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克榮劈手抓住李熙的胳膊,鐵鉗夾住一般,隨手一扯,李熙就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這工夫朱克榮的結義弟兄把漆成也救醒了,堂堂縣令被一條狗嚇昏過去,漆成覺得顏麵盡失,臉鐵青著,立在那一動不動。


    至於大山,已經打發他回去換褲子了。


    柴門開啟,迎入貴賓。韓氏張羅著熱水、毛巾為二人接風洗“泥”,木盆清水新毛巾,李熙受之坦然,趁接毛巾的空檔還順勢摸了把韓氏的小手,綿軟滑膩,好享受。李熙心花怒放,覺得這場苦沒白受,也不敢喜形於色,他怕朱克榮蠻性發作劈手拎起他把他給撕了。在這個大猩猩般的猛漢麵前,李熙覺得自己的小身板還是顯得有些單薄。


    來的早不如撞的巧,這天恰巧是韓氏十七歲生辰,朱克榮一早交代了公事,專門回來給愛妾過生日的。李熙見風使舵,忙聲稱自己和漆成此來就是專意給嫂夫人祝壽的。


    看的出朱克榮對韓氏寵愛極深,韓氏的美貌自不必說,這樣的妙人兒換成誰也含著怕化,捧著怕丟,但朱克榮對她寵愛顯然已經超過了對她外表的喜愛,這個外表粗豪,好勇鬥狠的漢子是真的愛上了這個小妙人兒。


    稱呼韓氏為嫂夫人,不僅哄的韓氏心花怒放,朱克榮心裏也十分高興,雖然明知李熙說專門來給韓氏祝壽是信口雌黃,朱克榮還是接受了他的這份好心。


    一個九品參軍,一個八品縣令,好心好意地跑來祝壽,換在以前在幽州那會兒,朱克榮怕連門都不讓進,不過此時此刻他是朱典司,一個不入流的小吏,而來者可都是正兒八經的朝廷命官,其中一位還是現管自己的縣官,這個麵子不小了。


    朱克榮請二人上座,自己主陪,韓氏是壽星,脫了圍裙和頭巾也坐陪。朱克榮的十二位結義弟兄則各取一塊毛氈布席地坐於堂上,坐食飲酒,保留著軍中飲宴時的風格。


    看得出朱克榮家境很一般,愛妾生辰,這麽多弟兄來賀壽,能拿出來的東西卻少的可憐,每個人麵前擺三個陶瓷碗,一隻碗裏裝著切的四方四正的臘肉,一隻碗裏裝著菜蔬,還有一隻碗則是醬菜,酒是村釀的渾酒,每人半斤都不到,這些粗豪漢子三兩口即見了底。


    好在李熙此來早有準備,他帶了兩大壇當地最高檔的米酒,此刻打發換過褲子趕來幫忙的大山拿去灶間溫了取來飲用,恰當時。


    本來這夥人對李熙和漆成一直是橫眉冷目的,絲毫也不曾有半點敬意,但借這兩壇好酒為媒,眾人對李熙的觀感大為改善,竟集體向他敬了一碗酒。


    激動的李熙雙手直哆嗦,一碗酒生生被他抖潑掉一半。


    韓氏抿嘴直笑,其笑嫣然,看的李熙心裏直犯癢癢。看得出這女子是見過世麵的,席間應答落落大方,李熙起先以為她是出身教坊,否則何來這等好氣質?拐彎抹角地一套話,方知韓氏出門官宦之家,父親曾為易州刺史,現仍然在河東為官,幾位兄長也都在河北為幕職,家世堪稱煊赫。至於她為何肯屈尊給朱克榮做妾,陪伴他遠來嶺南,李熙就不得而知了,初次見麵就刨根問底,非但禮數有虧,隻怕更為朱克榮所忌。


    這個身高近九尺,形如大猩猩的存在,對李熙而言可是揮之不去的夢魘。


    酒過三巡,借著酒意李熙道明來意,話說的很婉轉,與前麵所說的拜壽並不衝突,倒像是臨時起意,順口說出的。不料這番精心包裝過的說辭仍舊被朱克榮一口回絕了,朱克榮說自己在翁源過的很好,此地山清水秀,景色迷人,物產豐饒,民風淳樸,自己內有愛妾陪伴,外有兄弟為友,回家有熱飯熱菜,得閑暇約朋友進山行獵,一起喝酒、聊天,人生如此,沒有什麽不知足的。


    朱克榮說話時,李熙一麵堆起滿臉的笑,做洗耳恭聽狀,一麵卻偷眼觀瞧韓氏和他的十二位結義兄弟,隻一眼,李熙心裏就有數了,朱克榮在翁源過的並不如他說的那麽舒心。


    一個典司月俸不過九貫,雖然有許多趁錢的機會,奈何他又是個清如水的清官,不撈外快的結果就是顧一家衣食或有餘,照顧兄弟就覺得力不從心了。


    這十二位結義弟兄放棄煊赫的軍職,追隨他不遠萬裏來到這南蠻之地,吃什麽,喝什麽,幹什麽,瞧這十二位鐵骨錚錚的漢子都瘦成啥樣了。是餓的還是憋屈的,怕是兩者皆有吧,真是可憐呐。


    韓氏一身粗布衣裳,不施粉黛,是天性崇尚自然之美,還是因為她沒有脂粉可抹?不插釵環,是因為她的首飾都讓她當了貼補家用了。十七歲,如花的年紀。過生辰,傾其所有也整治不出幾樣像樣的菜,沒酒,沒菜,連招待客人坐的地方都沒有。


    貴客上門竟還要自己帶著毛氈坐在地上。


    這是英雄豪邁,還是英雄末路。


    李熙以凡夫俗子的眼光看認為應該是後者,有條件誰不想過的好一些呢,就算平日節儉低調,這種喜慶日子多少鋪張一下也無傷大雅吧。


    家境是否殷實,不要看平時,得看大喜大悲時,那時候能拿出來就拿出了,拿不出來就拿不出來了,這是李熙的人生感悟,一向很準。


    麵對一位末路英雄,嘲諷是愚蠢的,激將也要把握個度。人家說了日子過的很好,不想出山,沒皮沒臉地糾纏不是好辦法,等另外想轍。李熙把目光投向了韓氏,準備從她這下手,他嘻嘻一笑,裝作很隨意的樣子說:“嫂夫人雖是名門閨秀,操持起小家來卻也是一把好手哇,不像我那兩個不成器的妻妾,整天隻知道在屋裏吵吵嚷嚷,為了釵環鈿子打打鬧鬧,叫她們準備個茶飯比之登天都難。那如嫂夫人,這麽多客人招呼的妥妥當當,了不起,朱兄真好福氣呀。”


    韓氏啟唇笑道:“哪裏,那是兩位夫人有福分,有楊參軍寵著,無須做什麽。”


    這話裏已經有些幽怨的味道了,很好,你朱克榮是英雄好漢,餓死不折腰,可你忍心看著自己的心愛女人為柴米油鹽而生怨恨嗎,不能吧,哈哈哈……


    李熙奸計得售,心下得意,冷不防瞧見伏在桌下的黑虎,正瞪著一雙烏溜溜的狗眼盯著十二兄弟碗裏的肉,舌頭隻舔嘴唇。李熙眼珠子一轉,遂用筷子夾起一塊大肥肉彎腰送了過去,口中笑著說:“黑虎將軍,今日楊某來的冒昧,得罪之處謹以此物謝罪。好麽?”


    黑虎嗅出李熙不壞好意,也嗅出筷子上的肉香美,內心掙紮片刻後,還是張嘴接了肉,樂滋滋的大嚼起來。


    李熙閃眼觀瞧,見朱克榮和他的十二位結義兄弟都默默無語,韓氏低著頭,雙手緊緊地攥著手絹,眼圈已經有些潮紅了。


    時機差不多了,李熙捅了下漆成,一直沒怎麽說話的漆縣令頓時像打了雞血似的開始鼓弄起他三寸不爛之舌來,旁敲側擊地開始為李熙說項,說辭是兩人在來前已經操練好了的,就拿陳弘誌通報的欽天監的預測說事。


    漆成連聲哀歎,做愁眉苦臉狀,李熙問他為何而愁,漆成說道:“這兩日各處稟報說發生蟲災,草木新芽被啃個精光,這年看看的就是一個大災之年呀!愁的我喲吃不香睡不穩,這個年過的提心吊膽,可恨衙門裏的官吏一個個還懵懂無知,哦,當然朱典司是例外,昏天黑地,還沉浸不醒,這可怎麽得了喲。”


    李熙道:“既然已知有大災,明府就當提早準備,向上麵請撥救濟糧呀,否則百姓們可就要遭殃啦。”


    漆成哭喪著臉道:“無敵兄,你說的輕巧呀,災情還沒有發生,你讓我向哪請求救濟糧?可等到災禍已經成實,那時就晚啦!”


    李熙道:“怎麽會晚了呢,難不成整個嶺南都有災相?”


    漆成道:“有沒有,我是不知,不過左近幾個縣都不樂觀,手中無糧心裏發慌,到時候難保不是滿地流民,隻怕就是有救濟糧也難運到災區賑濟百姓呀。”


    李熙讚同地說:“是呀,是呀,韶州營已經移防循州了,無人護送,隻怕真免不了半道被劫的後果呀。那麽可有什麽良策嗎?”


    漆成道:“哪有什麽良策,隻有抓緊時間練出一支精兵來,到時候既可彈壓地方,又能護送糧車唄,除此之外,我是別無良策了。”


    李熙道:“兵倒是有,可惜無人會練兵呀,一幫烏合之眾能成何氣候,這可如何是好。”


    漆成道:“我聞無敵兄曾在西北軍中效力,還是擊殺染布赤心的功臣,無敵兄你可以練兵呀。常太守對你如此器重,你可不能裝著沒事人一樣呀。”


    李熙道:“我,我可練不了兵。我在西北軍中不過是個護兵,擊殺雲雲,一般是運氣,一半是傳言。再說了西北軍那比的了河北兵、幽州兵,都是些少爺、公子、秀才兵,頂不了事的。”


    漆成拍手道:“這可就難辦了,你在軍旅呆過尚不懂練兵之道,其他的人就更不必提了,怕是連馬也騎不了。這可如何是好。”


    二人唱和之際,韓氏忽然抿嘴一笑,飄然起身去了,她向堂中招了招手。少頃,朱克榮的十二位結義兄弟俱到了院中,屋子裏隻剩李熙、漆成、朱克榮三人。


    二人見“妙計”已經被識破,遂也閉嘴不言。沉默了片刻,朱克榮開口說道:“二位的心意我已知道,我在幽州敗給契丹人,折損了無數的好兄弟,坐罪要掉腦袋,是家父舍棄前程保住我的一條性命,一時心灰意冷,這才隱居於此。本意伴愛妾度此殘生,可是你們也看到了,隱居也不容易啊。今蒙兩位兄長紆尊降貴,盛情相邀,我若再執迷不悟,非但做不好事,連人也做不好了。朱克榮願意去韶州,助兩位兄長一臂之力。”


    漆成道:“非也,非也,請你練兵的是無敵兄,我麽,隻是被他抓差來做說客的。”


    李熙道:“非也,非也,請朱兄去韶州練兵的確是我的主意,不過我不是什麽兄長,我,我才十七歲呢,比嫂夫人還要小月份呢。”


    朱克榮詫異地望著李熙道:“你才十七歲,我,怎麽看著你像二十七歲呢?”


    李熙臉一紅,囁嚅道:“我天生顯老。”


    朱克榮哈哈大笑道:“老也罷,嫩也罷,你這個兄弟朱某交定了。不過去韶州之前,還請老弟先下一紙文書給漆明府,免去他的監管之責。”


    李熙和漆成同時挑大拇指讚道:“朱兄高見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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