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景個頭雖然不高,又瘸了一條腿,此刻還是在海上,他走路晃晃蕩蕩,動作堪稱可笑,卻仍舊破不了他那一股縈繞周身的陰鷙之氣。.tw[]


    呼樂心裏雖然怕得要死,臉上還是得陪著笑,好在羯兵都來自北方,是以必須仰仗他來開船,才沒有多為難他和他的手下。


    這天入夜了,羯兵大多歇下,呼樂才鬆了口氣,阿藍跑過來訴苦道:“蠻帥,我都要嚇死了!這、這、這、咱們到底有沒有命回去?我兒子才一歲呢!”


    天上星子也沒有幾顆,天上浸出一種令人恐懼的黑,而大海仿佛張著巨口的怪獸,不知何時就會把他們吞下去。


    呼樂一巴掌打在他頭上,笑罵道:“混賬,我還沒老婆呢,你敢炫耀?”


    “蠻帥饒命、饒命,可你現在現找也來不及了啊……總不成指望阿香生一個嗎?”


    “跟誰生?跟小安嗎?虧你想得出來。”


    “蠻帥……”


    “噓,有人來了。”


    阿藍頓時閉嘴,斜眼看過去,海風陣陣,他什麽也聽不到,不知呼樂是怎麽發現有人過來的。


    “船家,船家?”他聲音很小,小得似要融在風中。


    呼樂亦低聲應道:“哎,可是缺甚用具?咱們沒打算走海路,船上什麽都缺,你說了我便想想辦法……”


    “啊,啊,沒事,我隻是出來走走。”


    這人是個漢人,上船的時候穿了一身甲,後來許是嫌太重,脫了之後露出裏麵漢人青年常穿的那綾羅綢緞來。呼樂識得此人姓羊還是姓楊,單名一個昆字,也不知聽得對不對。侯景雖然脾氣暴躁,反複無常,對這人還算是客氣。


    這人長得儒雅俊秀,卻滿臉憂容,呼樂想問他是不是也和自己一樣,覺得前途生死未卜,卻怕得罪了人,隻好憋回去了,賠笑道:“水上濕氣重,當心著涼!”


    那人道:“不妨事,冷風吹吹清醒……船家,我們這是到哪了?”


    “剛出河口,水還半鹹不鹹的。”


    “哦……你這……應該不是海船吧?”


    呼樂歎了口氣,道:“自然不是海船,隻能在近海開一開。”


    “你不怕嗎?”


    “哦……客官指的是?”


    那人往下麵指了指,又壓低聲音道:“他叫你去瀛洲,你當真敢?”


    呼樂謹慎地瞧了他一眼,道:“刀架在脖子上,活一天是一天。(..tw好看的小說棉花糖”


    那人道:“活不了,活不了,咱們都得死……等到船上東西吃完,他就會下令把你們都宰了吃的……”


    他的眼睛忽然睜得極大,直勾勾地盯著呼樂,手在自己脖子上比劃了一下:“連我也得扒皮拆骨……我怕死了!”


    呼樂的冷汗一下子就冒出來了,讓海風一吹,不由得哆嗦起來。羯兵不帶糧草輜重,掠人而食的傳聞甚囂塵上,但那也隻是傳言。現在在一片孤海之上,給人親口告訴腳下沉睡著一群吃人魔頭,又是另外一回事。


    “蠻、蠻帥……”阿藍的聲音止不住地震顫起來,哭喪著問道:“我們怎麽辦?”


    呼樂隻得安撫道:“別哭別哭,你兒子等你回去呢。你繼續說。”


    那人聲音更低了,嗚嗚的聲音像是從前淹死在海上的冤魂在徘徊,“開回去。”


    呼樂忍不住猶豫起來。


    侯景發起脾氣來如九天狂雷,隻因哭聲太大,連親兒子他都能親手扔進水裏淹死,何況他這個非親非故的船夫?若是給侯景知曉,那不得血濺五步,身首分離?


    那人見他猶豫,便接著道:“你將船開回吳興,你定然會水,遊回去便是,總能撿回一條命來。”


    呼樂狐疑道:“有這麽好的事?他們拿箭射我怎麽辦?”


    “不要緊,有我在。”


    “我怎麽能信你?”


    那人急道:“你若是不回去,可是一線生機都沒了!”


    呼樂正愁沒有理由回去,如今見他們自己人裏也起了異心,放下半截心,心中盤算起來。


    “你若不答應就算了,橫豎陪著這瘋子一道死,黃泉路上你我做個伴,隻是死前被吃得七零八落,還不知做了鬼能不能走路呢。”


    呼樂笑道:“鬼都是飄的,沒腿也不打緊。”


    那人見他這模樣,竟然笑道:“你還笑?你當真不怕?”


    呼樂道:“怕,怕死了。你可要幫我照應。我見那人疑心病重得很,你別要我還沒靠岸,就給人砍了腦袋,當了糧食。”


    那人肅然道:“你放心。我說話斷斷算數,就是拚了命,也叫你把船開回去。”


    呼樂仍是問道:“你想……你有什麽好處?難道你就想要他的命?”


    那人緩緩點頭,“你若上了岸,隻管叫水軍來招呼他這船。讓他沉下去喂魚。如何?”


    呼樂吐出一口氣,那口氣因天涼而凝成白霧,又因大風而迅速消散了。


    “好。”


    呼樂走上船樓,從二副手中接過船舵,陡然扳了一下。船艙門口守夜的羯兵抽刀衝過來大聲喝道:“你做什麽!”


    呼樂賠笑道:“莫慌,莫慌,是暗礁,躲過去了。”


    那人半信半疑地看了一眼黑沉沉的水麵,忽地一個浪打來,他一個趔趄,險些摔倒,趕緊把刀收起來。


    阿藍倒是機靈,在船頭裝模作樣地說道:“又來了!左三分!”


    呼樂又是一打舵,那人骨碌碌地摔了下去,再也沒敢上來。


    為求效果逼真,呼樂左左右右打了好幾次舵,最後掉頭往回。他對阿藍使了個眼色,阿藍點點頭,進了船艙。


    北鬥在雲中若隱若現,可天上的雲越來越多,不知哪個神仙弄灑了墨汁,浸得天空黑沉沉地仿佛再也不見亮。


    天亮得不算太早,而天色越是亮,呼樂心中就越是忐忑緊張。他聽見下麵有人說話有人走動,俄而便聽見一個拖著腿走路的聲音。


    海霧散了開去,又合攏起來,胡豆洲上最高的狼山之上瞭望塔樓隱隱綽綽,呼樂便知是到了地方。


    那拖著腿的聲音越來越近,越來越近,那陰鷙的豺狼露出個頭來,身後帶著兩個隨從,走到呼樂身邊,慢慢摸出一把刀來,擱在糊了脖子上,“船家,怎地看到了胡豆洲?”


    呼樂沒看見羊鯤,心中暗罵漢人盡皆靠不住,叫我一個對付羯胡,幸好老子做了萬全的準備。


    見他不說話,侯景緊了緊手中的刀,呼樂賠笑道:“大將軍稍安勿躁……你瞧我這是個小船,當初出來的時候,就是順便接人,沒料到大將軍寶駕光臨……別別別別別……”


    “莫多話,否則割了你的口條下酒。”


    呼樂想了一想自己那舌頭在別人口中癡纏的場景,脊背一陣惡寒,忙道:“那水時間太長了,都壞了,我心想還不遠,不若開到胡豆洲上換水再行,大將軍覺得如何?”


    “胡豆洲?上麵有官軍怎麽辦?”


    “不打緊,不打緊……怎麽會有官軍呢?胡豆洲是個天王老子都管不著的地方,”呼樂擦了擦額上的汗,“我知道胡豆洲背上有個小渡口,附近有座小山丘,山丘上有一眼泉,平日裏沒人的,往來都是我這樣的船夫,沒人會多嘴。我們上去補水補糧,否則瀛洲那麽遠,沒有吃的喝的,怎麽去呢?”


    侯景將信將疑,道:“你,帶我去看看水。”


    呼樂瞄了一眼身後的阿藍,阿藍點了點頭,他亦點了點頭,在前麵帶路,走進了船艙,心道:自從認識了影王之後,好像給人拿刀指著脖子的情形,每年都要來這麽一兩次,也不知是幸還是不幸,但願這次福大命大,能活到寨子建起來的那一天。


    他走進黑暗之中,適應了一會兒,引著侯景並兩個高大的羯兵,走到儲水的倉庫,掀開桶蓋,拉開舷窗,道:“瞧,這水都生綠藻了。”


    侯景低頭聞了一聞,果真聞到一股淡淡的海臭味,桶壁上附著一層綠,他用手掬了一捧又放掉,對著旁邊的隨從說了一句什麽,那人便捧了一捧水,就要往嘴裏灌。


    呼樂大驚,這綠藻是他讓阿藍放的,早上光一照就能長一團,喝下去隻怕也沒什麽大事,若是這羯兵當真喝了,隻怕沒事,到時便是他呼樂身首分離的時候……


    他趕緊攔住那人,道:“這怎麽能喝?”


    侯景陰沉沉地說道:“尿老子都喝過,這水怎麽了?”


    阿藍嘴快,道:“喝了上吐下瀉,站都站不穩,說不定還把命送了……”


    他說著說著一跺腳,一閉眼,打了自己一嘴巴。


    侯景反倒笑了,問呼樂道:“巴不得我們都死了,對嗎?”


    呼樂趕緊低頭,賠笑道:“豈敢豈敢,腦袋擱在脖子上,挺好的,挺好的。”


    侯景輕聲冷笑:“還有多久能到胡豆洲?”


    “這,約莫傍晚能到……”


    “就按你說的走。”侯景帶著人出去了,呼樂和阿藍不約而同地鬆了口氣。兩人緩了一會兒,呼樂道:“你這小子,關鍵時刻還真機靈。打的自己疼不疼啊?挺響亮的。”


    阿藍道:“嚇得我啊蠻帥,我都要尿褲子了!”


    “別尿別尿,出去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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