鋪天蓋地的白幔子輕忽飛揚。


    允禵唇角噙著絲挑釁的笑意不要怪我這一切都是你逼我的他目中閃過絲瘋狂。


    “不行嗎?我是瘋了可你這會怎麽不抬出什麽民生大義了?原來你這個人最會假借天下道義來達成自己私欲!縱然皇阿瑪雄才大略英偉一世都讓你騙了!”


    “住口!”


    “我偏不!你索性殺了我吧你不是很厲害連自己的女兒都下得了手!”允禵不顧一切地嘶叫著他是要瘋了這是個怎樣瘋狂的世界?不過才短短數日一切都不同了皇阿瑪死了可竟然是他最恨的男人成了皇帝他卻以為他真的什麽都不要不爭隻要自己把宛琬還給他可結果呢?他什麽都要了!


    “是他他殺了忻圓他殺了自己的女兒好搶走宛琬”一提及這個深埋在心底一刻不能忘的名字允禵更狀若瘋癲。“宛琬她是我的是我的妻子她沒有死她是我的”


    “太後!”


    允禵猛聽見胤禛一聲呼叫這才驚見皇太後已昏倒。


    “皇額娘!”允禵顫聲喊道眼裏充滿惶恐羞慚全然不似先前的桀驁飛揚。


    雍正元年夏四月辛亥大行梓宮奉安饗殿命貝子胤禵留護。————————————《清史稿•清世宗本紀》


    星疏月冷朦朦夜色籠著胤禛似將他九龍團繡的衣袍洗褪了白日赫赫的明黃色彩。


    “當年皇父西北用兵迫在眉睫萬分必要但也因此兵力疲敝關內人馬稀疏關外人家多有毀撤一片凋敝。可如今青海局勢凶險羅布藏丹津蠢蠢欲動我隻怕如有變故甘肅、四川的藏人也會附從作亂。朝廷最難最迫切的便是穩定。”


    宛琬伸指擋住他唇“胤禛我都知道——如今朝廷一點都亂不得。”他本不用和她說這些他有多難她都明白。


    胤禛看著宛琬眼眸深處忐忑道:“告訴我你是不是後悔了?”他神情異樣嚴肅、慎重、緊張。


    “你怎麽總對我沒有信心?”宛琬輕顰眉稍。


    他凝視住她欲言又止。


    宛琬輕歎一聲:“胤禛無論周遭怎樣未來怎樣我絕不會改變心意也從未覺得委屈。”


    “琬——”他一把抱住她像個寵愛嬌女的慈父輕輕搖晃著她。


    宛琬依偎在他溫暖的懷中惶恐不安的心不可思議的鎮定下來。


    “隻要能和你在一起我願做任何事我們必須一同承擔所有壓力與困擾!”她肯定得無與倫比。


    倆人麵對麵地凝視著“好。”他亦肯定道眼中盛滿了一種令人毫不猶豫跳下萬丈深淵的柔情一抹堅定。


    等他離去宛琬臉上的笑容漸漸褪去她比胤禛預料的更擔心更不安心底陰翳揮之不去。自允禵回京後胤禛與太後間的芥蒂越來越深。胤禛登基後無論他們如何哀懇請求太後執意不肯上尊號並遷居寧壽宮京城內外詬議四起。她本以為此次聖祖仁皇帝梓宮奉移遵化後太後再無任何立場不同意接受尊號。可萬沒料到因為她他們三個已成了水火不容的死局。胤禛當日斷然命允禵留在遵化守陵。後又逮允禵家人雅圖、護衛孫泰、蘇伯、常明等送至刑部行刑逼供完全與他一貫主張慎刑不屈打成招的理念背道而馳。他那樣衝動不顧一切而又感情用事完全不似他平日的英明沉穩就象個最任性的孩子。可一切都已成定局。胤禛可否知道這樣做他們麵對的艱困煩擾並未減絲毫隻會更大。但此刻她絕不能把心中擔憂表現出來她不能再令胤禛不安胤禛原來竟會這樣地沉不住氣她隻希望他激怒的情緒能漸漸穩定下來他會自己想明白的她相信他。


    翌日。


    宛琬靠著欄杆微風輕送波浪聲聲入耳讓人不由生出遠離塵世喧囂的感覺。


    “他是衝動了些不該怒極下旨命允禵守景陵。可允禵把什麽都說出來了他瘋狂得不顧一切了。”宛琬黯然歎息“但世人不知一切怕又是誹議他對他真是不公平。”西暖閣中的燈火夜夜長明宛琬知他常批奏折至深夜。胤禛他雖偶爾任性固執可於國家臣民卻有著強烈的責任心他算是個好皇帝吧?


    “命運對你才真叫不公平!”墨濯塵對胤禛始終有些不能釋懷。


    “能讓我遇見他已經很公平了。我現在隻求能平靜的過下去。”宛琬歎一口氣眼眸深處殘留絲未褪盡的紅。


    “可出了這事那宮裏你還真能平靜地過下去嗎?允禵他是個瘋子!”墨濯塵沒好氣道:“我從來就沒見過象他那樣的男人糾纏不休還自詡愛你真是可怕我看他會糾纏你至死方休!”


    宛琬下意識地打個寒噤至死方休?難道真的會這樣嗎?


    “師傅允禵他為情所困自己也很痛苦日後他一定會後悔的。對他我心裏始終有一份內疚。”宛琬這樣想著便不再那麽恨他隱約間甚至覺得有絲虧欠可惜也隻能虧欠了。


    “他會後悔?他若是這樣的人早該放手了。你不要總是用自己善良的眼光來看他!我看你這個樣子還要吃大虧。”墨濯塵憂心忡忡宮廷幽深黑暗她真能平安無事?


    “師傅你偏心總是幫我的其實公平的說隻怕是三敗俱傷。”宛琬溢出絲苦笑“我好象很沒有女人緣她們都恨我。”


    “說得好象你很有男人緣似。”墨濯塵亦故做輕鬆道。


    宛琬搖了搖頭她並不需要那些。“我不在乎。朋友再多也無用我隻求一兩個心靈相通的就夠了。”


    “可就算是一兩個也難求。”


    墨濯塵望了望宛琬她也正望著他這一霎那他們的心靈似乎相通了。


    宛琬回過了神“師傅我好不容易出次宮別說這些不開心的事了還是去學堂吧。”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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