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時間:2014-03-16


    語出驚人後,鬆青的臉色平靜了下來,眼眸澄澈如秋水,嘴角微微上翹,望向李熙的目光也是從未有過的柔和。


    李熙的傷漸漸好起來,鬆青給人包紮傷口的技法生疏粗暴,所配製的藥卻是極上等的。李熙很快就能下地走路了,其實就傷勢來說,或許多養幾天更好,就他本心來說也覺得應該多趴幾天,奈何改變了作息習慣的鬆青不再耐煩呆在玄天無上宮韶州鳳凰台別院那一方狹小的空間裏,她想出來走動走動,又不耐煩路人盯視她的目光,於是就拽上李熙一起。


    楊指揮使現在威風八麵,上街時親兵隊警戒撒出去百步遠,極少有人再敢直視他。李熙為自己這種脫離群眾的排場心虛過,但不久他就心安理得了,他發現所有人都這樣,不要說他一個營指揮使,就是團校尉上街,也是前呼後擁二三十個警衛,世人莫敢直視,恐被當作刺客拿下。韶州城裏到處都是亂竄的軍將,鬆青沒兩天就看厭了,她不再拽著李熙上街,隻是每日早晚帶上他在鳳凰台上散步一圈。


    與喧囂的韶州城相比,此刻的鳳凰台絕對算得上是一塊寧靜的世外桃源。環島路平坦寬闊,路旁花木尚未凋零,朝陽晚景,晨鍾暮鼓,讓李熙一度忘卻了島外喧囂正亂。


    有時他想,人這一輩子忙忙碌碌的,究竟在追求些什麽呢,年複一年,日複一日,除了增長的年齡,衰老的身體,記憶繁多又日漸模糊的往事回憶,實際什麽也得不到,如果人有來生,還要顧及來生,如果人死如燈滅,實在是不知所謂。


    某日黃昏,李熙和鬆青站在鳳凰台南臨江岸邊,望著滾滾南去的大江,他問鬆青:“這世上真有神仙嗎?”鬆青回答他:“有,我就是。”李熙又問:“神仙有伴侶嗎?”鬆青答:“有,你就是。”李熙道:“可我是凡俗子,我會死的。”鬆青道:“神仙不在乎。”李熙道:“可我在乎,我不能自私地引誘一位神仙墮落紅塵。”鬆青說:“天不早了,回家,我餓了。”


    ……


    趙上都從成為俘虜那天起就瘋了,他披散著頭發,赤著腳,癡癡傻傻,衝誰都發笑。受過幾次大刑後,他變得大小便失禁,獄卒常常見到他坐在自己的排泄物上玩耍,起初還提上兩桶水劈頭蓋臉地給他衝洗一番,後來崔雍說不要浪費清水,他愛折騰就讓他折騰去,讓那些心存反意的人瞧瞧反叛朝廷會是個什麽下場。


    河東營和湖南營開拔前,韶州城裏著實熱鬧了一陣子,全城婦女趕做秋衣,送官軍上陣殺敵平亂,男人們則自發趕去江邊碼頭充當搬運工,把堆積如山的軍械糧草裝上船,運往南方。孩子們則臂挎小竹籃成群結隊地湧向各處兵營,把茶葉蛋,麻餅、燒雞、鹵肉和酒送到因禁令不能出營的士卒手中,同時接過他們遞過來的錢。城裏城外都洋溢著火熱的激情。


    百姓們是發自真心做這些事的。他們已經不堪騷擾,真心希望大軍能平息叛亂,及早結束這暗無天日的日子。


    張弘靖決定斬“桃花王”趙上都為出征兩營祭旗。幹巴瘦小的“桃花王”被一根麻繩係住脖子,由兩個壯碩的衙役拖著,遊街串巷,銅鑼開道,身後追逐著一群孩童,闔城百姓向桃花王敬獻的禮物除了嘲笑,還有臭雞蛋和濃痰。


    趙上都瘋了,披發赤足,走一路嘀咕一路。李熙希望他是真瘋,更希望他早死。


    奈何“桃花王”越活精神越旺健,枯瘦的臉上竟然有了一些紅潤,更有獄卒傳言說“桃花王”的頭發比初來時變黑了不少,看起來這老兒還真有些貴人相。


    一切的一切都在趙上都被押上刑台時戛然而止,即使他真的是條龍,一刀下去也隻是一條斷頭龍,沒頭的龍連條蛇也比不了。


    刑場由曲江縣布置,主斬官是曲江縣令付良碧,監斬官是觀察副使兼支度判官葉堂和節度判官崔雍。


    刑場圍的人山人海,穆罕張越俎代庖調了兩個團前去維持秩序,本來這風頭應該由保安營警備團來出。肖白因此憤憤不平,找李熙告狀,李熙正和鬆青下棋,聞聽肖白的話,責道:“天下本無事,肖白自擾之。這人是為穆罕張殺的,穆罕張費心張羅也是應該的,你閑著無事可以打打獵,哪怕睡個午覺呢,操著心實在無聊。”


    肖白瞅了眼嬌俏的鬆青,笑道:“我明白了。”


    說完起身走了,李熙問鬆青:“他莫名其妙的說什麽‘我明白了’?”


    鬆青道:“我怎知,我隻知道這盤你又要贏了。”


    李熙道:“不下了,你這棋力,我閉著眼睛都能贏你,實在沒意思,陪我出去走走。”


    鬆青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道:“我困了,睡個午覺。下午再陪你出去吧。”說罷,把棋盤移到一旁,拽過毛毯躺了下去。


    李熙隻好告辭,去看望了沐春一眼,剛沒說兩句話,猛然間聽到一聲霹靂響。震的桌子上茶碗跳顫。


    沐春叫道:“我滴個天,大晴天的起霹靂,有妖孽呀。”


    李熙推窗望天,豔陽高照,晴空萬裏無雲,心裏也驚怪不已。


    一炷香的功夫後,老黃從城北刑場看熱鬧回來,一路小跑,熱的滿頭大汗,抓起桌上的茶碗,不問是誰的,先灌了兩大口,氣喘籲籲地對李熙說:“了不得了,天呀,出大事了,真的出大事了。”


    李熙微笑道:“我看出來了,出了什麽大事?”


    老黃道:“午後刑場正要斬殺桃花王,劊子手大刀一舉起,‘喀嚓’一聲霹靂,人就起火燒成了炭灰。桃花王毫發無損。付縣令嚇的暈過去,葉副使嚇的尿了褲子……“


    “你說什麽,你再說一遍。”李熙蹭地站了起來,扯動傷口,疼的呲牙咧嘴。


    “午後刑場斬‘桃花王’,‘哢嚓’一個晴空霹靂,劊子手身上騰地起了火,一下子就燒成了炭,‘桃花王’毫發無損。主斬官當場嚇暈,監斬官嚇尿了褲子。”老黃口齒伶俐地說道,他猛地擦了一臉上的汗,做出他自己的判斷:“趙上都有王侯之命,除了指揮您沒人能降得住他,拿刀都砍不死,這是個什麽人呀。”


    李熙麵色蒼白,打雷的時候舉著把刀挨劈,可以說是活該,可這晴空萬裏的,這萬眾矚目的刑場,出了這等事,這……怎麽解釋嘛。


    沐春也驚訝的合不攏嘴:“老黃撐死也不敢撒謊哄騙李熙,這事是真的,這怎麽解釋?趙上都上回要自焚被大雨澆滅了火,這回拉上刑場劊子手卻被晴空霹靂劈死,這是老天在護著他呀,這樣的人不是凡類呀,即便不是真龍天子,也是王侯之屬,而能抓捕、折辱王侯的又是什麽?”


    沐春忽然想起了一個他無意間聽到的傳言,話說某人是巨蟒轉世……


    刑場激變是在數千人的眼皮子底下發生的,隱瞞是徒勞的,適當引導輿論才是關鍵。


    “看到了吧,有些人糊塗蛋還可憐那老兒,那老二就是個妖孽,不是妖孽他怎麽用刀劈不死呢?要我說當官的都是笨蛋,為何不請道符貼他背上,看他還能召喚雷電害人。”


    “……嘖嘖。我有個親戚,早年跟一位白胡子老道學過堪輿之術,有一年秋天,韶州大旱,連湞江、武江都成了一條泥溪,河灘上死的全是魚,那個臭喲,能熏死人。刺史縣令到江邊龍王廟秋水,叩了七七四十九天,沒用,滴雨未下。後來刺史聽說我這位親戚懂得堪輿之術,就來請教問韶州大旱的原因是什麽?我這位親戚說‘我知道韶州大旱的原因,卻不能說’,刺史急的都給他跪下了。


    “我這親戚是個軟心腸,最不耐人家懇求,見刺史如此,他心軟了,就用手指了指東南方向,怕泄露天機,沒敢直說。刺史是位大才子,一看就明白了,知道原因隻能在韶州東南方向找,於是就過去了。他走呀,走呀,翻山越嶺,某日忽然發現前方有一塊雲霧,翻來卷去,十分奇詭,刺史向前一看,可了不得了,原來是兩條大蟒絞在一起幹那個呢。漫山遍野的滾,因嫌天氣熱,就把韶州的水汽都吸過去了。


    “刺史跪地懇求兩條大蟒早點結束,好給韶州百姓留條生路。大蟒不樂意了,當然不樂意,換成你,你也不樂意,對不對?刺史是位愛民如子的好官,就使勁磕頭,磕了九九八十一下,流的滿臉的血。那條女大蟒感動了,就勸那條男大蟒說‘要不咱換個地方吧,你知道我有些暈血。’兩位蟒神這才動身走了。兩百年後,當年兩位蟒神留下的一片鱗幻化成一條怪蛇,能噴毒霧,以吃人為生,留在當地修煉,又經曆三百年,這才變化為人形,就是這位趙上都了。……


    “轉眼到了大唐貞元年間,河北易州有位壯士姓楊名隆,字茂生,其人身高九尺,臂展過丈,虎背熊腰,天生神力……話說楊隆之子楊讚,年方十八就積功坐到了始興縣縣令,一日他進宮麵聖,聖人運起神睛頓時就看出此人的不凡來,賜他天子刀,封他平山侯,跟他說‘朕夜觀天象,南方有蛇妖幻化為人,危害百姓,卿試為朕除之’。


    “……若非平山侯為救兄弟受了傷,神力減損,有他鎮著,那蛇妖豈能召喚雷電傷人?雖然如此,那蛇妖被楊讚的捆神索縛住也脫不了身,你們注意到沒有,起霹靂時,天是晴的,蛇妖被封住了法力興不起雲霧,否則,人家早化作一陣清風走了。還會留在大牢裏拿自個的尿和泥玩?”


    ……


    這條謠言都是李熙奉李德裕之命編造的,時間太過匆忙,漏洞百出,不過卻很受人們的歡迎,一經丐幫弟子宣揚後,頓時占據了輿論高度。趙上都雖然召喚了雷電,卻沒能成為真龍,而是變成了蛇精妖孽,有捆妖繩捆著,早晚還是要挨一刀的。


    但這件事還是在韶州軍政官員的心理留下了濃厚的陰影,此前驕狂不可一世的穆罕張變得沉默寡言起來,坐帳議事時常常走神,而湖南營的指揮使毛汝更是把剛剛趕到韶州和他團聚的夫人又送回了潭州。詭異、沉重的氣氛籠罩在韶州官場,壓抑的人喘不過氣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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