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時間:2014-03-24


    淡黃的火舌在微風細雨中搖曳著,舔了一個時辰的鍋底,也沒把鍋裏的水燒開。


    這個溫度,李熙覺得剛剛好,吉州的秋天雖不像西北那麽酷寒,卻也不及嶺南那麽暖和,這地方山太青,水太綠,綿綿秋雨下起來就沒個晚,真是煩人。


    李熙坐在鍋裏,手裏拿著竹纖維織成的竹布做的洗澡布,布有些粗糙,搓的時間久了,身體紅彤彤的。李熙很喜歡坐在鍋裏洗澡,這些天官軍追的太緊,行軍速度太快,根本來不及燒水。再者吉州這個地方老百姓實在太窮了,常常十幾家合用一口鐵鍋,你家做罷我家做,人要吃飯才能活著,總不能因為自己要燒洗澡水而耽誤別人吃飯不是?


    雖然在官府眼裏自己是賊,可是李熙的心裏早已把自己當做了正義的化身,神的使者,神臨凡搭救世人出苦海,作為神的使者自然應該傳播神的福音,怎好學萬惡的官府總是欺負老百姓呢。


    聽人說以前吉州也是個衣食豐足,人民安樂的好地方,就是因為來了一個周刺史才造就了如今的十幾家合用一口鐵鍋,一家幾代人不論男女老幼隻有一條褲子穿的悲慘局麵。


    “早呀,大牛哥,哇起色真不錯,昨晚吃牛鞭了吧。”


    “嗨,小柳哥,哇,臉色好蒼白,昨晚跟嫂子纏綿到幾時?哇,好日子長著呢,保養身體最重要。”


    “喂,桂花妹妹,哪裏去?衣服淋濕啦,前凸後翹,好身材,出門當心有色狼呀。”


    “浪兄,浪兄,你的眼睛怎麽啦?別瞪著我,你是浪兄,又不是狼兄,不是說你。”


    ……


    李熙熱情地跟每一個路過的人打招呼,並將閔浪丟給他的一個山果在水裏洗洗拿來吃。


    “這家夥怎麽還活著?怎麽回事毛樂?”王喜大步而來,罵罵咧咧。


    蹲在鍋邊的毛樂等四人趕忙站了起來,向王喜鞠躬行禮:“天,天又下雨了。”


    毛樂指了指天,無可奈何地說,三天前王喜派人把李熙交給他,囑咐用鍋烹了。毛樂恨李熙當日在廣州城下一拳打斷自己的鼻梁骨,但又有些感激他的不殺之恩,若非李熙特殊關照,他和他的四位結義兄弟隻怕早已人頭落地了。官軍以斬首多寡記功,抓住俘虜後,一般直接開刀,除非你有一技之長、長相俊俏、身材魁梧,或看著順眼,即使那樣,一般也隻充作隨軍苦力,活的不如狗,說實話不如死了痛快。


    可是李熙卻把他們都放了,毛樂是各忠厚的人,這份恩情他一直急著呢。


    王喜現在是護法神君,神通有多大毛樂倒是沒看出來,但脾氣著實大的嚇人,動不動就以神的名義烹人,當年做大魏國的楚王和廣州刺史時,還有點官的樣子,即使殺人也要給各理由,現在則一切都省了,就說一句:神諭,某某罪當烹煮。然後就把人丟盡鍋裏烹煮了。


    毛樂跑去找老貓商量,說出自己的為難處,既能報了李熙的不殺之恩又不至於因為違抗軍令讓自己也上了鍋。


    老貓笑咪咪道:“我說你傻吧,要殺他早殺了,七哥這個人你還不了解,凡事都喜歡自己親自動手,他要烹炸姓李的,要你插手幹嘛。他就是要你嚇唬嚇唬他。”


    老貓給毛樂出了一個點子,每次點火前,把柴澆濕,文火慢慢熬著,現今官軍追的這麽緊,不到水開就該開拔了。


    毛樂大驚,問:“那七哥要是責怪,我怎麽說?”


    老貓劈手賞他一巴掌,指著天說:“往老天爺身上推,下雨下霧隨便扯,實在不行就說回潮,七哥不會怪你的。”


    老貓這個法子還真不錯,毛樂依法行事,三天三夜也沒能把生人烹煮成熟肉。起初幾次嚇得鍋裏那位夠嗆,又是哭又是叫,念叨他媳婦念叨他失蹤的兒子,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淚,毛樂看來心生鄙視,終於明白王喜為何喜歡烹人了,看著仇人坐在鍋裏哭,這種感覺實在是太好啦。


    可是這人也夠精的,三番五次烹不死他,他倒得了意,把這鍋當洗澡盆了,一閑下來就喊:“毛樂燒水,我要洗澡。這天真是,陰冷陰冷的,我骨節都疼。”


    真是豈有此理,豈有此理,這廝竟把老子當成他隨扈了。


    毛樂琢磨著自己以前太過小心了,水隻燒氣泡就扯了柴,下一回應該燒滾花,燙掉他一層皮,看看他還敢沒事就大呼小叫說要洗澡。


    “大哥早呀。”李熙揮手向王喜打招呼。


    “大哥?我可當不起你大哥。您可是朝廷的侯爺呢,兵馬使,是禦史。”


    “我以前還是遊擊將軍呢。嗨,大哥,提那些幹嘛,都是過去的事了,如過眼雲煙一般。”


    “唉,過去的事更不能忘啊,我可是個念舊的人,我記得在廣州城下紫石戌,你還請過我喝酒呢,那晚的酒真不錯,肉也不錯。就是心情不太好。”


    “是嘛,我也覺得,所以你看我至始至終都沒說一句話,其實,我心裏也很難受呀。”


    “我記得我當時說過一句話,哦,你還記得嗎?”


    “記得,記得,你說‘哭什麽哭,腦袋掉了不就碗口大的一塊疤嘛’,這是說貓哥的,那位他也不知道怎麽了,老是哭,哭的我的心裏怪難受的。酸酸甜甜。”


    “不是那句話,我還說過另一句話,你記得,你個壞蛋故意打岔不說對不對。”


    “大哥,君子不念舊惡,當日我也是身不由己啊。”


    “是啊,是啊,當日你是官嘛,我是賊嘛,官賊不兩立,官賊不兩立啊。”


    “沒錯,大哥,所以為了挽回咱們兄弟的感情,我主動棄官做賊了。”


    “……”


    “大哥你怎麽啦?”


    “胃痛!”


    “大哥,你要注意保養身體啊,天塌下來飯也要吃好,覺要睡好,晚上給女弟子布道的時候要悠著點……大哥,你沒事吧,你的臉色好難看,你可不能有個三長兩短呀。多少弟兄跟著你吃飯呢,聖君的福音還要靠你來傳播呢,他老人家的神位還需要你來鞏固呢。兄弟我勢窮來投,大哥你就這麽去了,要我如何是好喲。”


    “……誰能讓這家夥把嘴閉上,我賞他個小旗主做。”王喜蹙著眉頭,捂著肚子。


    李熙立即把嘴捂上了,因為王喜是“護法神君”,每句話都形同神諭,李熙因此就成了小旗主。


    崔雍在韶州城外劫走李熙時,留了一個活口回去,告訴李德裕他準備釋放郭仲恭,條件是開放郴州和衡州之間的三峽關,放曹曛和劉禹北上。


    李德裕自覺既承擔不起失陷郭仲恭的責任,又扛不住縱賊北上的罪責,於是把桂仲武和烏重胤也拉下了水,事情擺在桌上,問二人怎麽辦。


    一段沉默後,烏重胤道:“郴州一戰,我保寧軍主力損失殆盡,哪有餘力防守三峽關?還是請求湖南方麵接管吧。”


    桂仲武道:“此議甚佳,保寧軍兵馬使棄軍逃走,副使陷沒敵陣,群龍無首,已經無力阻敵北上了,再說這三峽關。本不是關隘,橫在兩州邊界,說不清歸誰所有。咱們去文湖南,道明困難,讓他們派兵駐守,於情於理都無虧欠。”


    李德裕大喜,即命掌書記何風韻擬文給湖南駐軍,將從廣州城下日夜兼程趕赴關前的神策營撤了下來。宋叔夜雖不明所以,但還是堅決地執行了軍令。


    曹曛和劉禹棄郴州北上,李德裕入城,宣布收複郴州,待曹神火兵進入衡州,並上表長安宣布保寧軍局勢已經穩住,賊兵盡數被驅逐,失陷於敵陣的駙馬郭仲恭亦被救回。請示天子下一步方略。


    郭仲恭被釋放回郴州時,拿到李熙寫的一封短信,李熙在信中說他現正歇馬賊營,毋須擔心,將來有機會再與兄會獵潮州雲雲。郭仲恭明白,這是張孝先在警告自己:李熙落在他們手裏,那個軟骨頭隨時有可能把以前他們共同幹過的醜事抖露出來,要他身敗名裂,連累他的家族。他現在能做的隻有回去靜坐,等著張孝先來提勒索條件。


    按照王喜的意思,既然留著李熙就是為了拴住郭仲恭,那麽就應該砍斷李熙的雙腿,挑斷他的手筋,再弄輛囚車把他裝進去,時刻帶在身邊,以便用的著的時候能找到他,用不著的時候能看著他。


    崔雍不同意這麽做,他主張把李熙拉過來,崔雍說李熙和郭仲恭之間幹過什麽見不得光的勾當,隻有他自己最清楚,也隻有他最能靈活利用。


    “用刀架在他脖子上逼他合作,和他自己心甘情願合作,所發揮的效力必然不同。他如今已走投無路,施他一個恩惠,他會心甘情願地靠過來,為我所用。”崔雍握緊拳頭說道,似乎一切盡在他的掌握中。


    “此人有些心機,會不會使的苦肉計,故意詐降的?”王弼有些不放心。


    “是否是詐降,我們可以觀察、探訪、試探,總有辦法的。”崔雍又補充道,“以他今時今日的地位,不到萬不得已時是不會輕易投賊的,這個代價實在太大了。”


    “那麽你呢,你為何投賊?”王喜問。


    “我嘛,唉……”崔雍籲然一歎,“我幼年失去母親,父親六年前在易州城下戰死,我就一位兄長,去年還病逝了,我是了無牽掛。否則,我豈敢做下這等大逆不道的勾當?”


    三人同時陷入沉默,三人的目光同時望向一直不吭聲的張孝先。


    又是一陣沉默。


    張孝先道:“可以。”


    因為張孝先的這兩個字,李熙終於在一個秋雨綿綿的午後如願以償地成為了一個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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