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再說了。”


    盧經擺了擺手,打斷盧葆業的話。他顯得很是疲憊,蒼老的臉上全是灰白,就連眼睛也難以睜開:“這件事情與你無關,與盧家任何人都沒有牽連。飼料不可能出錯,那些荒獸也不會集體自殺。都說終日打雁,必被雁啄。此話為父信了。”


    盧葆業呆了一呆,下意識地問:“您的意思,那些荒獸本來就有問題?”


    盧經歎了口氣:“這個世界上有很多神奇絕妙的手法。年輕的時候,為父在南疆行商,曾經見過當地苗人操縱蠱蟲,把活人生生變成白骨腐肉的可怕手段。他們若是要人死,你絕對不會察覺半分。那簡直就是毫無預兆,前後時間也不過幾個時辰。現在想來,楊天鴻很可能也是用了蠱蟲之類的手段,實施在這些荒獸身上。可笑我們毫無察覺,還按照他的要求,請來了順天府和京城各大牙行,當麵辦理了荒獸交割文書。現在荒獸出了問題,楊天鴻早已從中擺脫得幹幹淨淨。”


    盧葆業張大了嘴,良久,他艱難地說:“這,這是一個陷阱?”


    盧經沉重地點著頭:“也是為父被那些荒獸迷花了眼睛。我早就應該想到,避水金睛獸和玄天駿兩種珍貴稀罕的荒獸品種,絕非隨隨便便就能捕捉。而且,一捉就是十幾頭。若是換了別人,必定會用別的荒獸抵償債務。再不濟,也會把這些荒獸運往其它州府賣掉。我一直覺得楊天鴻過於年輕,這些問題也許一時間考慮不周,也心急如火想要盡快與我盧家解除婚約。沒想到此子手段竟然如此狠毒。一步步結為連環扣,上下銜接如此緊密,就連我也沒有看出其中的端倪。現在,拍賣會的消息已經放了出去,到時候我們必定連一頭荒獸也拿不出來。真想不到。天下間竟然有如此心狠手辣之人。楊天鴻這不僅僅隻是泄憤,他是要我盧家上下滿門抄斬,盡數滅口啊!”


    盧經一副悲痛至極的神情。他全然忘記了,當時是誰定下高達八百萬兩銀子的天價賠償金?又是誰手持婚書一再要挾?


    其實很多人都是這樣。自己施毒計盤算別人的時候,從不覺得自己毒辣,隻會認為理所應當。反過來。當同樣事情發生在自己身上的時候,又會覺得自己簡直就是天底下最淒慘的那個苦命人,咒天罵地恨其不公,叫囂什麽若有來生定要毀天滅地,將構陷自己的對手全家殺光。挫骨揚灰。


    盧經用顫抖的手握住兒子肩膀,連做了好幾個深呼吸,帶著決然和狠厲,說:“這件事情瞞不了多久。你現在就去召集族中心腹,收拾細軟。明天一早就帶著親族財貨出城,前往秦國。記住,二房、三方那邊千萬不要泄露半點消息。楊天鴻編織的這個陷阱很深,必須要有不少人死在裏麵。你從商一道並不弱於為父。隻要保住你這一脈,盧家日後總有翻身的時候。”


    盧葆業顯得很是慌張:“父親,你不跟我們一起走?”


    盧經似乎看透了兒子在想些什麽:“我得留下來為你逃亡爭取時間。前後不過三天。你帶著財貨一路沉重,走不了多遠。這次招惹的麻煩很大,太子、戶部尚書、景寧王、靜安公主、老金,還有老黑……無論****還是白道,都想要把我們盧家剝皮吃肉。為父留在這裏虛以應待,至少可以拖住他們三天時間。記住。東西盡量揀最好的帶走,府中地窖裏積存的銀兩全部扔掉。隻帶黃金。”


    盧葆業再次怔住:“黃金……”


    天下各國金銀兌換比例都一樣,金一銀十。


    盧家乃是豪門巨富。曆年來,積攢了好幾萬兩黃金。


    錢莊這個行業究竟是什麽時候出現的?已經沒有任何證據可考。不過,往來於各個錢莊之間的銀票,的確為豪商巨富提供了不少便利。盡管如此,各家豪門貴人仍然喜歡在家中積攢現銀。即便是尋常人家,家中也存有幾十兩銀子備用。盧家積存的銀兩更多,林林總總計算下來,至少有三百萬兩。為此,府中專門挖了幾個地窖,把銀塊裝在陶土壇子裏,密封深埋。即便遇到地震火災,房屋倒塌,這些銀錢也不會損耗半分。隻要挖出來,盧家上下又能很快恢複以往的富貴。


    三百萬兩銀子是什麽概念?


    那是多達噸位以上的龐大數字。若是用馬車裝運,至少需要二十輛。


    楊天鴻賠償盧家荒獸鬧出來的動靜實在太大了。現在,整個楚國京城上上下下,不知道有多少雙眼睛都在盯著盧家。逃難這種事情,當然是越快越好,人和貨物越少越好。然而問題就在這兒。當年挖掘地窖的時候,隻考慮過銀錢存放安穩,所以地窖修建得非常牢固,即便有開啟鑰匙,想要把一個個沉重的銀罐搬運出來,也需要數十個壯勞力花費大量時間,而且動靜很大。如此一來,即便是傻瓜也會知道盧家在挖銀子,隨便想想都知道他們準備逃離京師。


    若是隻帶上黃金細軟,盧葆業真的很是不舍。


    連同銀票在內,那些東西其實值不了多少錢。要知道,府中藏銀多達三百萬,那是一大筆錢。


    人生很多時候都要做出選擇。一邊是活命的機會,一邊是巨量銀錢。盧葆業真的難以放棄,他兩者都想帶走。


    “啪————”


    一記耳光,重重甩在了盧葆業臉上,頓時浮現出幾個清晰的鮮紅指引。


    盧經哪裏看不出兒子心裏所想的念頭。他低聲怒道:“都什麽時候了,你還在思量著地窖裏那些銀子?你以為那些人會放過我們嗎?一步錯就步步錯,當初我們就不該收什麽訂金。可是這種事情做都已經做了,現在後悔又有什麽用?男人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再也不要去想什麽銀子,趕緊回去叫上鴻誌,現在就開始收拾。記住,今天夜裏不要睡覺,四更時分即刻趕著出城。”


    盧葆業心裏貪婪的念頭被重重打醒。他不住地點頭:“是了。兒子一時糊塗。我,我這就去辦,這就去辦。”


    話音剛落,房間外麵傳來急促的敲門聲。


    節奏兩長兩短,隻有盧經身邊的心腹才知道這種特殊敲門暗號。拉開門,看見了貼身管家無比焦急的麵孔。


    “老爺。您快出去看看,不好了,大事不好了。”


    盧經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氣。荒獸暴斃在他看來已經是最糟糕的消息。貼身管家的能力和性子他都很清楚。能夠讓這種性格沉穩的人說出這種話來,難道又有什麽可怕的災禍上門?


    他穩住搖晃的身子:“沉住氣,不要慌。說吧!究竟是什麽事?”


    管家用力咽下一口唾液。驚慌的語氣中帶著幹澀:“太子,太子派人過來,說是現在就要帶走那些玄天駿。”


    ……


    太子府衙的門檻很高,盧經上了年紀,行動不便,用力扶著門柱,腿腳抬起老高,喘著粗氣。好不容易才跨了過去。


    近侍們的動作很快,一個晚上的時間,就把盧家上下所有人抓了個幹幹淨淨。嚴格來說。倒也沒有直接拎著鎖鏈拘捕抓人,隻是派出太子直屬的衛隊官兵,把盧家所有親族人等居住的宅院團團圍住,牢牢封住大門,任何人不得隨便出入。


    一個三十多歲的黃門內侍握住盧經的手,將他從地上扶起。然後走在前麵引路,滿麵疲憊。顯得很是疲憊的盧經跟在後麵。兩個人穿過大廳,走進了太子府衙內院。


    要不是看在盧經悄悄塞過來一張麵值二百兩銀票的份上。黃門內侍才懶得多管閑事,直接叫上左右兩邊的守門護衛,朝著盧經屁股上狠狠踢上幾腳,催促他趕緊加快速度就是。


    外界很多人都在傳言,太子好酒,好美色,行跡浪蕩。


    其實太子身邊的人都很清楚,太子雖說經常舉辦酒宴,真正喝醉的時候卻不多。至於女色……身為堂堂一國太子,難道身邊連多有幾個女人都不行嗎?


    盧經跟著黃門內侍走進內院的時候,太子剛好漱完口,從侍女手中接過毛巾,擦拭著麵孔。


    不用人催促,盧經放下拐杖,顫巍巍地跪了下來。


    房間很大,足以容得下幾百人同時站立。兩邊分擺著各種家具,正中首位上的文案和椅子做工精致,材料也是上等的香楠木。太子走到文案後麵,一個侍女乖巧的拉開椅子讓他坐下。


    盧經低著頭,視線隻能看見太子的腳。他額頭低了下去,緊貼地麵,口中發出聲音帶有淡淡的怨怒,還有無可奈何的困苦:“草民盧經,見過太子殿下。”


    太子微微閉上雙眼,仰靠在椅子上養神,絲毫沒有想要與盧經客套的意思,淡淡地問:“本宮的玄天駿呢?被你弄哪兒去了?”


    盧經依然保持著趴伏在地上的姿勢,聲音隱隱有些顫抖:“回稟殿下,那些玄天駿……都死了。”


    太子威嚴的臉上沒有任何情緒波動:“怎麽死的?”


    盧經的聲音越發變得惶恐:“草民……草民也不知道。沒有任何跡象,它們一直拴在草民家中的馬廄裏。就在幾個時辰前,它們口吐白沫,全部暴斃。”


    聽到這裏,太子睜開雙眼,看了看跪在地上瑟瑟發抖的盧經,從鼻孔裏噴出一聲冷哼,道:“如此珍惜貴重的荒獸,居然被你活活養死,簡直就是暴殄天物。”


    盧經沒有說話,徹底陷入了沉默。


    他很清楚,太子並非常人,對於事情的來龍去脈,太子其實比自己拿捏得更加明白。本來,盧家完全可以從這件事情裏摘除出去。偏偏自己財迷心竅,也怪不得別人。


    侍女端上來一杯熱茶,太子把玩著稍嫌發燙的碗蓋,皺了皺眉,說:“本宮很喜歡那些玄天駿,也早早派人過去,在你那裏下了五十萬兩銀票的訂金。若是你沒有收錢,這些事情也找不到你盧家的頭上。既然收了錢。就應該及時交貨。現在,你說怎麽辦吧?”


    盧經身體顫抖幅度變得更大了。


    他抬起頭,直起身子,隻是酸軟的膝蓋使腰肢一陣發麻,不由自主晃了晃。好不容易才保持住平衡。他的嘴唇不斷翕張,過了很久,才從唇縫中艱難地擠出幾個字:“我……盧家……賠。”


    “賠?”


    太子冷笑道:“怎麽賠?那可是珍稀荒獸玄天駿,不是凡俗間隨便什麽草料就能養大的普通馬種。”


    盡管知道太子心機深重,盧家此次在劫難逃,盧經心裏仍然存了那麽一點點僥幸。他鼓起勇氣說:“盧家願意賠付殿下足額金銀。以求殿下寬恕。”


    “哼!話不要說的那麽難聽。好像本宮缺錢花故意找你們盧家麻煩似的。”


    太子顯然看透了盧經腦子裏的想法。他輕輕用碗蓋碰了碰茶碗,發出清脆的瓷器撞擊聲響:“本宮就知道你會這麽說。以你盧家的那點本事,不要說是玄天駿,恐怕就連普通荒獸都抓不到一隻。也罷!既然你說了願意用金銀賠償,本宮也不難為你。本宮做事情一向寬宏大量。聽說。盧家曾經與宣武將軍楊家結過親,楊天鴻拒絕承認這門親事。嗬嗬!是不是有這麽一回事情?”


    盧經額頭兩邊散落著亂發,眼神也變得困乏。他慘笑著點點頭:“有。”


    太子饒有興趣地問:“本宮還聽說,為了區區一份婚書,盧家就向楊家開出了高達八百萬兩銀子的價錢,是不是真的?”


    盧經的麵部表情一片麻木,機械地點著頭:“確有此事。”


    太子譏諷著說:“商人計算銀錢的本事,果然令人稱道。一份婚書折價居然如此昂貴。價值也不知道究竟翻了多少倍?既然已有前例,那麽賠償本宮的銀兩,也就照此執行。這應該不算是強買強賣。完全公平合理,不是嗎?”


    盧經那張老臉上的皺紋更深了,他木然地點著頭,嘴裏含含糊糊答應著“是”字。


    太子似乎對數字這種東西特別敏感,尤其是說到錢財方麵,興趣就特別濃厚:“一份婚書價值八百萬兩。當年。盧家和驃騎將軍楊靖聯姻,朝廷官員和豪商身份都很高貴。以民間的彩禮結算。婚書本身價值應該在五萬兩銀子左右。驃騎將軍楊靖非常人,價值自然也就更高一些。滿打滿算。就當做是八萬兩銀子。嘖嘖嘖嘖!盧家居然在這個基礎上增加了足足百倍的賠償金額。如此看來,背棄信用的懲罰果然厲害。也不知道究竟是楊天鴻吃了個啞巴虧?還是你們盧家特別精於算計?”


    “本宮交給你們盧家五十萬兩訂金。若是按照百倍價值計算下來,就是五千萬兩。”


    “就照這個數字賠付本宮吧!那些玄天駿死就死了,本宮也不要了。本宮不喜歡在俗務上耽擱時間,盧家什麽時候能把銀子送過來?”


    盧經感覺自己的思維徹底變得凝固。


    五千萬兩……這是什麽概念?恐怕楚國一年的稅收,差不多也就是這個數字。


    盧經很想大喊大叫,很想站起來指著太子連聲怒斥。或者是用刀子割掉太子嘴裏那條胡言亂語的舌頭。


    可是,他什麽也不能做。


    這種事情怪不得別人。太子說得很對,若是沒有自己要求楊天鴻賠償八百萬兩銀子彩禮在前,恐怕太子現在也不會提出百倍價值的賠付銀兩。古人雲:前事不忘,後事之師。現在看來,當初根本就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落到如此下場,也是活該。


    若是盧家能夠拿出五千萬兩銀子,也就不會漫天要價,貪圖楊天鴻送到府上的那些荒獸,更不會落到現在這般慘痛的境地。


    盧經張開緊閉的嘴唇,臉上滿是乞求:“啟稟殿下,草民實在拿不出如此之多的銀兩。還請殿下憐憫,放我盧家一條生路。”


    太子注視著盧經,毫不在意他的痛苦和言辭,平靜地說:“要你拿出五千萬兩現銀,的確有些令人為難。也罷,若是銀兩不足,也可以用其它東西抵扣。比如田地房屋、古董字畫、商鋪珠寶……本宮一向待人寬厚,隻要交出等同於五千萬兩銀子的財物,用玄天駿欺瞞本宮一事,就此作罷。”


    盧經覺得頭腦“轟”的一下炸響開來。


    無論自己說什麽都沒用。


    太子這是鐵了心想要把盧家連根拔起。


    官府皇族很少對豪商下手。一是沒有足夠的借口;二是因為豪商網絡遍及天下,不在本國,就在他國。若是將本國豪商全數緝拿,相當於毀滅了本國商業基礎。這種做法,無異於殺雞取卵。因此,即便豪商大賈犯罪,所在國家君主往往是睜隻眼閉隻眼,隻要事情不大,沒有惹上眾怒,隨便罰點銀子,也就過去了。


    然而,盧家這次做下來的事情,與往次不同。


    在荒獸這件事情上,盧家得罪了太多的人。(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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