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在城外住了一個來月,眼看著就是新年,崔維遠便開始準備送幼桐回崔府的事宜。


    崔家的排場比起餘家來說自然是有過之而無不及,更何況,如今文鳳又與沈家訂了婚,身價水漲船高,單單是冬衣就從裏到外置辦了四身,更有一套掐絲鑲綠寶石的頭麵,一套金絲綴珍珠的首飾,其餘布料、擺件更是數不勝數。


    東西送到時,崔維遠暗中打量幼桐的神色,見她麵上始終淡漠,便是他最後從箱子裏取出一件大紅色白狐裘領的披風來時,幼桐也隻是淡淡地瞥了一眼,口中不輕不重地道了聲謝。崔維遠見狀,心裏更加沒有底。


    這些日子,他沒少監視幼桐的言行,可越是看下來,就越是不解。看得出來,她出身良好,舉止優雅,不貪慕虛榮,不貪圖富貴,且性格堅毅,十分有主意,怎麽看也不像是能被人脅迫去代嫁的。可她偏偏就應了,不僅毫無怨言,而且還安之若素。


    然而,無論崔維遠如何的不解,而今想要反悔已經來不及了,一來他早已將尋到文鳳的事報回了崔家,二來,他剛剛收到消息,二哥崔維風已經尋到了九妹文鳳,這個素來膽小怯弱的妹子居然已經不動聲色地嫁了人。


    既無後路,崔維遠隻有硬著頭皮一條路走下去。他暗暗地安慰自己,無論如何,那總是個舉目無親的女孩子,又在他眼皮子底下,再怎麽不安分也翻不過天去。他卻是忘了,連文鳳那樣膽小怯弱的小姑娘被逼急了都能離家出走,更何況他眼前膽大包天的這一位。


    崔維遠的好日子,在幼桐的馬車漸漸駛進崔家大門的時候,就已經漸漸地遠去了。


    隴西崔氏,百年世家。


    不同於錢塘低調精致的奢華,崔家肆無忌憚地顯示著這百年大族的龐大氣勢。且不說那屋上的雕梁畫棟,花園裏的群芳鬥春,單是進門時的那扇大門,竟是一整塊的紫檀木所雕出,繞是幼桐見多識廣,也忍不住心中一震。


    紫檀生長不易,五年一年輪,八百年方成才,故有“一寸紫檀一寸金”的說法,尋常人家,若是得了一方紫檀,莫不視為珍寶。餘府裏頭也有紫檀雕成的物件,但多是圍棋罐,筆架這樣的小物件,錢塘首富胡家早年從海外得了張紫檀書桌,還引得城裏各家爭先觀看。這餘家果真是百年世族,財大氣粗,連個大門都建得這麽囂張。


    幼桐目不斜視地跟在崔維遠身後亦步亦趨,她今兒穿了身鬆花色百褶如意長裙並桃紅色琵琶襟短孺,梳芙蓉歸雲髻,發髻間隻著了支素色珠釵。因是剛剛訂過親的,臉上不好太素,便在腮間掃了淡淡的胭脂,襯著瓷白的膚色,格外嬌俏可人。


    依規矩,進了府後的頭一件事就是要去給老太太請安。這是幼桐在崔家的第一次露麵,崔維遠倒比幼桐還緊張些,一路上不斷地別過臉去看她一眼,好幾次想要開口勸慰,見她麵色如常,便再說不出口。


    文鳳回府的事是早已報回了家的,故老太太並幾房的夫人、少爺小姐們早在大廳裏候著,說說笑笑的,好不熱鬧。


    聽得文鳳和崔維遠到了,老太太趕緊讓他們進屋。幼桐深吸了一口氣,看也不看崔維遠,抬著頭,挺直腰杆,邁著最優雅的步伐,一步一步地走進大門。


    這院子名喚宣德堂,是崔老太爺生前的住所,崔老太爺役了之後,老太太仍舊住在此處。當初崔維遠說到此事時,幼桐便曉得,這大院子裏做主的,仍是麵前這位頭發發白卻精神矍鑠的老太太。


    屋裏諸人個個臉上都帶著笑,坐在上首正中榻上的就是崔家老夫人李氏,她年逾花甲,頭發白了一大半,眼睛卻仍靈活,看起來精神頗佳。幼桐進得門來,馬上有丫鬟搬了墊子來讓她行禮。


    幼桐方欲跪下,那廂老夫人已經親自下榻將她扶起身,牽著她的手將她拉到榻邊,滿臉慈愛地道:“都是家裏人,何必行這些虛禮。快讓老祖宗瞧瞧,哎喲,這小臉比先前還好看了些,真是女大十八變,越變越好看。”


    崔維遠心中一震,臉上笑容有些僵硬。


    幼桐臉上泛出淡淡紅暈,半垂著腦袋小聲道:“都是五哥的功勞。前些日子原本身子還有些不適,五哥從京裏給請了位大夫過來,好生調養了一陣。五哥非逼著我多吃,老祖宗您看,我這臉上都長胖了。”說著,還嗔怪地看了崔維遠一眼,目中卻是滿滿的感激。


    崔維遠頓時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麵上卻還不得不擠出笑容來,朝老太太笑道:“老祖宗,您看我冤不冤。您這邊是千叮呤萬囑咐,隻差沒讓孫兒下軍令狀,非要我將九妹身子骨養好些,她卻不曉得從哪裏聽來的這些怪話,非說女兒家要瘦些才好看。您說,那瘦骨嶙峋的樣子有什麽好看的,圓圓呼呼的才有福相麽。”


    眾人大笑,其中有個圓臉杏眼瞧著比幼桐還要小些的女孩子一臉嬌憨地插嘴道:“五哥你哪裏曉得女兒家的心事,誰要長得圓圓呼呼的,若是出去了,怕不是要被人笑話整天隻知道吃,長得跟豬一樣麽。不過九姐姐可不胖,您看她臉蛋兒比我還小呢。”小姑娘笑嘻嘻地上前將臉湊到幼桐旁邊,一本正經地問道:“您們瞧,是不是?”


    眾人被她這舉動笑得前仰後翻,老太太更是一麵撫著胸口一麵道:“你這十丫頭,真是…真是個憨貨…這日後…可要怎麽嫁得出哦…”


    那姑娘被眾人取笑,一副氣急敗壞的樣子,瞪眼吹須,卻隻見嬌憨可愛,不覺驕縱跋扈,讓人心生喜愛。


    幼桐聽老太太喚她十丫頭,心知這定是崔維遠的親妹子,二房嫡出的十小姐崔文顏。她比文鳳小半歲,剛剛及笄,因性子活潑好動,最得老太太的寵愛,平日裏說話行事便沒有太多顧忌。


    幼桐用餘光將廳裏眾人再打量了一番,除卻老太太和十小姐文顏外,上首還坐著三位錦衣華服的婦人,瞧著都甚是年輕,其中一位與文顏相貌酷似,想來維遠與文顏的母親,如今的二夫人。


    另外兩位,一位是容長臉,狹長眼,皮膚白皙,容貌清秀,穿著身寶藍色素紋繡花襖並鴨卵青散花百褶裙,端莊優雅,另一位則生得張娃娃臉,著柳黃色雲雁細棉衣,配著條銀紋繡百蝶度花裙,眉目間總掛著和藹的笑意,觀之可親。


    幼桐回憶崔維遠曾畫出的畫像,知道這二位分別是三夫人吳氏與四夫人劉氏,遂上前朝這三人一一請安問好。崔家還有寡居的大夫人王氏,平日裏深居簡出,並未出席。


    隨後便是諸位兄長,分別是二哥崔維風,三哥崔維清,四哥崔維成,老二和老四都是二房庶出,老三則是三房嫡子,另還有長房的老大維哲與四房的老六維泰不曾到場,老大是在京中為官,而老六,幼桐聽崔維遠提過一回,乃是個地地道道的紈絝子弟,遊手好閑不學無術,平日裏甚少著家。其餘的諸位弟弟們都在學堂裏念書,今兒便不曾前來。


    崔家未出閣的小姐們還有五個,除了十小姐文顏外,還有三房庶出的八小姐文清,以及四房庶出的十一小姐文嫻與十二小姐文蘭。因文嫻身體弱,文蘭便陪著去了別莊小住,故今兒廳裏頭,除了文顏外,便隻有八小姐文清了。


    文清相貌不俗,杏眼桃腮,櫻桃小嘴,十足的美人,隻是這位美人對幼桐似乎沒什麽好感。幼桐客客氣氣地和她打招呼,她麵上雖帶著笑,可眼睛裏卻帶著怨憤,趁著眾人不留意,朝幼桐狠狠剜了一眼。


    幼桐自然不會被她這一眼就嚇到,依舊笑眯眯地回來坐下,陪著老太太說話。


    一旁的文顏對她十分感興趣,拉著她嘰嘰喳喳地說個不停,幼桐不了解她的底細,也不多說話,大部分時候都隻微笑著安靜地聽她講。


    崔維遠瞧著自家妹子沒心沒肺對幼桐那副推心置腹的模樣,眉頭又忍不住跳了跳。


    見過諸位親友後,幼桐便由丫鬟們簇擁著去了西苑的月影堂。這裏原本是文鳳父母的住所,五爺和五夫人去世後,文鳳又去了南山廟長住,此地便空了一段時間,後來四房的老六崔維泰求了老夫人要求搬到此地暫住,卻被老太太拒了,再後來,沈家過來重提親事,老太太才讓下人們將這裏重新收拾出來。


    因怕幼桐身份泄露,文鳳原來的丫鬟都被遣了個幹淨,幼桐身邊就隻剩下崔維遠送來的兩個丫鬟含玉、含煙,老太太見她身邊沒有得力的,便將身邊兩個二等丫鬟慧英和慧巧送了過來,二夫人也湊熱鬧,送了個兩個小丫頭過來。這麽一來,不算那些下等灑掃的丫頭,幼桐身邊竟有了六個伺候的丫鬟。


    依照崔家的規矩,嫡出小姐的身邊一律是兩個一等丫鬟,兩個二等丫鬟,四個三等丫鬟,如此一來,便隻有委屈含玉和含煙了,誰讓崔維遠的麵子沒有老太太和二夫人那麽大呢。


    慧英和慧巧沾了老太太的光,一進月影堂就得了提拔,歡歡喜喜地跟幼桐叩頭道謝。幼桐自不會以為她們果真對她死心塌地,這崔府上下,哪有一個可信之人。若不是要靠著這崔家九小姐的名號去找沈三報仇,幼桐也不會委身與此,與這些人周旋。


    但麵上工夫還是要做,不免又跟各位丫鬟們好生說了一番話,軟中帶硬,親熱中又透著些許鋒芒,著實將諸位丫鬟們好生敲打了一番。誰說這九小姐內向軟弱的?諸位相視一眼,各自有了計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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