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配給製”的施行,暫時穩住了局麵,舒州城在狂風巨‘浪’中巍然屹立。


    李海山之所以遲遲未能破城,很大程度上有他保存實力的考量。實際情況時,他發動的第一次攻勢就差點攻破了舒州城。那時節李熙還是舒州城的主帥,兩個指揮藝術都上不了台麵的人主持的攻防戰慘烈異常。戰鬥最‘激’烈時,山南軍偏將黑虎率六十重甲步兵從東‘門’攻入城中,特製的長柄砍刀在陽光下幻化成朵朵銀‘花’。


    讓守軍魂飛魄散的是弩手‘射’出的弩箭對這些重甲步兵似乎全部失效。城‘門’內用於防備騎兵的戰壕,布設下的鹿角,撒下的鐵蒺藜,一霎時全部失效。負責東‘門’的是孟家兄弟,孟博明提雙錘出戰,錘如拳頭大,舞起來嗚嗚生風,怎奈錘柄太短,與長柄戰刀對抗時吃足了苦頭,落盡了下風。


    所幸的是衝鋒的重甲步兵沒有弩箭,否則那天孟家兄弟必有一人‘性’命不保。那時候馬子昂還沒死,這老兒一看重甲兵勢不可擋,立即下令士卒紮柴束,澆上油後點火,然後用木叉叉其柴束朝甲兵隊伍中投去。


    重甲兵被烈火和濃煙驅散,行進速度明顯降低,馬子昂親率一軍手持山寨步槊,三麵齊衝,重甲步兵奇跡般地被壓製住了。但從重甲步兵衝開的缺口處山南卒仍舊像涵‘洞’裏的‘激’流轟湧而出,前鋒一直打倒十字街口。當日多數人都以為城必失,城‘門’若被攻破巷戰是沒意義的,這是大多數將領的想法。李熙卻不這麽看,他倔強地認為巷戰打的好一樣能轉敗為勝。


    李熙奪了一杆步槊率親衛沿大街衝鋒,雙方人絞在一塊難分彼此,弓箭有些使不上勁,可近距離攻擊的弩箭卻是大顯神威,幸運的是李熙的親衛人手一支機弩,這種弩是朱步亮所製,外形看著不雅,卻可靠實用。製造這種弩的初衷是為了應付聖京城內可能發生的巷戰,譬如某人圍住東南王府想黑吃,或東南王圍住別人黑吃黑。


    機弩是完全按照巷戰要求製造的,極端適用於貼身‘肉’搏戰。弩的好處是持有者不需要經常常年累月的訓練,一個月內學會‘射’箭多半是個二把刀,但學習‘操’作機弩有可能已經是高手。近程猝‘射’,李熙大占上風,主帥親赴巷戰給守軍以極大的鼓舞。


    而李老三的錯誤判斷也給了李熙翻盤的機會,李老三望著自己的士兵如‘潮’水般湧入城‘門’,撓了撓頭,對石破山說:“比預想的要順利,我早所過他打仗是個外行。”


    自詡內行的李海山命令入城士兵展開兩翼奪取城牆上的守敵,因為他看到城‘門’雖破,城牆上的守軍還在不停地朝人群‘射’箭和拋擲磚石,他英勇的部下在等待入城的時候常有遇飛來橫禍。石破山想勸主帥此刻不宜分散兵力,繼續向前擴展縱深才合乎兵法常理。但這話他說不出口,因為迄今為止他甚至還沒有上過戰場,一個手上沒沾過敵人鮮血的虞侯,有何資格對主帥指手劃腳?


    李海山的失誤給了李熙翻盤的機會,他的步槊貫穿敵人的屍體後脫不出手,因此改換一口板刀,這刀也不知出自那個鐵匠之手,質量十分低劣,砍了二十幾個人後,刀刃卷起來,不能再使用,扔掉,換一把橫刀,直刺實在不過癮,扔掉,撿一根鐵鏟,鏟口淬了好鋼,鏟殺人頭十分便利,但木質的把柄很快支持不住,哢嚓一聲後,鐵鏟嵌在一人的脖子裏,血四散噴濺,人卻還沒死透,他的同伴四個人‘挺’槍分不同角度朝李熙‘胸’口刺來。李熙無處可躲,縱身向前和被他鐵鏟所傷的敵人抱在一起就地打了個兩個滾,奪過致命一擊後,他發現他懷裏的人不見了腦袋,多彩的濃血從‘胸’腔裏汩湧而出,如即將噴湧的岩漿。


    他拔出李純所賜的寶刀,寶刀出鞘嗆啷有龍‘吟’之聲,這口刀果然是寶刀,刀鋒所至,金石脆斷,人的骨‘肉’豈能抵擋?


    那時節李熙的刀法還很粗疏,但刀勢的猛烈卻讓人瞠目結舌,據後來阮承梁形容,他看到李熙舞起一股銀光滾入敵陣,然後就是碧血橫飛,殘肢斷臂四散飛濺,他地盤紮的極低,速度極快,刀鋒淩厲無匹。敵軍完全無從抵抗,許多時候他們都是站著等死,人僵硬在那,如同木偶泥塑,在寒弧中土崩瓦解。


    李熙訕訕地笑著,說道:“我真的這麽有種嗎?”


    阮承梁答:“從未有過的有種,簡直就是戰神下凡,銳不可當。”


    李熙默然無語,他檢視他的寶刀,劈砍了那麽多人,竟分毫未損,刀鋒反而更加瑩潤了。一個橫空出世的戰神,一口匹世無雙的寶刀,一個在城‘門’已失而靠巷戰反敗為勝的傳奇,幫助舒州城一口氣堅守了三個月。


    這三個月裏,守軍陣亡超過三千五百人,除了中高級將領,已經找不到一個老兵了。與配給製相適應的是軍管製的推廣,所謂“軍管製”簡單地說就是把舒州城徹徹底底地變成一個大兵營,城裏沒有官、吏、軍、民之分,隻有男兵和‘女’兵,所有人都必須結營居住。按‘性’別和年齡分配守城任務。現在舒州城裏所有人隻做一件事——守城。人、財、物必須圍繞這條主線配置。


    對於一座由流民組成,基層組織幾近癱瘓的城市來說,想要達到李熙的軍管要求並不容易,在李熙最苦難是時候,李海山及時向他伸出了友誼之手。第一次攻城失敗後,李海山下令將三麵圍城變成了四麵圍城,試圖憑借絕對兵力優勢一口吞下舒州城。


    為了策應盧士枚,裴度於大聖二年十一月初,下令廬州軍六千人和壽州軍一千五百人南下馳援李海山。壽州地處南北之‘交’,是淮南的東北‘門’戶,是唐國防扼河朔藩鎮軍南下的一道屏障,戰鬥力極強。李海山正是得壽州軍相助,才改變策略,準備啃下舒州這根硬骨頭,給大聖國的軍心士氣一個毀滅‘性’的打擊。他的計劃得到裴度的首肯。


    四麵合圍掐滅了舒州百姓最後一線生的希望。此前雖然城中盛傳圍城唐軍不放百姓出城,也有許多人親眼目睹唐軍在城外‘射’殺出城逃難的百姓,但人心就是這麽奇怪,沒有降臨到自己頭上的痛苦永遠不是真痛苦。心存一絲僥幸,認為唐軍不會趕盡殺絕的人還是大有人在,這些人順大流的也參與到守城的民軍隊伍中,但卻時刻準備著城破之際朝江邊潰逃。


    因為他們發現江邊並沒有唐軍駐守,江邊那一望無際的蘆‘花’‘蕩’給了他們莫大的希望,隻要出城奔逃兩裏路,往蘆‘花’‘蕩’裏一紮,任你有千軍萬馬也找不到一個人。


    卑微如螞蟻的小民百姓值得人家大動幹戈去搜尋嗎?


    現在唯一的希望也沒了,唐軍在蘆‘花’‘蕩’前紮了營盤,驅趕從附近抓來的民夫砍伐蘆葦集束,用做攻城的器具。站在城頭望去,江邊堆起來一座座小山似的蘆葦束,剩下的就是等待時機攻城了。


    陷於絕境的舒州軍民接受了李熙的折騰,男‘女’分營,老弱病殘孕幼被集中在內城居住,青壯男‘女’被分成男營和‘女’營,編為民軍,現在李熙不僅要他們運送磚石和軍械,還要他們拿起刀槍參與守城。


    人是被隨即點選的,打破了血緣和地域的界限,這麽做的壞處顯而易見,單個的人處在陌生環境中孤獨而卑怯,往日的雄風渾然不再,男人像‘女’人,‘女’人像個孩子。但李熙要的就是這樣的效果,他的能戰的士卒已經損失殆盡,現在臨時召集起來的民軍數量龐大,而無人統領、訓練和管束,他們但凡有一點血‘性’造起反來,自己隻有灰溜溜出城投降一途。


    但現實情況是一個老兵管束五十個民軍絲毫不覺吃力,失去了家族和家鄉的男男‘女’‘女’們談不上絲毫的團結,作為個體,當他們麵對陌生的集體,恐懼之後就是無條件的服從。


    李熙用僅有的力量組建了六支督戰隊,日夜驅使他們四處巡邏糾察‘奸’偽,彈壓不法,賦予他們對試圖反抗者有臨機決斷的權力,可以放開手腳盡情鎮壓,督戰隊組建的第一天就殺了二十幾個人,李熙把他們的人頭懸掛在路口,讓來來往往的人都能看到。


    在絕望中‘迷’茫,在血腥中屈服。民軍徹底被降服,真正的是打不還手,罵不還口,殺頭主動伸脖子。這樣的一支軍隊戰鬥力十分有限,他們沒有信仰,沒有目標,沒有‘激’情和勇氣。他們完全是為生存的本能而戰鬥,這樣的機會俯拾皆是,舒州民軍在慘烈的搏殺中,數量急劇萎縮,戰鬥力卻在成倍增長。


    終於有一天,以擅打惡戰名震淮南的壽州軍完敗於舒州城下,三位統軍將領全體陣亡。舒州民軍把戰死的壽州軍將領人頭割下來用大鍋煮熟,去掉皮‘肉’,拿來當球踢著戲耍。


    這場‘激’戰後,李熙就徹底放心地把舒州的軍事指揮權移‘交’給了陳海道,舒州民軍雖然還打著民軍的旗號,但他們已經淬煉為一支純粹的軍隊,服從、冷血、好戰。


    陳海道血與火中已經成長起來,雖然還不夠成熟,卻已足夠犀利。天才人物的成長不可以凡人的標準去齊量,李熙相信他會做的更好。


    東方已經出現魚肚白,新的一天又開始了,生命不息,戰鬥還得繼續。


    李熙去了糧庫,再‘精’打細算,糧庫也已經空了,所剩無幾的糧包碼的整整齊齊,軍供院的判官開戰後已經撤換了六個,兩個是因為瀆職,一個死於征糧途中,一個被流矢所傷,還有兩個人被爭搶糧食的‘亂’兵毆打成重傷不治而亡。


    第七個判官杜荊得知李熙來,一路小跑進了糧庫,望見李熙‘陰’鬱的臉,一句話不敢吭。


    李熙拍拍糧包,說:“看得出你是個很細心能幹的人,糧包碼的這麽整齊,糧庫打掃的這麽幹淨。有老鼠嗎?”杜荊答道:“上個月還看到一隻,近一個月都聽不到它們的吱吱叫了。想必都餓殺了。”


    李熙難過地說:“老鼠都餓殺了,人怎麽辦?”


    杜荊聞言落淚,跪地道:“明天糧庫就斷糧了,我有負大王所托,屆時隻有以死謝罪了。”李熙扶他起來,安慰道:“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你已經做的不錯了。”


    阮承梁道:“把粥再熬薄點,多撐幾天,眼看江裏已經解凍了,江南的糧食馬上就能運過來了。”杜荊訕訕地笑著,明知阮承梁這是睜眼說瞎話,卻還是裝出歡喜無限的樣子,說:“那我得早點跟陳校尉打聲招呼,請他預留幾個壯丁給我,免得措手不及。”


    李熙拍著糧包笑著,應和著,故作輕鬆狀,心裏卻在想:不知我李熙的人頭能向李海山換幾石糧。


    一縷陽光躍出地平線,將清冷的光輝灑滿整個舒州城,李熙步出糧庫時,滿麵是笑,似乎糧倉裏堆著滿滿的糧食。


    舒州正式斷糧的第二天晚上,汪覆海進城找到了李熙,隨手丟給他一個布包,裏麵是三張大餅,李熙的肚子不爭氣地鳴叫了一聲。


    “吃吧,吃了東西,你會更有骨氣點。”


    李熙吃了半張餅,肚子脹的難受。


    “想好怎麽辦了嗎?投降還是自盡殉國呀?”


    李熙紅著眼圈問他:“她母子還好嗎?”


    “城中有一萬八千人奄奄待斃,你卻隻想著自己。大聖國的諸王們都是這麽狠心嗎?”


    李熙在汪覆海對麵坐了下來,低著頭問道:“你想我做什麽?”


    “什麽都不必你做,路過過來看看老朋友。潭州城破了,你們贏啦,十年之內江南將再無戰事,將來汪某來往於大聖國,還請東南王多多關照呀。”


    李熙道:“那是自然,汪兄要是想投奔我大聖國,我可以代為引薦,兩宮現在都缺內‘侍’總管,汪兄可隨意選一個。可惜我大聖國沒有閹人監軍的先例,否則我倒是想跟汪兄做一對搭檔呢。”


    汪覆海道:“汪某才疏學淺,還是留在長安做點力所能及的小事情吧,多謝東南王抬舉。潭州城破,舒州不久就能解圍了,當然眼下這段日子還很難熬,城中斷糧,你是打算先殺柳如‘花’,還是先殺韓似‘玉’呢,或者兩個一起殺了,充作軍糧,‘激’勵士氣,守住這最後幾天。”


    李熙道:“汪兄大老遠的來,可否指條明路給我?”


    汪覆海道:“明路當然是有的,隻要你肯在這張借條上畫個押,我可以借一千石糧食給你,吃不飽肚子,喝喝稀粥總是夠了。”


    李熙道:“放回她母子。”


    汪覆海把一張黃麻紙按在李熙麵前,李熙道:“紙上的東西真的就管用。”汪覆海道:“管不管用且放在一邊,你先簽了他,讓我回去有個‘交’代吧。”


    李熙道:“放回她母子。”


    汪覆海從腰帶上翻出一枚隼符丟給李熙,李熙樂滋滋地把隼符配在身上,在黃麻紙上簽了名畫了押,他笑咪咪地問汪覆海:“她們什麽時候可以回來?”


    汪覆海道:“解圍之後,早點回廣德,別得陳而失崔沐。”


    大聖三年二月二十二日,李熙重金從城外購得一千石米糧,剛剛運進倉庫,城外李海山就宣布撤軍了,隨即右佑聖軍一部從池州渡江開入城中,人數隻有五百,統兵官卻是右佑聖軍將軍周歇。周歇年輕資曆淺,全是因為有張孝先的支持才接替‘毛’耀執掌右佑聖軍,是張孝先在軍中的耳目,隨同他一起來的,還有‘侍’禦史劉源‘玉’。二人一進城就直奔糧庫而去,杜荊以無李熙將領外人不得入內為由,拒絕二人入內,被劉源‘玉’指使隨從打傷。


    二人衝入糧庫後,扯下一個糧包,翻來覆去尋找糧包上的印記,找到的卻是城內“鄭記糧莊”的標識。“鄭記糧莊”的主人正是靖國公的舅舅鄭遊。二人麵麵相覷,許久,劉源‘玉’才道:“有詐,這裏麵有詐呀。”周歇把臉一黑,喝道:“詐個屁,無端懷疑東南王通敵,我看你這回怎麽收場?”


    周歇振振衣甲,氣哼哼而去,劉源‘玉’哭喪著臉“噗通”一屁股跌坐在地,咧著嘴,不知是該哭還是該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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