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裏的石桌上鋪了張蘆葦紙, 上麵零散的堆著幾味藥草。左邊放置著搗藥杵跟藥罐,另外一側則鋪著翻開一半的泛黃書籍。


    此刻她正背對著坐著,微頷首似乎在細看手裏的草藥。待他走近了, 這方瞧清,原來她是正捏著根黛色的藥草在出神。


    最先察覺他過來的是在石桌另側坐著的王太醫。


    自打林苑前些時日又開始動手配藥起,王太醫就一並住進了鎮南王府中,每日隻要她一令人抓藥, 他便會過來在旁看著。配的藥不煎服還成, 倘若她要入口, 必要竟他再三查看方可。


    王太醫見太子過來, 趕忙起身問安。


    林苑這才回過神來。


    此時晉滁已經近前, 見她抬眸望來, 就強忍中胸口湧起的萬般感情, 軟了聲音問道:“近來可好?”


    自打那日兩人不歡而散後, 他們就有數日未見。


    他知她心中芥蒂濃重, 需要時間適應, 所以近些時間他忍著不去見她, 出入也皆避開她些。


    亦請了鳳陽公主過來陪伴開解, 以望她早日能敞開心懷重新接納他。


    晉滁在她身側落座,不著痕跡的打量她。


    心裏不住揣測, 她內心可有幾分鬆動。


    “我還好。”林苑將手裏草藥輕放在蘆葦紙上, 盡量麵色如常的與他寒暄:“不知你近來如何。”


    “我卻不好。”他深深望向她,細長的桃花眸隱有灼光:“不過如今見你肯與我講話, 我便安好了。”


    初冬寒風料峭,刮開了她的鬢發,胡亂掃在她眉眼間,吹的她有些睜不開眼。


    這話入耳大概是熟悉的。


    從前他給她賠罪時候, 總會軟了身段,賠著小心,換她的心軟。


    林苑伸手捋過麵上的發別過耳後。


    話雖依舊,人卻已非,彼此的心境早已不複從前。


    “你安好便成。”


    林苑扯唇略微笑過,而後移開了目光,隨手拿過石桌上的搗藥杵,默不作聲的搗著藥。


    晉滁的目光在她眉目間流連幾回,便就順勢看向她的搗藥罐。


    “今個是在配什麽方子。”


    說話的同時,他往她的方向不經意的傾過身來。逐漸就貼的她極近,臂膀近乎觸上了她的肩胛骨,他俯身過來的氣息也似有若無的拂在她麵頰上。


    林苑搗藥的動作滯住。


    “是治疳症的。”


    晉滁低眸見她眼簾半闔,烏黑的睫羽輕扇,甚是柔靜美好的模樣,到底沒忍住伸了手,猛地握住她細弱溫涼的手。


    林苑就僵在了當初。


    “除了疳症,可還能治旁的?”微糲的掌心摩挲著她的手,他將唇貼近她的耳畔,低聲問:“比方說,心口痛。”


    她閉了眸沒有應聲。


    可他感受的到,他掌心下覆著的,那握著搗藥杵的細弱手指繃直的死緊,她那脆弱的指骨傳達出來的,無不是焦躁,無不是排斥。


    蕭瑟的寒風掃了過來,似要不遺餘力的吹散他們二人肌膚相觸間的,那點僅存的溫度。


    “天寒地凍的,日後饒是出來也不宜時間過久,省的過了寒氣。”他掌心一緊後就緩緩鬆開,而後神色自然的重新坐直了身體。


    “今日也恰有事要與你細談。你且先回屋去,一會我再過去尋你。”


    林苑遂起身離開。


    直待她羸瘦的背影消失在視線裏,他方收回了目光,招來在遠處候著的太醫。


    “今個她都配了什麽藥。”


    王太醫忙將石桌上翻開的那《談野翁方》呈了上去。


    “主要是配治疳症的藥。”他示意那醫書上翻看的那頁道。


    晉滁大概掃了眼,看他:“她若有要入口的藥,要慎之又慎。”


    王太醫忙道:“奴才省得的。”


    晉滁而後抓過那搗藥罐,撚了撚裏頭的草藥。


    “這些都是什麽?”


    “是青黛、黃柏末。”


    聽提起青黛,他想到他剛過來時候,見她拿了一株草藥怔忡出神的模樣,不由就放下了那搗藥罐,在蘆葦紙上掃了一圈,抓了株藥草左右看過。


    “這是青黛?”


    王太醫點頭應是。


    他放在鼻端嗅了下,隨口問了句:“主治疳症?”


    王太醫就道:“是的殿下,青黛主治小兒熱疳。”


    院裏落了一小段時間的沉寂。


    晉滁重新將手裏草藥放下的時候,細眸裏的光已徹底沉熄下來。


    “配藥方麵她略有心得。你觀察著,若她哪日情緒好些了,你便試著與她交流一二。要能讓她重拾了興趣,孤算你大功一件,定會重賞。”


    王太醫連聲應下。


    晉滁起了身來,望向院裏栽種的草藥。幾攏青色的幼苗鬱鬱蔥蔥,這般的生機,看著喜人。


    “有所寄托,她也就不至於成日渾渾噩噩,胡思亂想了。”


    他低低道了句,不知是與人說,還是與己言。


    因為外頭起了烏雲,遮了天色,屋內就略有沉暗,所以就點了罩紗燈。


    晉滁進屋時,抬眸一掃,就瞧見了立在窗前剪著蠟芯的娉婷身影。


    他的眸光掠過些暖意。將身上氅衣交由下人接過,就抬步朝她過去。


    林苑見他過來,就放下手裏的花剪,朝他迎過兩步,剛要出口寒暄,卻被他執起了手,拉到了案前坐下。


    “今個早朝後,我去了禦書房一趟。”


    聽他突然說了這麽一句,她就忍不住抬眸朝他麵上看去。


    政事與她無幹,可他又不會無緣無故的與她說這事,既然提到,那應是涉及到她。


    晉滁提了那麽一句後,卻又轉了話題:“鳳陽公主既與你投緣,那麽你們二人日後可以多加來往。”


    林苑沒有答話。


    鳳陽公主是他請來的說客,目的也不過是勸她就範。這般的關係,又如何能算得上投緣二字。


    對她的沉默,他也不以為意,隻望著她緩聲道:“要論起來,世間哪個人的命途不坎坷?縱是皇親貴胄也逃脫不掉。譬如你看鳳陽公主,當日皇太子薨逝時,她瘋瘋癲癲,不啻於丟了半條命了。如今不也有了新夫,亦有了腹中兒,又有榮華富貴於一身,和樂而美滿?”


    頓了瞬,他道:“仇與恨最是虛無縹緲之事。鳳陽公主早已明了其中關鍵,遂早早的放下了,選擇放棄做從前的儀貴妃,而接受做如今的鳳陽公主。公主府上的榮華富貴比之宮裏相差無幾,甚至更加自在,你可就能說她的選擇有錯?”


    “如今,鳳陽公主以視從前為過往雲煙,待父皇,亦何嚐不是感恩戴德。”


    他的一句句話聲聲入耳,鑽入她的胸臆間,卻是讓她的情緒開始瘋狂亂湧,激的她整個人都開始發冷發抖。


    這般言論,又是這般言論。


    她不明白,他憑什麽就可以認為,人世間的感情可以這般計算。


    殺了你夫,還你一夫,殺了你兒,就還你一兒。


    好似人與感情皆可交換,猶如以物易物一般,交換的痛痛快快。


    他又憑什麽可以認為,人仇與恨的情感,可以輕易淡忘。


    就可以失憶了一般,忘了施與者給予的磨難與痛苦,可以毫無芥蒂的對著施與者感恩戴德,過著所謂和樂美滿的日子。


    怎麽會有這種涼薄的言論。


    怎麽會有這般冷血的思想。


    她不可置信的看他,他這是將人當做什麽了啊。


    到底是這個世道錯亂了,還是她執迷不悟。


    “我真是……難以相信。”她喃喃失聲道。


    她還是難以相信,她曾愛過這般的人。


    或許真的是她,從未真正了解過他吧。


    晉滁不知她所言的難以置信是指什麽,可他看得出來她麵上難掩的憤懣,以及那隱約流出的心灰意懶之意。


    “阿苑。”他心頭一緊,忍不住就要握緊她的手,卻冷不丁被她猛地甩開。


    “殿下。”林苑將身體朝外移開了些,略微坐直,看他道:“我既答應留在你身邊十年,便不會自毀約定。但也望殿下能明白,除此之外,我真的給不了你再多的。所以也望你能給我留些喘息的餘地,莫再步步緊逼欲再從我這攫取其他,可好?”


    晉滁怔怔對上她沒有溫度的眸光,眸底漸漸泛紅。


    “他們都成,為何你不成!”


    他伸手猛地攥住椅扶,滿心的不甘。


    林苑隻反應了一瞬他口中的‘他們’,也未細想,隻對他道:“旁人是旁人,我是我。我左右不了旁人的想法,也亦不允許旁人強逼我接受他們的觀念。”


    晉滁胸口劇烈起伏。他不甘心的盯著她,似要從她清冽的眸裏看出絲毫鬆動之意,可最終卻敗在了那冷若冰霜的神色中。


    他抬手一把抓過案上的茶壺茶碗,倒滿一碗後,抓著碗沿猛地灌下。


    “成吧,你願意抱著仇恨過一輩子,那就隨你。”


    他將手裏茶碗朝桌麵一扔,而後撫案起身,隨手撣了撣袖。


    “可另外一事,你必須得應。”他側眸睥睨她:“我已向父皇請旨,納你為良娣,擇日過門。”


    林苑噌的踉蹌起身。


    這次換她渾身發抖,眼圈發紅。


    “你說……什麽?!”


    晉滁沉聲道:“太子後院沒名沒分的養著個罪臣遺孀,外頭總會有些流言蜚語四下瘋傳,實在有損孤的名譽。倒還不如直接過了明路,縱有一時嘩然,可既已名正言順,那些非議之言總會慢慢平息下來。”


    “我們當日可是說好的……”


    “說好什麽。”他毫不留情的截斷她的話,不顧她幾欲崩潰的神色,繼續冷聲道:“孤是答應了你十年,可未曾答應,讓你不清不楚的待在太子府十年。”


    “你休想,我不答應!”


    “信不信,孤有一萬種法子讓你應。”


    林苑的身體搖搖欲墜,整個人如墮冰窖。


    “你是不是,是不是從未打算放過我?”她死死盯著他,雙手發顫:“你說應我的那十年,可是緩兵之計?”


    一旦有了名分,她怎麽還能走啊,便是為了皇家顏麵,那時候的他以及那些朝臣們,也不可能讓她活著離開京城。


    晉滁沉下眸來:“世道艱險,你一孤身女子……”


    話未盡,林苑已經抄起桌上的茶壺猛地擲向他。


    “你為何就要對我逼迫至此!”她心中那長久以來緊繃的弦轟然斷裂,好似支撐的力於這一瞬間驟然被人撤走,整個人刹那間無力癱倒於地。


    “我已退無可退了,你為何還不肯放過?你何必呢,何必,便是讓我見絲光也好啊……”


    她流著淚哽咽難言,慘白的臉龐盡是蒼涼。


    鳳陽公主說他待她尚有情意,簡直是可笑至極。


    世間哪有這般的情愛啊,攫取,掠奪,不給人留絲毫的喘息餘地,簡直恨不得能將對方逼至死地。


    這哪裏是愛,隻是內心的執念作祟。


    為了心頭的那點執念,他枉顧旁人的感受,隻會圈養她,占有她,直至將她變成他的所有物,再也逃離不出他的掌控。


    她忍不住抬眸看他,透過模糊的淚水看向那高大強悍,卻涼薄自私的人。


    “你這般心狠手辣的待我,可曾生過片刻的憐憫?”


    晉滁被她這戚然的模樣攪得胸口悶痛。他略過她的問話不答,卻隻道:“答應你的自然作數,十年後你若要走,隨你便是。”


    林苑搖頭哽咽不言。


    她已看透他涼薄本質,哪裏再肯信他。


    “那時候你人老珠黃,還當孤缺了你不成。”他沉著臉俯身去扶她:“若不信,孤令人拿紙筆,立書為證。”


    林苑的手指摳進他的臂膀中,死死盯著他:“你同樣也應下了不再碰我,可也能作數?”


    晉滁深喘口氣,而後一用力將她從地上抱了起來,放她在椅上。


    “來人,端紙筆來。”


    待仆從鋪紙研墨完畢,他執了筆蘸了墨汁,隻是在落筆前,沉眸看向她。


    “孤給你承諾,可孤給的名分,你也必須接著。可成?”


    林苑這會稍微緩過神來。她抬袖擦淨了麵上殘淚,而後眸光落向案上的空白紙張。


    她何嚐不知,他的承諾將來作不作數其實也未曾可知。


    隻是事到如今,她手中沒有任何籌碼,除了相信他那僅存的良知,也實在沒有旁的辦法。


    她也是存著絲希望,他既肯落字為證,那應是肯守諾的。畢竟將來他是要做皇帝的,落字蓋印,來日這字證亦可算聖旨了。


    咬咬牙頷首,她抬著略微紅腫的眼眶,定定看他:“我應下,但願你也能信守承諾。”


    晉滁看她,她那雙被淚水浸濕的眸子尚帶些水意,此刻正懇切,惶然,卻又難掩驚怕的望著他。


    如一隻無家可歸,惶惶焉的麋鹿般。


    ‘別怕’二字滾動於喉間,最終咽下。


    他沉下眸來,提筆書寫,按照她的所求立了字據,末尾附了名諱。


    落筆之後,他邀她上前查看。


    林苑從頭看到尾,抿了抿唇後,道了句:“還未蓋章。”


    晉滁這會卻氣笑了:“成,孤今個還不給你上私章了,直接落太子寶印。”


    語罷,朝外厲喝:“田喜,去拿孤的寶印來!”


    林苑對他的隱約的怒氣絲毫不為所動,堅持等那紙張落了太子印,這方肯將那紙給接過。


    晉滁將太子寶印遞給田喜,看向她冷笑道:“這回可放心了?”


    林苑沒吱聲,隻托了那紙張去窗前的案上晾著。


    “今個你就去長平侯府吧。”


    林苑冷不丁聽了他這話,頓時驚得回眸看他。


    晉滁未看她,兀自斟茶喝過,方道:“若不想去長平侯府也成,你就去韓國公府。待孤算好了良辰吉日,就過去迎你。”


    她沒忍住問了句:“不是良娣嗎?”


    如何還要迎?尤其是她如今這身份,不應直接給了名分就已了事?


    晉滁沉聲道:“孤喜歡熱鬧,喜事從來要大操大辦。你就告訴孤,是要去長平侯府,還是要去韓國公府。”


    林苑還有很多問題想問,可見他麵上已浮了不耐,遂就不問了,隻低聲回道:“長平侯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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