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時間:2014-02-21


    翁源縣東南部的半角鄉桃花與寨這天來了六個乞丐,四個操翁源本地口音,還有兩個操外地口音,桃花與寨的寨民很少有離寨十裏以上的閱曆,故而無法判斷這兩個非本地口音的人來自何方,不過看兩個人的派頭卻是十足。


    “站住,哪去?”


    一個手持竹槍的半大小夥子忽地從樹上跳下來攔在了木橋邊,攔住了六個人的去路。槍尖前指,飽含敵意。


    桃花與寨依山而建,地勢險要,周圍稍微平坦有水源的地方都修建作了梯田,寨子隻好建於陡峭的山壁上,除了為了節約土地,也為了防禦匪寇的方便,而在這大災之年,不僅要防禦匪寇,還要防備其他寨子的偷襲,大家都沒有吃的,日子都艱難,嚴酷的叢林法則大行其道,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如果寨子不幸被人攻破了,財產、生命、尊嚴,一切的一切都將是別人的。


    “這是幹啥呢?”一個操外地口音的中年乞丐問當地的同伴。


    那同伴搖搖頭,疑惑地問手持竹簽槍的老鄉:“這是作甚呢,我們要走路去河源呢。”


    “去河源?去河源幹啥?”


    手持竹簽槍的小夥子十六七歲的年紀,皮膚光滑黝黑,塌鼻梁,方口,麵相忠厚,身材矮壯,是桃花與寨趙氏族長趙上都的兒子,因為排行老末,小名老幺。趙上都可是鄉裏的大能人,年輕那會兒充公差去過一趟長安,足跡踏遍了大唐的壯麗山河,見聞廣博,閱曆豐厚,回鄉後出言必稱上都如何,因此得了個外號叫趙上都,至於他的真名,反而被人遺忘了。


    相對絕大多數連縣城都沒去過的族人、鄉黨來說,趙上都的見識閱曆自然高出一大截,故而在他三十多歲就被推選為桃花與寨寨主,四十歲被推舉為趙氏族長,五十歲不到又被推舉為半角鄉的鄉老,是個能與縣令都說的上話的能人。而今他執掌桃花與已經二十餘年了,德高望重,一言九鼎。


    他的寶貝小兒子從小長就在別人羨慕的目光裏長大,天性就有一種優越感,這種優越感讓他年僅十七歲就成為寨子裏旗團的一員,並且還做了個小旗主,也就是六人小隊的頭目。


    旗團是各山寨自行組建用來防禦盜匪和野獸的民間組織,歸屬各村各寨,旗團的成員稱之為旗兵,名為兵,卻不持有武器,也不像土兵那樣定時參加春秋兩季集訓,足不出鄉,隻在本鄉內協助州縣土兵緝拿盜賊。


    旗兵隻聽命於各自的族長、寨主,而今桃花與寨的寨主雖然另有其人,但實權操縱在族長趙上都的手裏,趙老幺稱的上是桃花與寨的太子爺,而今在自己的地盤上,手持竹簽槍,麵對的又是幾個外地乞丐,他就更加有自信了。


    “沒,沒啥。”


    乞丐目光閃爍,顯然是有什麽事在瞞著,此等伎倆怎麽瞞得過睿智的老幺。


    “沒啥你擠眼幹嘛,你肯定有事,說,去河源做甚。”


    眼看幾個外地人不肯就範,老幺把兩根手指並排放進嘴裏,咻地打了個呼哨,霎那之間,小溪兩岸的山林裏呼啦啦衝出來十幾號人,都是十六七歲的少年郎,人人手持竹簽槍,個個生活如龍虎。這裏有三個小旗,三個小旗主,不過鑒於太子爺的身份貴重特殊,他儼然就是這三個小旗的總統領。


    幾個外地人的臉色一下子就變了,老幺洋洋得意。


    “別,大王饒命,俺們都是窮苦人,身上沒錢。”


    “沒錢,知道你們沒錢,我問你們去河源幹甚,再囉裏八嗦不肯說,我就把你們當賊抓起來,統統丟盡水牢裏去。”


    “啊,俺說,俺說,求大王饒命。”


    那個中年乞丐真是膿包,一嚇就跪了,一跪就什麽都說了,該說的不該說的全說了,譬如他姓甚名誰,家住何鄉,家裏幾口人,父母叫什麽,又無子女,夫妻是否和睦,家裏有無產業,有無餘財,為何離鄉到此,去河源何幹,統統說了,說了亂七八糟一大堆,聽的老幺腦子直發脹。


    “等等,等等,你說你們去河源吃救濟糧?官府放糧了?我們怎麽沒聽說呢,咱翁源沒放糧嗎?”


    聽說官府要放糧,一旁因為老乞丐囉裏囉嗦而昏昏欲睡的一幹少年頓時來了精神,官府放糧了,這可真是個好消息呀,自入夏後,他們就飽受饑餓之苦,饑一頓飽一頓,先是一天兩頓飯都改吃稀,入秋之後就改一天一頓稀飯,現在倒好,眼看著一天一頓飯都顧不上了。不光是桃花與寨,周邊的幾個寨子都一樣。為了糧食,前兩天雞籠寨打了半江寨,半江寨地勢險要,寨子沒打下來,反而讓清雲寨把他們老家給抄了,一把火燒了房子,烈火熊熊十幾裏外都能看得見亮,都是幾輩子的老交情,多少兒女親家,都是抬頭不見低頭見的鄉黨,為了一口糧食就能把人往死裏整。


    族長讓大夥削製竹簽槍說是防盜匪,可是一天一頓飯都吃不上的地方,盜匪來了做什麽呢,哪有這麽不開眼的盜匪呢。要說怕別的寨子來打桃花與的主意,那也是胡說八道,桃花與人口有九百多,旗兵近兩百號人,是方圓一百裏內最大的寨子,從來隻有咱們打人家,何曾讓別人打過咱們的主意了?


    雞籠寨、半江寨、清雲寨,這三個寨子加起一起也不是桃花與的對手呀。


    這個疑惑半個月前還困擾著他們,現在就算是他們中腦子最不好使的老幺也想明白了,他的族長老爹讓他們準備刀槍不是防匪,他們這是要去做賊啊!他們守在這寨子的入口處也不是為了防備別的寨子來偷襲,而是防備官府公差的。既然下定決心要去做賊,豈能讓官府的人知道他們在寨子裏準備刀槍呢。


    “你看看,這小哥真會開玩笑,你們翁源要是放糧,俺為啥舍近求遠去河源呢,俺就呆在你們翁源吃不好麽,再說了,俺雖然是外鄉人,來韶州卻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俺在韶州城混的好好的,沒事幹嘛去河源呢,豈不聞‘物離鄉貴,人離鄉賤’的道理?不到走投無路誰願意離開家鄉呢。這位小哥,你看著就是個睿智懂理的人,又能統領這麽多弟兄,一定是見識廣博,你說說,俺這番話有無道理。”


    “道理?有,有道理。”


    老幺連聲附和道,被老乞丐劈裏啪啦一頓狂拍,他有些飄飄然,再說老乞丐說的這些道理聽著玄乎,實則也沒什麽嘛,自己的老爹為了打消自己出去闖天下的念頭,就不止一次說過這句話:物離鄉貴,人離鄉賤。不到被逼的走投無路誰肯離開家鄉,有道理。


    “可是咱們桃花與,哦,翁源的災情比河源可大的多了,咱這一天吃不上一頓飯,他們那一天還有兩頓稀飯喝呢,朝廷為啥在河源放糧而不顧咱們這呢。”


    老幺身後一個半大小夥提出自己的疑問。


    “對,為啥呀?”老幺問,眾人皆問。


    “嗨,這個道理說出來……你們年少不更事未必明白呀。”老丐稍稍賣了個關子,就笑咪咪地說道,“好吧,既然你們想知道,那俺就說說,你們曉得孟妃娘娘這個人嗎?”


    眾皆搖頭,老丐笑道:“俺說俺不說,你們非要俺說,俺提了這麽一個人你們又不知道,這話還怎麽說下去嘛。”一句話臊的眾人麵紅耳赤,好在老丐並未在此糾纏,繼續往下說去:“要說這位孟妃娘娘可是一位國色天香的大美人呀,那真是‘回眸一笑百媚生,三千寵愛在一身’,什麽叫三千寵愛在一身,皇帝的後宮有美女三千,這三千個美人兒都不及她長的好看,不及她受皇帝寵愛,能明白吧。”


    不止一個人嘻嘻地笑了起來,雖然都還是十六七歲的青春少年,不過對女人卻都不陌生,山寨歲月清苦,絕大多數人都活不過四十歲,女子十三四歲出嫁,男子十四五歲做爹的一抓一大把,男人和女人那點事,他們食髓知味,不懵懂。


    有人心生向往地說:“乖乖,那她得多美呀。”


    老幺卻瞪大了雙眼,一副無知無解的樣子,他雖已經是兩個孩子的爹了,對男女之事除了啪啪啪,尚無更深一步研究,他的心裏還殘存著‘女人嘛吹了燈還不都一樣’的巨大誤區,對老丐關於三千美女,三千寵愛,一笑怎樣,二笑怎樣的描述有些難解其深意,不過看到一眾兄弟個個麵露陶醉的表情,他也不甘人後地哇了一聲,然後他呆呆地望著老丐,希望他能專門為自己加個注解,再怎麽說自己也是桃花與寨的太子爺不是。


    寨子雖小,老爹“皇帝”卻隻有一個,他是說一不二,自己是獨一無二。


    老丐一眼就窺破太子爺同時又是癡呆兒的真相,他專門為太子爺解釋說:


    “曉得你們寨子裏最漂亮的姑娘是誰嗎,想想看,就是你想要又得不到的那個?”老丐循循善誘,太子爺的臉突然紅了,他想到了一個人,雖然朝思夢想,奈何造化弄人,她早生了十年,自己晚生了十年,二十年的歲月無法用金錢權勢彌合,這一段情也隻能深藏於心底了。想到她,太子爺的臉紅了,像個山楂果,心底流過了一絲麻酥酥的異樣的感覺,這種感覺他隻為她流淌。


    “那你知道她為何窩在鄉裏吃苦受窮嗎,那是因為她長的不及皇妃娘娘好看,一根手指頭都比不上,你想想皇帝家得有多少錢,那富麗堂皇的皇宮該有多大,她要是長的好看皇帝為啥不接她進宮當娘娘呢,三千妃子,多她一個也不算多嘛。那你再想想,皇帝三千個妃子都比不了的孟妃娘娘,她該有多美呢。美死你。”


    老幺嘿嘿一笑,這回他笑在了所有人的前麵。老丐的意思他已經能明白了,這位孟妃娘娘一定美的不得了,比她都美,不得了。


    老丐話鋒一轉:“這位孟妃娘娘就出生在河源縣亮甲鄉,你們明白了嗎,不明白,那我就點破這層窗戶紙,今年嶺南受大災,可不光咱們韶州一地,到處都受災,到處都沒有糧食吃,朝廷撥付的救濟糧顧的了這個顧不了那個,怎麽辦?不明白?你們想想,你家裏哥兒八個,爹娘就蒸了一個饃,你們咋辦?還不是誰搶到手歸誰,對不對,朝廷這也一樣,朝廷的救濟糧不夠吃,父母官們就各顯神通,誰搶到手誰的。朝裏的宰相怎麽想呢,就這麽多糧食給誰呢,認識誰給誰呀,誰處的關係好給誰呀,誰能說的上話給誰呀,對不對。孟妃娘娘怎麽得皇帝寵,她讓人托話給宰相說我老家受了災,你給照顧照顧吧,你們再想想,換成你是宰相你怎麽做。糧食嘛反正給誰都是給,給誰都沒錯,而今天子的寵妃打招呼了,那這個麵子他給不給呢。”


    老丐盯著老幺問,老幺愣了一下,說:“給,換我我就給。”


    老丐讚道:“你看看,俺沒說錯吧,小哥你都能想明白的事,那人家宰相能想不明白嗎,人家可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咧,不過你也不要氣餒,你能猜透宰相的心思,我看至少能做個戶部侍郎,三品高官咧。”


    眾人轟地一聲笑,都羨慕地望著老幺,仿佛他一下子真的做了三品官。


    老丐說完,站起身來,問老幺:“看在俺給你透露這麽大個秘密的份上,小哥就放俺們過去吧,俺們都是混江湖的人,江湖中人規矩大,去河源縣地盤討生活,得先去他們頭兒那掛個號,去晚了,人家就不理睬了。”


    老幺不解地問:“為啥不理睬你了呢?”


    老丐說:“咦,你看看你這個小哥還拿俺打趣,那糧食是從湖南、江西、福建運過來,千裏迢迢運來,能運多少?自然是先去先得,後去沒得,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俺們混江湖的義氣為先不假,可是他自己都沒得吃的,還能顧著你嗎?”


    老丐身邊一個韶州本地人不耐煩地插嘴說:“師父,時辰不早了,再不走官軍來了把路一封,咱就走不了了。”


    “咄!”老丐喝道,“什麽官軍,胡言亂語。”


    喝退了小徒弟又向老幺解釋說:“沒官軍,沒官軍,他胡說呢。”


    老幺不信,竹簽槍一挺,喝道:“呸!我看你就是官軍的探子!抓起來。”


    一眾人不容分說將老丐六人抓了起來,帶回了寨中,先關押在一個草棚裏,挨到晚上,有人把那操外地口音的老丐用黑布蒙了眼睛帶去一間土草屋,交由兩個中年漢子審問。這兩個壯漢都姓趙,一個叫趙達,一個叫趙世八。


    “你是官軍的探子?”


    趙達和趙世八端坐在一張涼床上,他們的背後是一張半麵牆大的竹席。


    “冤枉死了,我們是韶州城的乞兒幫,我叫呂八,哪裏是什麽官軍探子,我們都是被官軍驅趕著無處容身,聽說河源放糧趕去討口粥喝。”


    “河源放糧?哦,既然河源放糧,為何韶州不放呀。”


    老丐把上午跟老幺說過的理由又說了一遍,這一回他專門提了孟妃的名字和封號,兩個中年男子對視一眼,表情都有些古怪。老丐說的這個孟妃娘娘確有其人,入宮多年,聽說十分得寵,她的幾個哥哥都因此做了大官,她娘家也一躍而成為河源的望族。


    “韶州那邊的官軍為何要驅逐你們?”


    “俺也不知道呀,半夜三更一夥人闖進俺們落腳的小廟,稀裏糊塗的被人敲了一堆,跟俺們說不準再在城裏出現,要是再讓他們看見,他們是見一次打一次。無奈何俺們隻好離開韶州去河源投朋友。”


    “你在河源城有朋友,叫什麽名字。”


    “也算不得朋友,有過幾麵之緣,在一起喝過幾次酒。叫祝九,綽號‘翻江龍’的。”


    兩個中年人對視了一眼,都默默地點頭,什麽祝九,什麽“翻江龍”他們壓根就沒聽說過,不過這老丐說這個名字時神態自然,應該不是假的。主審的趙達又問老丐:“你們韶州城有個叫楊無敵的,你認識嗎?”


    “楊無敵?哦,聽過,是公門裏的人,是個練兵的將軍,聽說過,沒見過,俺們小老百姓的,沒見過幾個當官的。”


    “你都聽過他的什麽事,說來聽聽。”


    “什麽事?”老丐認真想了想,“哦,俺記起來了,這個人聽說是個世家子,老爹是個什麽侯爺,他老爹死後他家就破敗了,十幾歲從軍去西北,殺了一個什麽馬匪頭子,立下了戰功,然後就到韶州來了,中間有沒有到過別地當過官,俺就不曉得了。俺就曉得這麽多。”


    “驅趕你們出城的,會不會是這個人呢?”協審的趙世八忽然問道。


    沉默了一會,老丐忽然激動地破口大罵道:“俺他奶奶的,八成就是這個人!他是長安人,世家子弟,立下軍功卻被打發到韶州這不毛之地當官,他心裏一定頂不舒坦,他這是在拍上官馬屁呢,你們想想看,而今到處鬧災荒,到處是饑民,官府一麵救災無力,一麵又要粉飾太平,把乞丐、流民統統趕出城去,眼不見為淨,在上官那兒也好看,對不?這等缺德事八成就是他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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