辭別李德裕後,李熙沒有回鳳凰台,而是去了城北兵營。軍務所裏朱克榮正和周宛、李載風在一副碩大的地圖上標畫地名,這幅地圖用四張羊皮拚接而成,長寬各約一丈,攤開來正好鋪滿軍務所的地麵。


    李熙在地圖上找到河東營和湖南營進抵的青石溝,心裏凜然吃了一驚,此地正是韶州南下循州博羅縣的必經之地,說是溝,其實是道山穀,穀長七裏,兩山夾持,穀中一道溪流,實在是個設伏的絕好地形。


    他問朱克榮:“賊寇若在此處設伏,當有何破解之法?”


    朱克榮道:“要是在這中了埋伏,即便不是全軍覆沒也會折損大半。不過也不必擔心,此處地形太過崎嶇險要,稍有領軍經驗的將領都不會輕易入彀的。”


    周宛道:“若是我,我寧可翻越金‘雞’嶺或青雲嶺這兩座大山,我都不會抄近走這條便道。太險要了,不好過啊。”


    “的確是不好過,太險了。”李載風‘抽’著涼氣說道,他望見李熙臉‘色’灰黑,眼皮子總是抖動,遂又道:“穆罕張是河東名將,久經戰陣的,還不至於睜著眼往這裏鑽吧。”


    朱克榮笑笑,周宛叫道:“那除非他瘋了。”


    李熙道:“但願穆老將腦袋沒犯病吧。”說過之後,眼皮子跳的更猛烈了。


    回去鳳凰台,見書法的‘門’虛掩著,知道鬆青還沒走,便點了一盞燈進去,鬆青吃完飯後,就在碗的旁邊擺上了那盤殘棋,認真地琢磨起棋局來了。


    李熙默默地收了碗,默默地洗了碗,默默地洗了澡,回來時,鬆青仍如一尊雕像坐在桌前,李熙覺得奇怪,湊過去一看,原來她已經睡著了。


    李熙在鳳凰台心驚膽顫地過了五天,前方沒有任何消息傳來,沒消息就是好消息,他暗暗鬆了口氣,對鬆青說:“我輸了。”


    鬆青視線仍留在棋盤上,隻淡淡地說:“你是不是厭煩了跟我下棋?”


    “跟你沒關係,我在說另外一件事,穆罕張那邊,我輸了。我承認我是想多了,可是我真的沒有惡意的,我隻是奇怪……”


    李熙的話沒說完,注意力就轉到了上氣不接下氣的阮承梁身上。


    “河東營、穆罕張,湖南營、‘毛’汝……全軍覆沒了,全軍覆沒了。”


    阮承梁一口說完,人就跪了下去,他一口氣從城北軍營跑過來,累壞了。


    “……哼哼哼,哈哈哈,小師妹,你看我剛才說什麽來著,我……”


    鬆青抬眼望著李熙,麵‘露’得意地說:“不好意思,我終於贏了你一盤。哈哈哈。”


    ……


    ……


    穆罕張的河東營和‘毛’汝的湖南營七千人被王喜、癩頭李‘誘’入青石溝,掐頭去尾困在穀中三天三夜,數十次突圍沒有成功,每日傷亡都在千人以上,眼見大勢已去,穆罕張和‘毛’汝商議後決定接受王喜和癩頭李提出的三個條件條件:一、釋放王弼;二、解除武裝,‘交’出除護身短刀外的所有武裝;三穆罕張和‘毛’汝自捆手腳來營中請罪。做到這三點,他們答應放五千士卒還回韶州。


    穆罕張別無選擇,隻能答應,解除武裝後,他和‘毛’汝自縛雙臂送還王弼回營,王弼扶起二人,好言撫慰,聲言自己造反也是‘逼’不得已,隻要天子一道聖旨赦免了他手下兄弟的罪過,他和王喜、癩頭李等人願意重新歸附朝廷,任憑國家法律製裁亦毫無怨言。


    王弼留穆罕張和‘毛’汝在帳中飲酒,酒後送還二人,二日又親自至穀口來請,飲宴完畢禮送二人回營,同時釋放第一批四百名湖南卒回鄉,除了護身短刀,個人財物也任其帶走,並每人贈錢八百、給米三十斤,鹽一兩。


    穆罕張和‘毛’汝不疑,第三日,王弼和癩頭李又來請穆罕張和‘毛’汝,並同時促請兩營將領赴宴,聲稱盡一倍水酒後,便釋放所有人回鄉。孔章勸穆罕張謹慎,穆罕張卻道:“而今人為刀俎我為魚‘肉’,要殺要砍,還不在他?”不停孔章勸告,帶全營將校赴約,‘毛’汝見穆罕張如此,也帶將校赴宴。


    王弼聽從張孝先計議,在穀口搭設了一間碩大的席棚,四周圍以錦屏,成列鼓樂、美姬,與癩頭李、王喜等人盛裝相迎,執禮甚恭,兩營將領排成兩列長隊魚貫而入,被王喜帶著刀斧手來一個抓一個,捆縛之後,塞上嘴丟在挖好的一個大坑裏,河東將領全部活埋,湖南將領大部被活埋。


    待將兩營將校‘誘’殺後。張孝先放出風聲,聲言穆罕張與他們達成協議‘誘’捕了湖南營將領,讓湖南營士卒相信他們落入這步田地完全是穆罕張愚蠢、狂妄、輕敵所致,害死他們的不是賊,而是穆罕張這個官。


    挑起湖南兵對河東同袍的不滿後,張孝先又施一計,他將‘誘’捕的一小部分湖南籍將領釋放回營,給其米糧和‘肉’食,十分優待。河東營士卒將長官有去無回,既不讓自己走,又無米糧充饑,心中暗疑他們所以陷入絕境完全是湖南人與‘亂’賊勾結陷害的。


    猜忌和憤怒在加速醞釀,將要到臨界點時,張孝先將穆罕張的謀士張燁放回了河東營。張燁被‘誘’捕後,卑躬屈膝,已經投靠了王弼、癩頭李,此番他奉張孝先之命回營,故意挑撥河東人士卒說穆罕張和他在賊營如何受到羞辱和虐待,而同為俘虜的‘毛’汝此刻卻是王家兄弟和“癩頭李”的座上貴賓,暗示河東卒害他們的正是湖南人。


    憤怒一刻間衝毀了理智,被‘激’怒的河東營士卒怒吼著殺入湖南營,而早已心懷不滿的湖南營士卒也炸了營,頓時還以顏‘色’。


    群龍無首的兩營士卒互相殘殺了一夜後,各都‘精’疲力竭。相較而言,湖南營的處境更加艱難,本來他們實力就不及河東營遠甚,張孝先為了挑撥兩家互鬥,又釋放了幾百名湖南營士卒,加之河東營猝然發難,原來擁眾兩千餘的湖南營此刻傷兵滿營,隻餘八百能戰之士,處境十分不妙。


    張孝先及時向為難中的湖南兄弟伸出了援助之手,一夜之間,湖南營裏多出了三百張弓、三千支箭和成車的米糧。盡管人人都知道賊寇沒安好心,但群龍無首一盤散沙的士卒還是選擇了目下對他們最有利的選擇:吃飽喝足,徹底打垮嚷著要他們命的河東人。


    天‘色’微明,餓著肚子的河東軍看到湖南營裏炊煙嫋嫋,頓時紅了眼,千餘名健卒揮舞短刀殺了過來,呐喊聲驚天動地。


    弓弩、長槍、戰甲、盾牌都已經按照協定‘交’了出去,河東營的士卒們手裏隻有防身的短刀。羽箭鋪天蓋地‘射’過來,成片成片地收割鮮活的生命,河東人懵了,湖南人哭了。


    他們同時發現自己都上了敵人的當,可是誰也停不下殺戮的手,全殲了河東營‘精’銳後,八百湖南人揮舞長柄戰刀殺入河東大營,仗著兵器之利,湖南人此番取得了決定‘性’大勝,從清晨‘激’戰到正午,砍下的人頭堆成了一座小山。


    被殺破膽的河東卒完全忘了殺敵自保的技巧,一個個像新兵蛋子一樣隻憑著一股蠻勇奮勇向前,前赴後繼地趕來送死。


    長刀是從清海軍武備庫裏搜到的,多年未用,已經鏽蝕,人的脖子砍多了,刀口崩壞者十有七八,原先隻需要一刀就能剁下的人頭,現今連砍四五刀往往都還連著一絲‘肉’皮。


    河東人因為絕望而自願赴死,湖南人因為難過良心的譴責在砍人的同時不斷有人自盡。


    但殺戮仍舊繼續,從正午持續到黃昏,又持續到深夜,再到二日黎明。


    然後,張孝先準備親自動手了,王弼王喜兄弟從東南入穀,癩頭李從西北入穀,對向殺來,以最先趕到穀中間的“化龍池”者為優勝,獎品是一壺陳年好酒。


    “化龍池”就是“癩頭李”聲稱的挖來擒拿王弼的那個陷坑,當日他們的確是擁抱著跳進了坑裏的,“癩頭李”胳膊上的傷也的確是那時候摔的,不過落坑後他沒有揮拳打暈王弼,而是相互攙扶著起來,彼此為對方拂去身上的浮土,一副英雄惜英雄的感人場景。


    “癩頭李”覺得自己的好運正是從這個陷坑而來,故而將其稱為“化龍池”。


    “癩頭李”部屬八百人,王弼、王喜兄弟有七百人,人多勢壯的癩頭李先一步感到“化龍池”旁,見王家兄弟遲遲不到,他就跳入已經浸滿了清水的“化龍池”裏再次進化了一下。


    王家兄弟隨後趕到,渾身被血浸透,從東南往西北殺地勢上更占優勢,而且他們敵手主要是被殺破了膽的河東營殘部,如此還要耽擱這麽久,癩頭李對王家兄弟生出了一絲鄙視。心裏已經開始評估戰前和王家兄弟訂立的盟約是否要修改一下了。


    在那份由張孝先主導的盟約裏,“癩頭李”和王家兄弟是平等的盟友關係,王家兄弟呼他為“大哥”,他卻要呼王家兄弟為“王”。大哥的年齡在這擺著,想改口是不可能的,而“王”這個稱呼嘛,憑的是實力,是到了改一改規矩的時候了。


    王家兄弟也覺得應該修改了一下盟約,趕到化龍池旁後,王弼和王喜同時給“癩頭李”下跪,推心置腹地說要把“南越王”的頭銜相讓。“癩頭李”大喜過望,虛情假意地推讓了一番就欣然接受了,他扶起王家兄弟,假情假意地說:“咱們是兄弟,我為王,你們也是王嘛,不如咱們一同稱王吧。”


    王弼連道不敢,畢恭畢敬地說道:“自古王侯乃是天命有歸者居之,似我等無福之人,萬萬當不起,強自當之,便是要自取其禍。我不知天高地厚稱了王,被各路官軍追剿的無處藏身,沒過一天安生日子,差點連命都丟了。可是大王您呢,一出手就全殲了保寧軍兩個營,一萬大軍。繳獲的軍械光是讓弟兄們搬,隻怕也得搬上幾個月。如此功績,試問天下幾人能當得?大王稱王乃是天命所歸,我兄弟願追隨大王開創一番豐功偉績,至死不悔。”


    張孝先勸道:“而今大王名聲在外,想低調亦不可得,倒不如放開手腳大幹他一場!嶺南稱王者已有百人,稱王太小,索‘性’做皇帝!建國開宗,招攬天下豪傑,開創萬世不朽功業!也不負了我等傾心追隨之意。”


    在張孝先的鼓動下,癩頭李的一幹兄弟、親戚、朋友也跟著鼓噪,張孝先見時機成熟,向王家兄弟丟個眼‘色’,三人帶頭下跪參拜新皇帝,諸將、士卒亦同時參拜,口呼萬歲,聲震山穀,響徹雲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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