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記得赫延就是死在這一片雪原中。


    如此絕境,仿佛是創世之神單獨為這塊大陸留下的純淨所在,日複一日落下的白雪,沒過人頭的積雪,冷到令人忘記傷口的疼痛,雪原依舊是無聲無息的所在。


    等到胡格喘息平複的時候,簌簌而下的鵝毛大雪已經將周圍戰死的兵將屍骨掩埋了。


    他的敵人,似乎比他更加頑強,依舊向一顆孤鬆一般,直立在那裏,不動不移。


    他自己帶領的六千私兵,以及容煥帶來的五千征天軍的鮮血在前一刻還曾經染紅這片純白的土地,可是下一刻,又是與世無爭的潔白。


    師父說過,沒有人可以穿越這片死亡之地,也沒有人可改變這裏。


    他自以為自己學藝精湛,在滄瀾穀中,師父收的弟子足有千人,卻隻他一個人文武皆成。師父的本意,並不希望他回到大禾去。


    他拜師滄瀾穀的時候,也曾經想過永遠都不要回去,可是國破山河碎,一個王子的義務他無可推卸。


    就連從小爭奪到大的舒木爾與赫延也可以同手抗敵,他為什麽還能堅守安逸呢?


    雪還在不停的落下,落滿那個男子的肩和發,終於隻剩下他們兩個人了。


    胡格小心的呼吸著,感受著冷氣竄進肺葉中的疼痛之感,而對方似乎比他適應這種環境很多。


    也是,滄瀾穀雖然身處雪域三十二國的最深處,可是四季溫暖如春,如果可以,他真想死在那裏,而不是這塊冷冰冰的地方。


    在他尚未恢複完全的時候,對方的劍又一次以他意想不到的速度飛了過來,是的,這個年紀十六的男子,每一次都會給他超乎他預想的驚訝。


    容煥的劍刺穿他的胸腔的時候,他手中隱藏許久的匕首,在容煥靠近他的那一刻,飛快而迅速的從容煥背後刺入容煥的後心。


    他已經能夠感覺到生命的流逝了,那些鮮血一流出他的身體,就變得冰冷,凝結成冰粒,終於結束了。


    這場為期半個月的追逐,無論是容煥還是他,都已經筋疲力竭了,北疆之狼果真不同凡響。


    不過,最終也要隨他一起葬身雪海了。


    匕首刺進後心的那一刹那,那個和容煥殊死搏殺了近百回合的二王子仰倒在雪地上,失去了最後一絲站立的氣力,狠狠的在雪中砸出一個深坑。


    雪花一片又一片的落下,速度之快,在容煥伸手將後背的全部沒入的匕首抽出來的時候,那人已經葬在了雪地裏,與他一起來的五千將士一樣,無聲無息的消亡了。


    匕首抽出的那一刻,嫣紅的熱血噴灑在雪麵上,他的身體抖了抖,不自覺的覺得很冷。


    從雪域吹來的風,呼嘯在這片土地之上,容煥覺得全身上下原本失去知覺的那些傷口一起發痛起來,他抬手想要用劍支持住自己的身體,可是腳下的並非是真實的土地,不過是鬆軟的積雪,劍身全部沒入雪中,他身體失去支撐,撲倒在雪麵上。


    雪花再一次落下,在他的背上慢慢積聚,似乎要將他整個人都埋在這裏。


    冷入骨髓的雪花嗆在他的喉嚨深處,即使是喉部的溫度也無法讓雪花融化,後背開始一陣一陣的發痛,幾天來的傷口也讓他的神思開始渙散,再這樣下去,隻怕雪原上又多了一具屍骨。


    但,他現在還不想死,他已經為殿下解決了南國征途上的最後一塊跘腳石,他此刻好想回到長安。


    他握緊拇指上的玉扳指,艱難的伸出手向某一個方向爬去,那裏,大概是屬於長安的方向。


    風雪越來越大,幾乎要將這個渺小的所在吞沒在此處,他匍匐著身子,在雪中步履沉重的前行著,前路是遙遙不變的白。


    似乎除了白色,再也看不進其他的顏色,那些雪花好像揮之不去的斑點,纏繞在他的視線之中,細細的尖銳的微光刺痛他的眼瞳,仿佛有不斷的光線湧進來,迷霧橫生····


    這是死前的幻想嗎?


    他仰著頭,不知從何處生出的力氣,支撐著他向前走去,那裏白霧彌漫,什麽也看不見,不知道走了多久,有一個模糊的影子,出現在那裏。


    他按住腰間的佩劍,是未死的敵人嗎?


    那漸漸清晰的人影,熟悉想念的輪廓,是他朝思暮想已久的殿下啊···


    他走過去,終於到長安了。


    “殿下,我來與你告別。”


    不,這不是他說的話,他怎麽舍得與她告別,他是回來娶她的。


    “唰唰···”


    雪還是不停的下,然而風雪之中卻傳來另一種聲音,胡笳聲從遙遠處飄來,赤裸著的一雙玉足出現在容煥的眼前。


    “仰光···”


    他叫出了一個名字,綠色羅裙的女子從雪中走來,雙腳之間樹藤做的腳鐐在行走之中帶出長長的雪痕,那唰唰聲,也是由此發出來的。


    她一路走到容煥的跟前,垂下頭看著他,和上一次一樣,此時的她是雪原上唯一的一抹亮色,與蕭元如出一轍的皮相,卻不合時宜的虛假,平淡到叫人忽視。


    她的眼珠子陰沉的轉了一轉,好像要落出來一般,麵上沒有絲毫的情緒波動,赤著足也似乎感覺不到雪的寒冷。


    “阿止,你還剩最後一個願望。”


    那聲音好像是直接從喉嚨裏溢出來的,聽著叫人毛骨悚然,容煥的身體裏,骨節好像一節接一節的碎裂開來,原本殘存的力氣也被抽去,這個曾經在長秋山救下他的女子,名叫仰光而此時她是來取他的性命的。


    容煥蜷縮在雪中,心髒處開始痙攣,即便是後背的傷口也不及這時的痛楚,手指不能伸直,好像變成軟骨動物,身軀失去了支撐。


    長相守,在長安,吾愛如花隔雲端。


    綠羅裙的女子站在那裏,雙腳貌似踏在雪上,可是除了腳鐐拖遝在地上的痕跡來的路上卻沒有腳印,她神色冷陌的看著容煥艱難的向前爬行,沒有笑容也沒有悲傷。


    在容煥爬行了一大段路程之後,她突然走到容煥的身後,有些奇異的垂眼打量他,微微張開嘴唇,說:“嗬,居然還能動。”


    居然還能動,是啊,明明身體痛成這樣,可是偏偏還是想回長安去,長安城裏,有等他的殿下啊。


    突然,耳邊出現紛亂的聲音,就在容煥以為仰光又做了什麽的時候,那樣溫暖的,被人抱在懷裏。


    “煥兒···”


    撲過來抱住他的,不是如傀儡一般的仰光,而是他拚死也想再見一眼的蕭元。


    “·····”容煥張了張嘴,六識雖然已經不再清晰,可是在蕭元抱住他的那一刻,他便知道這是他的殿下。他躺在蕭元的懷裏,微弱的嗡動著烏紫色的嘴唇。


    “我來了!”蕭元抱著已經冷到徹骨的容煥,那人的身體好像是才從冰窟裏撈出一樣,除去他還哆嗦著的嘴唇,再也找不到一點活著的跡象。


    她將他從雪裏挖出來,看到雪下之人的情況先是一驚,隨後便心痛的自責不已,她從未見過容煥受這麽重的傷,一身戎裝皆成碎片,那些大大小小、深深淺淺的傷口遍布他身體的每一個地方,雪原冷極,所有傷口都凝結住了,鮮血在傷口處凝結成冰,全身上下都是烏紫色。


    一個人的身上怎麽可以有這樣多,這樣深的傷?


    “快,抱他到馬車上。”她驚顫了一瞬,立即回過神來,此時應該立刻趕回駐地去,在這裏多留一刻,容煥便危險一刻。


    那個已經垂垂休矣的人睜開了眼睛,仿佛是極為努力的要看清楚抱著他的人,堅毅如石的唇微微上揚,露出一絲既痛苦而又幸福的笑容,嘴唇嗡動著,說出幾個支離破碎的詞句:“殿下,是···你··你啊。”


    他用盡了最後一點力氣,舉起自己的右手,伸向雪原的一個虛無的一點,說:“我殺了他。”他將右手放在蕭元的臉頰上,笑容滿足而安穩,“我們,成親···”


    他說完最後一句話,將畢生的信念和願望都吐露完,便再也沒有一絲一毫的力氣,等不了再聽蕭元說一句話,心髒狠狠的抽搐,曾經幽深烏黑如墨的眼眸渙散無光。


    “煥兒···”


    她低聲叫了一句,卻沒有得到如以往那樣的回應,雪原上白皚皚一片,那一聲煥兒,帶著淒淒的語氣飄散在每一個角落。


    風雪終於停了,整個雪原都是白茫茫一遍,那些冷而稀薄的空氣讓人窒息。


    她抱著懷中的男子,叫了一遍又一遍,他的眸子裏一如既往的隻有她一個人的影子,隻是不再有光彩,永遠的沉寂下來,永遠的同她告別了。


    天地蒼茫,一處白雪。


    她將頭顱埋進男子的胸膛,整個人如一個翠竹將枯,突然發出重重的咳嗽,顫抖不止。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再一次抬起頭,眼神中的悲涼之色尚未褪去,麵色如雪,那種豔光四射的氣質在不知何時消失不見了,冰冷的眼,黑沉沉的眸,生不出一點光彩。


    她避開輕盈要來扶她的手,躬下身,艱難而執著的抱起深埋在雪地裏的容煥,如同抱起她的稀世珍寶。


    她走在雪原裏,有長風吹起她鬢角的發。


    寒意入骨,似乎要將他們這一行人留在這裏。


    “殿下,上車吧,太冷了。”


    蕭元步子不停,抱著長眠的容煥,吸了一口冷氣,受不住咳嗽起來,忽然眼中留下一滴冷淚。


    “世間最冷的,已經在我手上,沒有什麽會比這個冷了。”


    ------題外話------


    煥兒雖然死了,但是卻永遠的得到了蕭元的愛,童鞋別哭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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