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上的清風帶著涼意,山間的蒼色不減。


    連綿兩三日的小雨終於落盡,泥濘的山路上看不見一個行人。


    浛洸郡主扶著腰,跪在山門前,雙眼定定的看著緊閉的寺門。頭頂上苦難寺三個字蒼勁有力。


    這裏是先帝所剩不多的極為妃嬪清修的地方,近幾年來,因為已經接連有好幾位太妃薨逝,剩下的,便隻有皇太如妃。


    浛洸郡主的親祖母,薑博的生母。


    浛洸郡主摸了摸已經大顯的肚子,想,就算失去了這個孩子,也得把祖母請回長安。


    如果父親因此貶為庶人,或者直接問斬,那麽自己真的不會再有容身之所。


    憞華郡王府中,身為郡王妃的自己,空有著王妃的尊名,若不是有身後娘家的勢力、郡主的名頭,壓根無法壓製住韓禮的那顆永遠不再自己身上的心。剛開始,自己嫁過去,就是不願意的。夫妻二人,相敬如賓,各過各的,倒也沒有什麽妨礙。可是這幾年過去了,老郡王妃開始步步刁難,因為她膝下久無子嗣,郡王府中的姬妾越發的多了起來。


    父親一旦倒台,那麽,自己這個浛洸郡主也算是坐到頭了,韓禮隻怕會更加肆無忌憚的淩辱自己,休妻也不是空談。


    正想到這,寺門突然從裏麵打開了,走出來一個年近五十的老太婆,道:“小郡主怎麽在這兒跪著?”


    浛洸郡主仰起臉,露出一抹俏麗的笑容,嗯了一聲,眼淚花幾乎都要出來了,“孫嬤嬤。”


    被叫做孫嬤嬤的人立刻上前將浛洸郡主扶了起來,看著她已經凸起的肚子,帶著慈愛的點了點頭,“快進去吧,太妃已經等了一會了。”


    浛洸郡主愣了一下,搖頭,問:“孫嬤嬤,我是來請祖母去救救父王的,祖母不隨孫女去,那孫女隻有在此長跪不起了。”


    說罷,她又作勢要跪下去,容色堅決,大有不達目的即使跪死在這裏也不肯改變決心的味道。


    孫嬤嬤歎了口氣,勸道:“郡主,太妃娘娘也有她為難的地方。”


    “父王縱有千錯,也是我的父親,我能為他做的,僅有如此,嬤嬤不必再勸,若父王當真問斬,那麽我身為他的女兒,理當共處。”


    “予芝,你既已經身為人母,怎可如此任意妄為?”


    “祖母!”薑予芝的臉上頓時一喜,朗聲道:“求祖母救救父王。”


    先帝的如妃,是在苦難寺清修太妃中最年少的一位,此時也不過剛剛五十歲,樸素無華的尼袍,保養得卻是異常的精心,看著也就四十歲的樣子,此時出現在寺門前,臉上有些無奈,道:“起來吧,臨到老,也不得安寧。”


    薑予芝臉上的喜色頓時轉為尷尬,卻也顧不得這許多,立刻起身,說:“祖母這就動身?”


    皇太如妃不甚滿意的搖頭,看著底下的浛洸郡主,如沒有拒絕,在孫嬤嬤的服侍下,登上馬車。


    然而在車廂裏,麵對著薑予芝卻是不假辭色的斥責,“哀家在山裏就聽到你和韓禮不合,你如今幾歲了,還這般任性胡來?”


    登時,薑予芝臉上的淚就落了下來,咬著唇反駁道:“我不喜歡他,一點也不喜歡。當年祖母若肯幫我···”


    皇太如妃嘴角輕撇,斥罵道:“哀家當年若幫你胡鬧,現在還有臉去求陛下饒你父親一命?!”


    當年薑予芝被孟光長公主指婚給憞華郡王的時候,曾經在苦難寺前跪了三天三夜,皇太如妃也沒有走出寺門,幫她一把。其實,薑予芝對這個所為的祖母,並沒有什麽好感,也許在先帝還在的時候,皇太如妃在後宮中還是地位顯赫的時候,曾有過一絲儒慕之情,但是隨著先皇的駕崩,光武帝的繼位,這個祖母也沒有了地位和作用。


    “這就受不了了?”皇太如妃嗤笑,對於孫女的態度尤為失望,“這就是你不如孟光的地方,哀家看不上你這小家子氣,便是北山也比你能幹。”


    浛洸郡主的眼眶紅了,摸著肚子,卻沒有還嘴,一味的順著皇太如妃的話,心裏卻是翻來覆去的難受著。


    皇宮宮門已至,浛洸郡主卻是不能入宮,隻能下馬車,看著皇太如妃入內。薑博此時正在宮中,由陛下親自處置。


    薑予芝站在宮門前,心中稍有定心,知道有皇太如妃在,父王必不會出大事,所以臉色稍霽。


    “薑予芝在這裏,那今日薑博的人頭是要不了的。”


    蕭元皺著眉,收回撩開車簾的手,有些了然的對一旁正在研究棋局的薑永夜說。


    薑永夜拈著黑色的棋子,沉思片刻放在了一個平平無奇的地方,又取了白子,落在了棋盤上,抬起頭,笑道:“太如妃素來獨善其身,這次終於坐不住了。”


    “我們不如也在這裏等消息,省得進宮麻煩,還要對著她行禮。”


    蕭元原本就是不打算靠光武帝來除掉薑博,宮裏皇太如妃要如何去周旋,她也沒有看戲的意思。或者說,她此時見到了浛洸郡主,生出了興致。


    不待蕭元派人去請浛洸郡主過來,在侍女的服侍下,薑予芝已經先走過來請安了。


    “浛洸見過太子殿下,孟光長公主。”


    蕭元笑了笑,對浛洸郡主說:“本宮方才還在說,既然湊巧皇太如妃回宮了,不如就等皇兄迎娶側妃的喜事過了再回寺廟裏去。”


    浛洸郡主眼光閃了閃,說:“此事還須太妃娘娘來定。”


    蕭元的笑容不變,“長輩裏也就隻有太妃還健在了,惠安的大婚,本宮還想請太妃給她梳頭呢。你且將此事與太妃提一提,若是不妨礙太妃清修,不如多留幾日。”


    蕭元不合常理的殷勤,讓浛洸郡主微有驚愕的抬起了頭,看著車廂中的女子,卻見她一如從前那樣的風光明媚,豔色不減。


    而那位平日裏極少在皇族女子麵前露麵的太子正一手捏著黑子,一手抓著白子,渾然未覺她和蕭元的對話。


    相比孟光長公主的張揚跋扈,南國的太子則顯得更加的隱晦黯淡,也許是因為不是正統的皇室血緣,名不正言不順,也許是因為忌憚陛下的猜忌,所以一直韜光養晦,除了屢次帶兵出戰以外,在政事上,這位太子極少有建樹。


    據說,這位太子的長相比孟光長公主還要肖似蕭皇後,又摻雜著那一代戰神之門的蕭氏英武血液,是南國中有名的俊美英武男兒。


    據說,陛下曾經是希望撮合長公主與太子殿下的,屆時百年之後,由太子與長公主並稱二聖。


    隻是不知為何,時至今日,也沒有人再提起此事。


    對於馬車上的這兩個人來說,這樣的安排,不是最好的結局嗎?如果一開始就是這樣,那麽一切都會變得涇渭分明。


    少頃,宮門開了。


    宮門之內,是端坐在馬車上的先皇五子薑博,依舊是目中無人的樣子。


    宮門之外,是忽然丟開棋子,抬起俊朗如山的眉,對浛洸郡主燦然一笑的太子。


    天色已經發黑,灰暗不辨的天際,落下一片潔白的雪花。蕭元將手伸出車窗,發出一聲喟歎:“長安下雪了。”


    舉目四顧,都是突如其至的白皚皚落雪。


    薑博的眼睛,在看到馬車的上的蕭元時,忽然陰沉不定,低聲對身邊的內侍說了什麽,內侍臉色為難,在薑博愈發狠厲的語氣中,不得不將長弓奉上。


    蕭元掌心的雪花已經融化成水滴,冰冷的淌在手心,她唇上勾起如花的笑意,毫不避讓的直視著薑博。


    如此一來,宮門前的禁軍不知該如何是好。


    蕭元似乎篤定了薑博不敢射出這一箭,勝似閑庭信步的含著笑容,而太子則更加的愜意,尚在無所事事的收拾著滿盤的棋子。


    皇宮的門前,薑博的弓已經拉滿,起初是對著蕭元,下一瞬卻移到了太子的身上,蕭元斂起了笑容,沉著聲說:“尋個黃道吉日,送他上路吧。”


    太子點頭,俊朗的麵容上依舊是不無所懼的淡然神色,一雙眼睛平靜的看著薑博,高聲道:“郡主,還不去迎接你父親,莫要讓他再闖禍了。”


    而浛洸郡主也是此時才反應過來,看著薑博這樣的舉動,顧不得沉重的身體,迎著薑博的箭尖而去,隻怕那支箭破空而出,射到太子身上。


    隻要薑博敢在宮門前射出這支箭,那麽莫說是貶為庶人,賜死也毫無轉圜的餘地。


    那是太子啊,就是沒有皇族血統,也是未來的儲君,陛下絕對不會允許有人藐視他的皇權。


    薑博的箭被浛洸郡主攔下之後,蕭元訕笑出聲,對外間侍立的輕盈道:“回府吧。”


    蕭元搖了搖頭,忽然皺眉,看著薑永夜手上的棋盤,“這是新的?誰送你的?”


    薑永夜揚唇一笑,看著蕭元促狹的目光,也不掩飾,直言道:“禮部侍郎家的二小姐,柳拂蟬。”


    “曾逐東風拂舞筵,樂遊春苑斷腸天。如何肯到清秋日,已帶斜陽又帶蟬!”


    蕭元笑了笑,沒有再問什麽,她素來對風花雪月的事情沒有興趣,再加上柳氏本就是內定的側妃人選,薑永夜喜歡,蕭元也心感安慰。


    ------題外話------


    “煥兒,”蕭元說:“這些人都不肯留下爪印,怎麽辦?”


    容煥眼風掃過,淡然回道:“殺了。”


    蕭元搖頭,說:“年少氣盛,戒驕戒躁,來給本宮把他們拖出去大打八十大板。”


    “諾。”


    蕭元轉過身,對容煥道:“記著,別太凶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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