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赫延帶著蕭元走進了雪域與大禾的交界,鳥獸絕境的雪原。


    在踏上這一遍雪原的時候,蕭元打了一個寒顫,頭頂之上,蒼穹開始落下一片又一片的白色雪花,整個世界都是蒼茫的白,遠山近丘莫如是。


    在赫延胯下的馬開始駐足不前的時候,蕭元伸出手,抓住赫延手中的韁繩,烏紫色的嘴唇顫抖著,說:“不要???不要再去了,你明知道我們走不出去的。”


    從雪原到大禾,除非你有飛天遁地的深宮,或者在這極冷的環境中能夠生存下來,他們之中還有人能夠抵禦這樣的冷。


    赫延帶來的百餘騎已經分散得很開,不論是馬匹還是人,身形都變得滯重,沒有人在雪原之上輕鬆自若。


    眼看著赫延不聽她的話,蕭元愈發的焦灼,抬起頭,看著他隱藏在頭盔之下的麵龐,勸道:“你這是在做何?一心尋死嗎?”


    “不,”赫延沉吟了片刻,眯著眼望著大禾的方向,道:“我隻是想問她為什麽?”


    為什麽突然放棄了他?


    還是為什麽在他身上下了三年的毒,時至今日,他才發現。


    “好了,你別去了,”蕭元扯著他的衣袖,道:“我告訴你,我什麽都知道,你若隻是求一個結果,我來告訴你。”


    腳下的路愈發的艱難,雪花鋪天蓋地,好像世間便隻剩下一個冷字而已,蕭元說話已經開始哆嗦,她本來就畏冷,“你母後還有一個女兒,名喚均葷。”


    均葷?


    司寇均葷?


    父王四年前巡視疆土時,從宮外帶回來的農家女?怎麽會?不可能???


    他閉著眼睛,搖了搖頭,長久以來的疑問得到了答案,一顆心卻仿佛沒有了支撐,身子一歪,跌落在雪地裏,蕭元垂下頭,卻看見他緊緊露出來的那雙眼,灰敗無助,似是失怙的孤鳥。


    她顧不得腳底下及膝的雪,翻身下馬,卻沒有踩穩,一下子撲倒在雪地裏,抬起頭,正好看見赫延取下了頭盔,男子的臉上,是結了冰的淚痕。


    “我一直以為,大哥才是那個鳩占鵲巢的人,熟知,我也不過如此。嗬???”


    他笑了一下,表情卻難看至極。


    蕭元張口想要說什麽,卻被雪原上的冷風灌了一口,止不住的用力咳嗽,赫延轉過頭,看她,撿起頭盔,戴在她的頭上。


    “你是何時知道的?”


    “就在不久前,屠嫣來信,要我與她結盟。”


    赫延低下頭,看著漸漸落滿他衣衫的雪花,嗤笑道:“往我一生,以為自己的血統高貴,熟知,不過如此???她養了我二十年,卻半點沒有把我當成親生血肉。”


    “母後,不是你的毒藥殺死我的,是你的狠心殺了孩兒。”


    他早就該想到的,以母後的手段,怎麽會容忍一個毫無背景的女人成為父皇寵愛萬千的側妃,他當時還想,是不是正是因為司寇均葷毫無勢力,所以母後眼不見心不煩。


    想來是四年前,母後便發現了那是她的親生女兒,不知是何等孽緣,居然入宮為妃,做了自己父親的妃子。


    難怪整整四年,無論哪等節宴,司寇均葷也沒有出來見過外人,而他的父王是怎麽想的,是知道還是不知道?


    他伸手拂去身上的雪花,仰頭靜靜的凝望著灰白不明的天空,妖豔的容貌灰敗褪色,“我,真的不是母後的孩子嗎?”


    “諾,屠嫣隻有一女。”


    他伸出的手漸漸垂下,放在胸前,眼中的光芒散去,隻覺得身遭的一切再也無法忍受,狠狠的一拳砸進雪裏,毫無章法的亂叫著。


    蕭元打了個哆嗦,靜靜的看著他,一片雪花落在她的手背,卻沒有散開,真的好冷。


    她隻是這樣看著赫延,便覺得真冷,深深吸了一口氣,她抬起頭,望著那些雪花在半空中起舞,恍惚間,耳邊聽到有汜的聲音,他說:“娘,我會一直陪著你。”


    好的???娘也會一直陪著你???一切都會很快結束的。


    她蜷縮在深雪之中,正要閉上眼睛,卻被赫延一把拉起來,男子紅著眼睛,看著她,少頃,將身上能夠禦寒的東西全部裹在她的身上。


    他很是用力,蕭元完全無法拒絕,在確認蕭元身上每一個角落都包裹住之後,赫延翻身上馬。


    看著站在雪地裏的蕭元,笑道:“雖然我已經知道結果了,但我還是想回去問一問她,究竟有沒有愛過我。”


    “蕭元,你可有喜歡過我?”


    那一瞬間,建武十一年的初遇浮現眼前,蕭元望著他,搖了搖頭。


    馬匹像離弦的箭一般駛出,她站在雪地裏,看著一身薄衫的男子,“赫延???”


    不曾回過頭,就這樣單薄孤獨的消失在了雪原之上,那個妖豔得幾乎勝過她的赫延,應該再也不會見了吧。


    可是,他不是想帶著她一起死的嗎?怎麽就把她丟在了這裏,不上不下,遲早她也得凍死在這裏。


    不知過了多久,她整個人身上都堆積滿潔白的雪花,隻覺得身體裏每一分每一寸都是入骨的寒意,向一條條冰蟲,鑽進了她的千枝百骸般。


    蕭元掙紮著,走了一段路,卻最終臥倒在了雪中,靜靜的聽著雪花慢慢遮蓋住她的聲音,等待著風雪將她長眠於此。


    “元兒!”


    耳邊居然聽到有人在喚她的名字,來不及睜開眼睛,就被人橫抱而起。


    是很溫暖的懷抱,帶著禪香,熟悉而溫柔,蕭元閉著眼睛,低低的喊:“阿止???”


    “是我,不怕了。”


    景行止將她抱在懷中,男子不知是哪裏來的那樣炙熱的溫度,在他的懷裏,蕭元止住了冷意,整個人有了暖意,似乎再一次活了過來。


    “我死了嗎?”


    “不會死,我在。”


    蕭元側起頭,艱難的睜開眼睛,抬頭看著景行止,卻隻能看見他的下巴,尖刻而冷硬,沒有以往的溫和,卻憑白的叫人覺得心安。


    她微微動了動嘴唇,露出一個慘淡的微笑,張了張口,青紫色的手指,指著天空的一角,說:“阿止,你看,極光???”


    她從幼年開始,每一年都期待不已的極光,在此時突然出現在雪原的天空之上。


    “也許是我記錯了,母後那年,帶著我來了雪原,所以,這些年我在冰原上怎麽找,也找不到極光。是我的錯,我找錯了地方,才會一直得不到。”


    她看著他,眼裏有著哀傷和歉意,然後,別開眼去,說:“對不起,阿止。”


    “我記性這樣的不好,明明是我無理取鬧在前,反而將罪責強加於你,我把這些都忘了,你也不要再記著了。”


    “無事。”他沒有一絲怨怪,隻是抱著她在懷,與她一起抬頭看著滿天的七彩絢麗的極光,半響才問:“你說過,極光出現的時候,就原諒我。”


    “元兒,你我前塵往事都不再提起,從今日起,重新相識可好?我不是一心求佛的景行止,你不是滿心空付的薑予美。”


    “我是阿止,敢問姑娘名諱?”


    蕭元忽然止不住哭聲,小聲的啜泣起來,突地又一笑,卻又哭了:“我叫蕭元,你可以叫我元兒。”


    在蕭元哭聲漸起的那一瞬間,遙遠的雪原深處,突然傳出一聲巨大的哭嚎聲,蕭元一怔,抬起含著冰淚的眼眸,看向那裏。


    她的臉色變得更差,景行止將她背在背上,轉身最後看了一眼雪原的深處,便頭也不回的朝著邊界走去。


    蕭元再次醒過來,是在景行止的背上。


    他穿的極為單薄,身上卻是溫暖如春。風雪在耳畔呼嘯,然而身體卻不再感覺寒冷,她緊緊的趴在景行止的背上,手圈著他的脖子,不自覺的,卻是悲傷的想起了前世的種種。


    她時常想,若是前世如這般,該有多好。


    然而,她卻沒有再去重塑前世的力氣。


    一滴淚順著臉龐,沁透到景行止的背上,他的步子頓了一下,又繼續朝著前方走去。


    是啊???


    即便重新開始過,她也不會再如前世那般愛著他,景行止緊緊抿著唇,心尖發疼,眼中卻毫無悔意。


    這樣就很好了,你喚我阿止,這樣就很好了,你還能時時喚我一聲阿止。


    那,也是一種陪伴吧,永永遠遠的,卻又幾近短暫的。


    他想說什麽,蕭元卻伸出一隻手,摩挲著點在景行止的額前,已經開始恢複正常顏色的指尖已經纖細蒼白,她就趴在他的身後,輕輕說道:“你們佛家有八苦,阿止,你當忘卻愛別離之苦。”


    愛別離。


    不管他願不願意承認,前世裏愛他的那個薑予美已經永遠的死去了。


    曾經一度,他們會是人間眷侶,放眼整個南國,他配她足矣,她配他亦是。


    然而,終究還是擦肩而過。


    她對他的愛意,早就停留在前世的建武二十年,永遠結束了,不管他再做些什麽,她會感激,會動容,卻不會再愛上他了。


    景行止不曾回答,一刻不停的向著前方走,宛如一個虔誠的朝聖者,堅定不移的背著他的佛,向著西天朝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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