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八


    幼桐原本計劃好第二日大早就啟程回京, 結果計劃趕不上變化, 當天晚上,徐渭就到了。


    他來的時候正是午夜時分,慧英和慧巧都陪著幼桐在屋裏說話, 幼桐忽然聽到外頭有的聲響,起先還以為是劉莊頭在搞什麽鬼, 正待給他點顏色看看,忽然又聽到幾聲貓叫, 幼桐這才愣在原地, 一時心跳加速,好容易才鎮定下來,放下手裏的繡活兒, 一本正經地朝慧英和慧巧道:“困了, 你們兩個也歇著去吧。”


    慧英二人微覺意外,方才還精神百倍的, 怎麽忽然間就困了。但她二人最懂事, 曉得什麽事該問,什麽事不該問,趕緊應了,迅速地告辭退下。


    待到屋裏隻剩幼桐一人,那窗戶立馬被推開, 徐渭手腳麻利地翻了進來。一進門,不由分說,先將幼桐一把擁入懷中, 嘿嘿笑了兩聲,低聲道:“幼桐,事兒成了。”


    幼桐自然知道他口中所指的到底是什麽事,一時又驚又喜,末了,才又覺得有些不好意思,別別扭扭地道:“說得好像我一直等著似的。”又想起自己的確是眼巴巴地一連等了好幾日,忍不住臉上有些紅,別過臉去,隨口問道:“徐夫人…唔,伯母什麽時候去的崔家。”


    徐渭將她摟著,又在矮榻上尋了個地方坐下,把腦袋靠在她的頸項間,閉上眼,低聲回道:“第二日就去了,崔家也沒為難,馬上就定了下來。不過婚期還沒定,崔家的意思是等京裏的流言蜚語漸漸散了再來辦婚事。”


    他說罷了,等了許久,卻始終沒聽到幼桐說話,不由得睜開眼睛朝她看去,卻見她滿臉不高興,頓時緊張起來,柔聲問道:“怎麽了,你?誰惹到你了,告訴我,我替你報仇去。”說到此處又想起幼桐的本事,自己倒先忍不住笑起來。


    幼桐瞪了他一眼,一副興師問罪的神情,“既然早就定了,你怎麽也不…好歹托人送個信,害得我在這裏提心吊膽的,隻差明兒大早就要動身去京城打探消息了……”到底是女兒家,又是頭一回遭遇□□,自然有些羞怯,想著自己下午居然還打算著衝到京城去的舉動,幼桐這會兒又覺得甚是荒謬,她越說聲音越低,到最後,若不是徐渭豎起耳朵,還真聽不清她在說些什麽。


    她雖難為情,可徐渭卻是歡喜得連話都說不出來了。一直以來,他們兩個人之間都是徐渭在主動,定親後他每年千裏迢迢地趕到錢塘去隻為見她一麵,得知她過世後悲傷得無以複加,再見麵時的默默守護,之前雖說幼桐接受了他的感情,可是他心中總有些不安,夜深人靜的時候甚至會胡思亂想,幼桐到底是對他動了真情,或者僅僅隻是被感動……


    有時候那種思緒會像□□一樣在他的腦子裏肆虐,每一次他都努力地想要視而不見,可是卻徒勞無功。隻有到了今日,親耳聽到幼桐一臉忸怩地提起險些衝動得要回京城的時候,他才忽然鬆了一口氣,同時間,胸中湧起密密的感動和歡喜,用力地將幼桐抱得更緊了些。


    “哎!”幼桐安心地在他懷中逗留了片刻,一會兒又抬起頭來,在他胸口翻來覆去地動。徐渭左右不鬆手,嘴角含著笑,低頭看著她,目光溫柔,一眨也不眨。


    幼桐終於忍不住出聲,“問你呢?怎麽也不托人送個信過來?”


    徐渭“嗯”了一聲,悶悶地回道:“這事兒怎能在信裏說,自然要我親口告訴你。”他打了個哈欠,麵上帶了些疲憊,但還是繼續解釋道:“京裏頭…這幾日有些事,大長公主…和太後…鬧了起來…發作了……”沒說完話,眼睛又沉沉地閉上,卻是睡著了。


    幼桐在他懷中抬起頭來,有些心疼地看著他的臉。徐渭似乎又瘦了些,年輕的臉上帶著風塵仆仆的倦意,眉頭微皺,仿佛心裏總藏著事。眼睛緊緊地閉著,看起來似乎睡得很熟,可是隻要門外的風聲稍稍大一些,他就都會敏感地皺一皺眉頭,十分地警醒。


    麵前的這個男人,是否就是將來要和她共度一生的人?無論生老病死,不離不棄?幼桐心中湧出一陣難以形容的情緒,有欣喜有茫然,或者還帶著零星半點的不確定。


    崔氏從未教過她如何應對男女之情,在她的腦海裏,隻有美麗優雅的母親在餘府漸漸凋的記憶,沒有片刻的溫馨和歡樂。與其日複一日地消磨這如死水一般的時光,不如索性放棄一切毫不留戀地離開。所以,在麵對與徐家婚約時,幼桐毫不猶豫地選擇了逃離。


    沒有那個女孩子天生就渾身帶刺,幼桐年幼時也曾愛哭愛笑過,也曾任性刁蠻過,看著餘婉在父親麵前撒嬌的時候她也曾羨慕過。隻不過,她所有的情緒都在這十多年的時間裏漸漸消磨殆盡。她一個弱女子,想要不受擺布堅強地活下去,隻有把自己變得更狠。


    可是,她的內心深處,也偶爾會希望有個人能幫她擋風遮雨,能全心全意地愛護她,關心她,讓她一個人不那麽孤單。所以,當徐渭滿身風雨地出現的時候,幼桐陡然間就被打動了。有那麽一個人,不計較她曾經的欺騙,也不在意她睚眥必報的性格,隻一門心思地愛護她,對她好,就算是母親崔氏也從未對她如此關心過。


    這種被放在手心裏嗬護的感覺實在太美好,美好得甚至不像是真的。有時候幼桐會在半夜裏被噩夢驚醒,滿頭大汗地從床上坐起來,仿佛仍置身在餘家那個讓人窒息的無邊牢籠,而關於徐渭的一切,隻是一場幻夢。


    如果不曾得到,便無所謂失去。可一旦嚐到被愛的滋味,那種蝕骨的溫柔如絲繭一般將她層層包裹,讓她患得患失。就如同現在,徐渭明明近在眼前,她卻總覺得有些不真實,總忍不住悄悄探出手來輕輕觸碰他的臉頰,感受到他溫暖柔軟的氣息,才安下心。


    矮榻不長,徐渭人高馬大的,躺在上頭有些縮手縮腳。幼桐低低地喚他的名字,讓他去床上休息,他嘴裏無意識地“嗯”了兩聲,卻仍是一動不動。幼桐無奈,隻得費力地去扶他起來。說來也怪,方才還不知多警醒,這會兒任由幼桐又搬又拉的也不見醒來,待幼桐好不容易才將他扛回床上躺下,他就馬上發出了輕輕的鼾聲。


    見他一臉疲憊,幼桐也不再打擾他,隻輕手輕腳地去廚房打了些熱水過來幫他擦了把臉,又洗了腳,爾後才搬了個凳子靠坐在床邊睡下。迷迷糊糊間又聽到徐渭在喚她的名字,趕緊將手伸了過去,很快被他握住,掌心傳來溫暖讓她的心漸漸安定下來。


    幼桐平日裏都起得早,今兒卻是一覺睡到了天亮。醒來時發現自己已躺在了床上,身邊空無一人,徐渭已然離開。心中未免有些失落,擁著被子坐在床上半天不想動,正發著呆,忽見麵前人影一閃,徐渭居然又從窗口跳了進來。


    “你…你還在啊?”幼桐微微一愣,爾後心中的喜悅又一點一點蕩漾開來,麵上難掩笑意,問道:“京城那邊不礙事嗎?”


    徐渭道:“我一會兒就動身,不到中午就能趕回去,無妨的。”說話時又朝床前走了幾步,一直走到幼桐跟前,靠著床邊坐下,親昵地伸手在她臉頰上輕輕捏了一把,笑道:“方才在莊子裏轉了一圈,才曉得你這九小姐可不一般,來莊子才幾天就把莊頭夫婦給發作了。”


    幼桐訕訕道:“活該他們倒黴,正趕上我心情不好,還非趕著惹我發火,不發作他們還能發作誰?這些人最是欺軟怕硬,我若是不厲害些,在這裏可過不上好日子。還不曉得要住多久的,若是一來就被他們拿捏住了,日後要翻身都難。”


    徐渭點點頭,同意道:“說的也是,你一個人在莊子裏,連個照應的人都沒有,若是連下人都壓製不住,少不得要吃虧。以前在廣北的時候,徐家老宅的下人也看不上我們這些旁支,平日裏沒幾個好臉色,後來被我娘尋了機會好生發作了幾個,這才規矩些。隻是莊子裏的這些人平日裏無人督促,懶散慣了,怕不是一兩日糾得過來的,你也別太在意,省得惹自己不快。”


    幼桐笑道:“我理會的,內宅這些事,你一個大男人難道比我還清楚。”見他方才提到廣北徐家時的不以為然,忍不住又問起他幼時在徐家的生活。


    徐渭頓時搖頭,苦笑道:“真是一言難盡,所幸我娘性子潑辣,才沒被人往死裏欺,她卻還被族裏的婦人們諷刺挖苦,說她是妒婦。那會兒我爹未出仕,家裏頭隻靠著族裏一點微薄的田產度日,若是遇到點什麽白喜事,還得靠母親變賣嫁妝才能湊出點像樣的禮來。後來我爹做了個小官,有了俸祿,加上他變賣些畫作,日子才漸漸好過了些。可族裏長輩見不得我們好,有個嬸子非要把自己的婢女送到我們家給我爹作妾,我娘一氣之下就逼著我爹離了徐家,這才來了京城……”


    他語氣平靜地說起十餘年前一家人初至京城的窘迫,除了變賣家產所得的幾百兩銀子,一家人身無長物,無處容身,隻得在城隍廟附近的貧民區與人一起賃了處小院子。徐父四處奔波也跑不到缺,無奈之下隻得在當時的李大將軍府裏尋了個西席的差事,之後由李大將軍舉薦才得了個七品的官職。一路艱難地磨了十來年,這才漸漸在京中站穩了腳……


    幼桐還是頭一回聽說起徐家的過去,一時百感交集,對徐夫人也愈加地尊敬起來。若非她如此果敢堅毅,也許徐渭還在廣北徐家苦苦掙紮,而她們兩個也再也遇不上了。


    二人說了一會兒話,外麵的日頭也漸漸升起來,慧英終於忍不住敲了敲門,低聲道:“小姐,您可曾醒了?”


    幼桐趕緊回道:“還睡著呢,什麽事兒?”


    “是沈公子,他又來了,這回送了些東西過來,您看——”


    徐渭聞言眉頭一皺,略微不解,壓低了聲音問道:“哪個沈公子?是沈——”


    “就是他!”幼桐恨恨地回道。她曾跟徐渭說起過沈三害得她險些喪命的事,故一提到姓沈的,徐渭馬上就曉得是誰。他不解的是,這沈家老三為何會來莊子裏求見幼桐,且聽丫鬟話裏的意思,他還不是頭一回來了。


    “你就跟他說,他的好意我心領了,我這邊什麽也不缺,不必勞煩他送東西。還有,前程往事一筆勾銷,讓他好生待那位白姑娘就是。”幼桐高聲朝慧英道,又裝模作樣地打了個哈欠,繼續道:“我昨兒晚上做了一宿的噩夢,而今還困著,再多睡一會兒,你且先去忙,不必管我。”


    慧英低聲應了,爾後便聽到一陣低低的腳步聲漸漸遠去,幼桐心中略定。


    徐渭則笑道:“你何時這般大度了,要與沈三一笑泯恩仇?”


    幼桐嗤笑,“怎麽可能?不過是先定一定他的心,省得他日夜提防。”他當初假扮個癡傻兒博得她同情,一轉身就燒了她的莊子去博土匪的信任。既然他做了初一,就怪不得她來做十五,若不能教訓教訓他,怎能泄她心頭恨。


    徐渭隻是笑,眉頭卻微微皺起,隨口問道:“他這是知道你身份了,要不,怎會巴巴地過來道歉?”


    幼桐點點頭,將那日來別莊時巧遇沈三的事簡單說了一遍。徐渭聽罷了,開玩笑般地說道:“說起來的話,我也該去找沈公子好生聊一聊。”


    “聊什麽?”幼桐警覺地朝他看過來,“你可不要打草驚蛇!”


    徐渭大笑道:“你想做什麽隻管做,我絕不攔著。隻要記著別太過分就行,沈家老三雖說太過功利了些,也算不上大惡之人,小懲大誡就好,萬不可傷其性命。至於我去尋他聊什麽——”他眼中閃過一絲異樣的光,笑了笑,繼續道:“我們兩個之間的恩怨那可就真是說也說不清了。”


    幼桐見他一連神秘,也曉得問不出來,索性不問,二人又說了一會兒話,外麵日頭都掛上樹梢了,徐渭這才不舍地告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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