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庫房,雲霄就直接去了廚下,自己支起兩個紅泥火爐開始熬藥,守著爐火的功夫,也是無聊,就將懷裏的手稿掏出來看。手稿多是八思巴文,雲霄心裏慨歎一聲:“幾十年前,韃子還靠擄掠中原工匠給自己賣命,如今韃子已經有了自己的工匠,若是再過幾十年,還不知道又是一副什麽田地!”


    歎息歸歎息,飛字營花那麽多人力物力,在韃子的心髒裏不知道用金子銀子撂翻了多少官員才弄來的手稿,其價值絕對不容小覷。雲霄越看越心驚:這份手稿當時送來的時候自己也沒多留意,還覺得大都那些手下花了上百萬兩行賄銀子就弄來一些工匠手稿不太值得,可一看之下雲霄心裏也大讚起來。


    “這些家夥還是蠻有眼光的嘛!這份東西,能比得上韃子的戶部大庫!不對,就算整個大都也比不上!”雲霄一邊看一邊眉開眼笑,“這麽重要的東西就被這麽作踐了,換回那點銀子有什麽用?韃子的那些官兒啊!韃子朝廷不亡當真沒天理了!”


    雲霄埋下頭,一邊翻譯手稿上的八思巴文,一邊捏著一節木炭在遞上寫寫畫畫,口中亦是念念有詞。


    “那熬藥的漢子!何故將遞上畫成這般?有你這麽辦事兒的麽?再不添水,藥鍋就幹了!”一聲嬌叱從背後傳來。


    平日裏雲霄到廚下親自動手也不過就是燒兩個菜,一群人替他打打下手,最慢也就半個時辰的功夫完事了。這次不同,雲霄在這裏煎藥,又盯著圖紙寫寫算算,一時間忘了時辰,廚子們以為雲霄又準備下廚露兩手,也就都恭恭敬敬地站在灶台旁邊等著他發話。新來的雜役從“前輩”口中得知這個穿著粗布襖子的少年就是自己的“老爺”更是站在門外連大氣都不敢喘上一口。


    不知不覺地天就暗下來了,紫園的那十個丫頭平時裏都有雜役送飯、送水,今兒突然沒了消息,催了幾次硬是不見回音,一時渴了、餓了,心裏也急了,商量著讓一個年長些的過來瞧瞧。天色暗下來,這丫頭也是餓得急了,昏暗中也沒仔細瞧是誰,隻覺著這煎藥的雜役怎麽就蹲在門口堵個路呢,顧不上問問站得滿院兒的下人,直接劈頭蓋臉就吼了起來。


    雲霄被這麽她這麽一說,倒也突然醒悟過來,看看暗下去的天色和站得滿院兒的人,歉然笑笑道:“這又是我的不是了!”說著揉了揉肚皮,笑道:“還真餓了!倒是連累了你們!拿圍裙來,我自己練練手!”


    雲霄府裏的老人和原先柳飛兒宅子的下人一聽雲霄說要“練手”,立時眉開眼笑。這位爺哪是練手啊,一出手,就連閱江樓最頂級的廚子都比不上,就連自家府裏的廚子還跟著偷師呢!別的不說,單就那刀功,一晃眼的功夫就能卸下一隻整雞,肉都到案板上,骨架子還完整地連著,當初李管事把這副骨架拿到閱江樓一顯擺,閱江樓的大廚差點兒就給李管事跪下了。那大廚到底是識貨的,口口聲聲都說這副骨架從頭到尾隻用了一刀,連個肉星兒都沒留下,端的是祖師爺庖丁、易牙的功夫!而且爺心底兒仁厚,一出手就是一大鍋,合府上下都能飽餐一頓,吃得連舌頭都要吞下去。


    眼下這位小爺又要“練練手”了,熟知內情的下人心裏已經在盤算等會是不是出去沽上壺好酒,也好滋潤滋潤。


    雲霄話一出口,剛剛吆喝的丫頭就抖抖索索跪下了:“將軍恕罪!將軍恕罪!奴婢不知道是將軍在此……”


    雲霄嗬嗬笑道:“起來說話!我知道你們是餓急了,也是我不對!我這不是準備補償你們一下嘛!”


    看那丫頭一臉害怕地跪在遞上死都不肯起來的樣子,雲霄心裏也是一陣慨歎:賤籍!賤籍!一個剛剛脫了賤籍的女孩兒最怕的就是被打回賤籍!歎息歸歎息,雲霄也知道,這個時候越是安慰這丫頭,她心裏反而越害怕,隻得開口道:“你先起來吧,把那兩罐兒藥添點水,熬開了,送到夫人房裏去。”


    那丫頭連忙抹抹眼淚,道一聲謝,起身倒水。那廂主廚早就捧著圍裙在等雲霄了:“小的可等了兩年了!還請爺指教!”


    雲霄笑笑道:“聽李管事說,趙師傅祖上是宋朝皇帝的禦廚?還被理宗皇帝賜姓趙?”


    趙師傅陪笑道:“讓爺笑話了!祖上的手藝傳到小的手裏,實在拿不出手了!”


    雲霄道:“其實你手藝挺不錯的,隻不過我這府裏從上到下都憊懶些,平日裏也沒什麽山珍海味進門,隻是普通的雞鴨魚肉罷了,你祖上伺候皇帝的本事在我這兒使不出來,倒是英雄無用武之地才是。”


    趙師傅汗顏道:“要不百姓們怎麽都說明公定能得了天下呢!像將軍這般人物隻不過吃一些尋常菜肴,小的去菜市買菜的時候,都聽說明公府上的廚子每日也不過就采買五六樣而已,那麽多人,花銷不過才七八兩銀子,聽說那小明王在汴梁,一頓就要吃掉幾十道菜,那韃子皇帝更是連吃肉的刀都是金子的!一頓吃那麽多,那得收咱們百姓多少稅才算完?還是跟著明公心裏踏實!”


    雲霄笑道:“你這話雖然有點拍馬屁,可咱聽了挺舒服。其實,我跟你們想得一樣,誰當皇帝跟咱們有什麽關係?這裏有多少人幾輩子都見不著皇帝的麵!咱們隻認一個理兒:誰讓咱過上吃飽穿暖不窩心的好日子,誰就能當皇帝不是?”


    趙師傅豎起拇指道:“到底是將軍,說得話都比咱的話道理多!”


    雲霄擺擺手道:“不說了!再說下去,大家都餓壞了!”周圍一陣哄笑聲,幾個廚子和幫廚都起哄道:“爺快露兩手吧!咱都等不及了!”


    雲霄嗬嗬笑道:“你們都是應天左近的住家,想來你們打小兒從師傅那裏學來的菜式應當都是咱們淮揚一帶的菜式,你們的師傅都是楚州人吧?咱們這兒的菜最重刀功,切菜擺盤兒都有講究,菜式也清淡些,樣子也漂亮,不過就是費功夫,準備一桌像樣的席麵起碼得籌備好幾天,大席麵兒得提前幾個月就得準備。”


    趙師傅疑惑道:“爺,您這話雖然在理,可兩廣菜式那邊比咱們還講究哪……”


    雲霄解釋道:“嶺南之地自古本是窮鄉僻壤,土著漢民混居,去那兒的多為獲罪流放之人,古人不是說“百越紋身”之地麽。初到那裏的人,地無一畝,糧不過夜,自然是隻要吃不死人的都拿來果腹,久而久之,便成習慣,趙宋南渡之後,那裏人漸漸兒多起來,吃的東西雖然沒變,可也越來越精細。他們那兒天兒熱,東西放幾個時辰就壞了,自然在選料的時候極講究,務求新鮮,尤其重湯汁。兩廣的人膽子大,中原有了什麽新醬料他們都敢試試,加上趙宋末年許多官宦都逃到兩廣避禍,所以,兩廣的菜式雖然蕪雜,可卻是集大成,各地菜式都能在兩廣找到影子。我在江州的時候嚐過兩廣的廚子燒的菜,味道極鮮,花樣也極多。可惜路途遙遠,吃不到什麽新鮮菜品,日後有空定要去嚐嚐。”


    頓了一頓,雲霄又說道:“說道有名兒,還是川中的菜式。前朝詩人陸放翁寫過好多詩,寫的就是川中菜式。據說川中地形複雜,川東一帶更是少有平地,所以川中人家多是小灶小鍋,不似咱們這兒大灶大鍋,其菜式用油多、花椒多,口味極重,下酒最好不過,多半也是因為川貴一帶瘴氣重,吃些花椒可以去瘴氣。我在大都那會兒就聽人說過,川中的臘豬頭下酒,給個熊掌都不換!不過我還沒嚐過,將來我天下太平了,我可一準兒請大哥把全天下最好的廚子都召到咱應天來,讓大家開開眼!”


    一番話說得周圍的人眼睛發亮,若是在太平年代,他們當眾的絕大多數人一輩子也走不出幾百裏外的地方,更何況眼下中原烽煙四起。其實在所有人的心底都有著一股潛在的渴望,一種睜開雙眼仔細看看這個世界的渴望。隻不過這種渴望被幾畝薄田、幾間草屋這種安定平和的生活所束縛。這個年代裏,又有多少人能像雲霄、朱能、柳飛兒這些少年俠士一般,可以仗劍行天下?莫要說這片土地上的人有多麽保守,盛唐時那種海納百川的氣度,正是對此最大的批駁;隻不過,千年來的戰亂讓這裏的人們太渴望安定、太渴望和平了。


    對於大多數人來說,就算是積弱的趙宋,其國土也需要一個人靠著雙腿用一生的時間去丈量,何況強漢盛唐?讀萬卷書容易,行萬裏路太難!麵對如此廣闊的國土,一代又一代的人紮根於土地,就連守住它,抵擋住草原上的惡狼還要費盡功夫,又怎麽可能一門心思看到國門之外呢?當自己的文明太強大的時候,便失去了競爭的對手。而失去競爭對手的文明就如同失去了天敵了動物,很快就會被自己的種群毀滅。這種毀滅就是從用蔑視的眼光看待暫時落後於自己的文明開始,審視四周之後發現,原來我這麽強大!這都是聖人之功!於是,人們隻能從書中去尋找,在書中去探尋,漸漸地忘記了外麵的世界。


    (按:1、以上僅為個人曆史觀;2、“八大菜係”形成於民國,此時盛行隻有川、粵、魯、淮四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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