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崔家女眷初至京城,難免要四處走動應酬,作為嫡出的九小姐,又是沈家未過門的媳婦,幼桐自然也得跟著。京城不比隴西,隨處都是達官顯貴,崔家眾人自不如在隴西時那般自在,說話行事都帶了幾分小心。


    雖說幼桐在錢塘時也曾跟隨崔氏往來於錢塘權貴之家,但江南之地怎比得上京城的顯貴,那些貴婦人們眼睛最是毒,稍稍行差就錯了半點,便有人不懷好意地嘲笑諷刺。


    幼桐雖不耐煩和那些女人們打交道,但也不願被人嘲笑,遂認認真真地聽了二夫人的叮囑,乖順地跟在她身後,大多數的時候都屏氣凝神作溫順乖巧狀,偶爾有旁的貴婦們提到她,她也隻是淺笑頷首,十分有規矩的模樣。這樣的事她不是頭一回做,以前在錢塘,誰不誇讚餘家大小姐氣度雍容,舉止優雅。倒是文顏,跟著竄了兩回門,就開始叫苦不迭,寧可獨自一人在府裏關著也不肯再出來了。


    二夫人曉得她的性子,若是真將她惹發了,隻怕不管不顧地要在外人麵前吵鬧的,隻得依了她。至於幼桐這邊,因二夫人曉得她的身份後,便多少有些顧忌,雖說崔維遠未曾和她提過幼桐的來曆,可在她看來,若是個好人家的女兒,斷不會無端地答應替人代嫁,再想想幼桐平日裏的溫順乖巧,心中有些寒意。她卻是完全忘了人家幼桐是崔維遠擄回來的事實。


    既如此,二夫人自然巴不得她也和文顏一樣,老老實實地待在府裏頭不出門,故使人過來請時,就有意無意地說起文顏抱病不能出門的事兒。文顏也乖覺,跟著托病不出。二夫人甚是滿意地走了。


    待她一走,文顏又馬上活潑起來,蹦蹦跳跳地下樓來尋幼桐,非拉著她一起出門,說是要去城南李府,去尋她的好姐妹,禮部侍郎家的二小姐李玉棋。幼桐有些不想動,如今外頭的桃花開得甚好,她早讓慧巧去找崔維遠要了些朱砂過來準備畫一幅春日桃花圖,因這幾日總要隨二夫人出門才一直耽擱了,若是再這般拖下去,怕是連桃花謝完了也畫不成。


    可文顏的性子,又豈是容得下她這些借口的,不由分說地就拽著她上了馬車,待離了崔府,幼桐才想起來問道:“你不是才和二嬸說病了麽,這麽明目張膽地出門,也不怕二嬸回頭說你。”


    文顏笑嘻嘻地無所謂道:“就讓她說唄,左右我也被她訓慣了,也不多這一回兩回。”見幼桐一臉無奈之色,她又安慰道:“我的好姐姐,你別皺著眉頭板著臉了,我帶你去的地方可不像別家那麽無聊。你不是喜歡畫畫麽,李姐姐家裏頭藏了不少名畫呢,回頭你見了,保準喜歡。”


    “真的?”幼桐一聽到有名畫可賞鑒,精神終於好了些,眼睛裏也帶了些希翼,問道:“都有哪些畫作?”


    文顏頓時被問住,她對畫畫素來不感興趣,更不曉得名家名作,絞盡腦汁地想了半天,才猶猶豫豫地小聲道:“我好像聽李姐姐說起過那個什麽鋒,畫的那個叫什麽……寒山…什麽遊圖……”


    “是藏鋒的寒山夜遊圖!”幼桐略一思考,馬上想到了名字,一時又驚又喜,“那李家果真有此畫的真跡麽?這是藏鋒早年的畫作,我曾在字畫店裏見過臨摹的贗品,畫風十分淩厲,與他晚期的內斂穩重截然不同。”


    文顏“嘿嘿”地幹笑了兩聲,卻是聽不懂。


    自從聽到藏鋒的名字後,幼桐便開始變得有些興奮,也不管文顏聽不聽得懂,滔滔不絕地和她說起書畫界的名家名作。她口齒伶俐,聲音婉約,說起書畫也不止誇讚,還細細地說起每幅畫每個人的典故,倒是引人入勝,不說慧英和蘭心,就連文顏這樣素來坐不住的人也聽得津津有味。


    因路上有話說,故覺得時間過得格外快,等到到李府時,文顏還愣了一下,喃喃道:“怎麽就到了。”


    慧英先下去通報,幼桐和文顏隨後才下車。待下了車,幼桐才發現這李府所在的這條巷子甚是狹窄幽深,隻容一輛馬車通過,腳下的青石板破爛不堪,路邊長滿了綠色的苔蘚,似乎少有人踐踏,生得格外繁茂,也更顯得這條巷子陰濕而黑暗,兩側都是斑駁的高牆,也是破破爛爛的,看起來有些年月了。


    文顏不是說李家老爺是禮部侍郎麽,怎麽住在這種地方?幼桐心中有疑,但並未說出口,隻微皺著眉頭跟在文顏身後,一雙眼睛卻是不動聲色地四處打量。


    李家的院子不大,進了頭門,李家二小姐玉棋就迎了出來,她瞧著跟文顏差不多年紀,生得極是白淨,眉眼清秀,相貌雖不出彩,卻比尋常的官宦小姐多了一股子書卷氣,這是她看起來格外地與眾不同。


    見到文顏,李玉棋的眼睛頓時完成了月牙,臉上一下子生動起來,方才還隻有三分姿色,這會兒一笑,卻是極為動人。“果真文顏妹妹,方才月丫頭說你來了,我還不信呢。”她親熱地上前牽住文顏的手,上下打量了一番,抿嘴一笑,打趣道:“果真是訂了親的人,真是紅光滿麵,這氣色好得——”


    文顏雖說大大咧咧的,可到底是女兒家,被她這麽笑話,臉都紅了,撅著嘴,將幼桐拉到身前,道:“這是我九姐姐文鳳,她性子極好,和我最是投緣,所以今兒我特特地將她也帶來了。九姐姐比我大半歲,比你也要大兩天,以後你也跟著我一起喚她姐姐吧。”


    “文鳳姐姐,”李玉棋親切地朝文顏笑道:“文顏妹妹說你性子好,那定是極好的,要不,她也不會帶你過來我這裏。”


    文顏得意道:“那是自然,我這九姐姐可不是一般人。你們家裏頭不是有那個什麽鋒的畫兒麽,趕緊拿出來讓我九姐姐看看。她若不是聽說你們家裏有這畫兒,還險些不跟我來了。”


    “什麽鋒?”李玉棋想了想,馬上又悟道:“你說的是藏鋒!”看向幼桐的眼中微微閃過一絲驚詫,又掩嘴笑道:“虧得文鳳姐姐也能跟文顏這樣的俗人玩到一塊兒,這丫頭,竟是連藏鋒大師的名字都叫不出來的。”


    文顏急道:“那還不是我五哥他教得不好,整天讓我描紅,膩煩得很。若是他像九姐姐那般給我講故事聽,說不準我就喜歡上畫畫了。”


    “你倒是什麽事兒都能推到五哥身上去。”幼桐連連搖頭,想想崔維遠平日裏端著的那張優雅又矜持的臉,不由得有些想笑。那個男人也是個慣能裝模作樣的家夥,崔府裏頭誰不說他的好,可實際上,也不過是個不折手段的人。


    李玉棋將她二人引進後院花廳,府裏下人奉上熱茶後便告退離開,李玉棋道:“文鳳姐姐你且先在此地稍候,我去父親書房裏取畫過來。”


    幼桐趕緊起身謝過。待她走遠,幼桐方低聲問文顏道:“這李大人身居禮部侍郎之位,府中怎會如此清貧?”


    這一路行來,幼桐看得真切,李府的院子才兩進,不過一畝地大小,屋裏家具都是些陳年舊貨,也不是什麽好材料,花廳裏雖也擺了個多寶格子,卻大多空著,隻在中間的位置擺了兩隻花瓶,瞧著像古物,可仔細端詳,那瓶身上赫然有些做舊的痕跡。


    文顏回道:“還不都是這些畫給害的。”她朝外頭看了看,見李玉棋尚未回來,忙壓低了嗓門小聲道:“你卻是不曉得,李大人是京裏有名的畫癡,最愛收集古今名畫,若是看中了哪副畫作,便是變賣家產也在所不惜。這李家原本就不是什麽大戶,李大人又不善經營,單靠朝中那麽點俸祿,怎麽養得活一大家子人。”


    幼桐恍然大悟。


    說話這會兒,李玉棋已經小心翼翼地捧著畫走了回來。


    “父親最愛藏鋒的畫作,平日裏都鎖在箱子裏,正巧今兒將鑰匙落下了,這才能取出來。要不,文鳳姐姐還得等父親下朝才能看得到。”說著,走上前將畫卷放在花廳桌子上,一點點將畫卷打開。


    寒山夜遊圖乃是當朝名家藏鋒年輕時的畫作,彼時藏鋒年輕氣盛,畫風淩厲,鋒芒畢露,這副畫一展開,就隱見寒意從畫中透出,樹木叢林,山間寒舍,林中遊人,聊聊幾筆,卻將孤寒意境勾勒得淋漓盡致……


    隻是——幼桐皺起眉頭,仔細地查看下方的印鑒,又彎腰側身從旁查看,臉色微沉,低聲道:“這副畫…似乎有些問題。”


    李玉棋方才見她這番動作,心中早已生疑,又聽她這麽說,微微驚訝,倒也沒生氣,隻湊近了仔細端詳那枚印章,末了,神色劇變,猛地將畫作抓起,衝出大門對著陽光看了一陣,臉色頓時變得煞白,“怎麽會這樣?”


    “李姐姐,你沒事吧?”文顏見狀,有些慌忙,趕緊上前扶住她,小聲問道:“這畫怎麽了?”


    李玉棋臉上一會兒青一會兒白,眼睛無意識地東看西看,最後終於想到了什麽,丟下一句“我有事先失陪一下”後匆匆離去。


    文顏見她人影消失在院外,心中甚是擔心,又趕緊回頭,朝幼桐問道:“李姐姐這是怎麽了?九姐姐,那副畫有什麽古怪?”


    幼桐苦笑:“那副畫是贗品。”雖說是贗品,可臨摹得極像,不僅形似,更難得的是連神似,若不是那枚印章中有些小小的問題,就連她也分辨不出來。


    “不會吧!”文顏頓時咋舌,“我聽李姐姐說過,那副畫李大人畫了三千兩銀子才買到手呢。”


    幼桐不說話,藏鋒的畫作市麵上極少,三千兩銀子也不算多。


    姐妹倆說了一會兒話,李玉棋失魂落魄地回來了,手裏也還拿著那副畫,可明顯沒有了之前的小心。


    “李姐姐——”文顏想說什麽安慰的話,可話到了嘴邊又說不出來,到底是三千兩銀子,便是在崔家也不是小數目,更何況如此清貧的李家。


    “那副畫是我弟弟偷偷拿去書畫店賣掉的。”李玉棋閉上眼睛,滿臉無奈:“說出來也不怕你們笑話,父親愛畫成癡,家裏但凡有些值錢的東西都被換了銀兩去買畫。我們家裏頭而今實在拮據,幼弟不懂事,見一家人過得辛苦,便偷偷地從書房裏偷了副畫賣掉。又怕被父親發現,便用二百兩銀子換了這副贗品回來。”


    文顏和幼桐麵麵相覷,不知該說什麽好。文顏心裏頭反而還生出幾分慶幸,幸好是賣了錢,而並非買到了贗品,倒也不算虧。她腦袋裏還正猜測著那副畫到底後來賣了多少銀子,忽又聽得李玉棋一臉堅定地說道:“不行,我得去店裏把那副畫給贖回來。”說罷,一跺腳,竟轉身就要出門。


    文顏生怕她吃虧,趕緊跟上。幼桐也不好一個人留在此地,隻得硬著頭皮一起。


    一路無話,到了字畫店大門口,李玉棋率先跳下車,頭也不回地衝了進去。文顏趕緊跟上,幼桐也跟著掀開簾子正待下車,忽然瞥見前方不遠處兩個熟悉的身影,頓時色變。


    那兩個…不正是沈三和白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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