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陳理這副畏畏縮縮的模樣,張定邊心中一陣歎息:阿鬥就是阿鬥,跟他老子比起來,差太多了!


    交鋒的雙方暫時停手,各自引退五裏,而朱元璋則乘著一條快船來到兩軍正中,和剛剛趕到的雲霄一起遠遠地看著乘船而來的張定邊和陳理。


    “老五,你有多大把握勸服張定邊?”朱元璋自己心裏也沒底,他的胃口很大,不但想要地盤,還想要張定邊這個大活人。


    雲霄小心翼翼地回答道:“很小。張定邊能為當初一絲小恩而甘願赴死以報,可見他不是一個貪慕富貴之人,咱們應天降將頗多,恐怕張定邊不屑與之為伍。”


    朱元璋歎息道:“正是因為他不貪富貴才為我所看重!地盤拿不到不要緊,積攢兩年實力早晚也能到手;可一將難求啊!”


    雲霄有些沉默,自己的大哥實在有些矛盾,既希望能招攬到那些不貪圖富貴的人才,又總想著拿錢把對方砸暈,天底下哪有那麽容易的事兒!


    朱元璋揣測了一番雲霄的想法,苦笑一番問道:“既然他重義,那咱們能不能以大義動之?或者能幫他什麽大忙?”


    雲霄低下頭道:“錦上添花遠不如雪中送炭……”


    朱元璋臉色失落至極,連聲歎息道:“可惜!可惜!當初落難的時候,怎麽就沒遇上我呢!唉!還有那個擴廓帖木兒!都是不世出的棟梁之材啊!他們兩個隨便拉一個出來,都比應天那些隻會磨嘴皮子的文人強多了!那些個家夥,整天就知道吹!以為讀兩本書就能把天下說太平了,有本事讓他去說擴闊來降!”


    雲霄一陣愕然,就憑大哥這態度,將來登基之後,讀書人有難了。來不及多說,張定邊已經帶著陳理登船。


    四人在快船的露天甲板上碰了個頭,卻都沒有開口打招呼——這招呼的稱謂實在難定下,所以都自覺地回避了。剛剛還在對讀書人破口大罵的朱元璋,招待陳理的居然是讀書人的那一套:紅泥火爐,清水烹茶。雲霄執扇,坐在一旁默不作聲,朱元璋也是板著個臉不開口,死死地盯住陳理。


    實際上,船上的四人都明白,朱元璋並不是陳理的殺父仇人,但是也不是一點過節都沒有,至少張定邊和陳理都明白,被俘的那一群嬪妃們,好歹也有幾個是陳理名義上如假包換的母親,被俘之後肯定被應天諸將“花差花差”了,這對男人來說也是忒沒麵子的事情。


    但是陳理顯然被這樣沉默的場麵嚇著了,臉色有些發白,忍不住顫聲問道:“不知國公何事召見?”


    這句話一出口,自己的地位就立即矮下去了,純粹受人宰割。張定邊連哭出來的心思都有了,劉禪被俘之後還不害怕,雖然傻了點,好歹還知道傻樂;這個陳理,怎麽連劉禪都不如!


    陳理這麽一開口,朱元璋也就立即接受了:“湖上風大,公子請先喝口熱茶。”


    陳理臉色變了變,戰戰兢兢地端起拇指大的茶杯啜了一口,又戰戰兢兢地放下。這一切都被朱元璋清楚地看在眼裏,朱元璋心中冷笑一下,原來是個雛兒!於是繼續開口道:“朱某此次匆匆而來,不曾備得見麵禮,還請公子見諒。”對付這種雛兒,最好的辦法就是拖。若是直截了當地說出自己的來意,反而讓對方如釋重負;不如反複地扯別的話題,話題越輕鬆,這種人就越緊張,直到心理最後一道防線崩潰,那個時候,什麽條件都好商量。


    “哪裏!哪裏!吳國公客氣!客氣!”陳理有些受寵若驚,但是額頭已經浮出一絲細密的汗珠。


    套用現在的話說,這是雙方元首的會談,雲霄和張定邊這種身份雖然比較高,但是照樣不能貿然開口,所以,陳理雖然表現極差,張定邊也差點氣到吐血,可照樣不能開口。


    朱元璋微微一笑道:“公子莫客氣,本來朱某還想留公子多盤桓幾日,也好讓朱某盡盡地主之誼;可今日公子居然匆忙而去,若讓外人知曉了,還當朱某不懂待客之道呢!”


    張定邊聽得直翻白眼:你還待客之道?江州都被你占了,江南路也都快進你的嘴了,要說待客,應該我們是主,你是客!


    陳理忙不迭地說道:“俗務纏身、俗務纏身!”


    朱元璋冷笑一聲道:“俗務?回去登基也是俗務?那天下的皇帝還不得一網撈上來一船?”


    陳理臉色煞白,連忙辯解道:“豈敢稱帝!豈敢稱帝!能有一隅之地保全宗廟足矣!”這回連張定邊的臉都白了,這還沒打呢,你就想著投降?


    這也不能怪陳理,這麽多年來,陳理一直活在陰影裏。但凡活在自幼陰影裏的人,一旦擺脫了陰影,要麽會變得張狂無比,恨不得天下人都要聽我的,我的話就是真理,我錯了也要你向我道歉;要麽會變得怯懦異常,就連看別人一眼都不敢停留太多時間,生怕別人瞧不起自己或者算計自己,簡單說,要麽自大,要麽自卑,很少有心理正常的。很遺憾,朱元璋屬於前者,陳理就屬於後者,所以被朱元璋這麽一嚇,陳理就連登基的想法都跑得無影無蹤,反正這個皇位本來就不是我的,這個假老爹不死,將來我連墓地有沒有還是兩說,我現在投降,將來好歹還有一塊封地。


    朱元璋笑了,這對他來說簡直就是一場酣暢淋漓的大勝,於是揮揮手道:“回去稱你的帝去吧!咱管不著!”


    陳理更加嚇得不知所謂,慌忙辯解道:“不敢!不敢!”


    朱元璋斷然道:“朱某不是說話不算話的人!老五和張將軍有過約定,來年應天起兵之時,若是你有一戰之力,咱們便戰;若是沒有一戰之力,那便舉國而降。我保你不失公侯之位!”


    張定邊知道這不是朱元璋給他麵子,而是眼下的應天實在沒能力消化這麽大的地盤;可陳理卻感激得都快哭出來了:“明公……唉!那賊人害國不淺,就算十年,我朝也未必能戰!明公不棄,來年定當舉國而降!”


    得!一國之君就這麽把國給賣了。張定邊氣得嘴唇直哆嗦,可又不能把陳理揍一頓,萬念俱灰之下隻得認命:老陳啊老陳,不是我不肯報恩,是你實在沒有供奉太廟的命啊!怎麽就生這麽個倒黴兒子!


    朱元璋見時機成熟,當下拿出一個卷軸遞給陳理道:“那個西貝貨的屍首你們還帶回去做什麽?友諒公八年前遇害,埋骨之地已被我軍探得,公子隻消按圖索驥,便可尋得生父遺骸,回去好生安葬吧!當年我還是普通一將時,對友諒公當真萬分景仰,視為楷模;想不到啊,一世英雄,竟橫死於雞鳴狗盜之輩!”


    或許這也是這一趟過來唯一的收獲了,張定邊默默地接過卷軸,朝朱元璋認真地作揖道:“張定邊替恩公陳友在天之靈諒謝過明公!”又整理衣衫,跪拜道:“得賜恩公骸骨,張定邊謝過明公!”


    朱元璋看了之後心痛異常,閉上眼睛揮手道:“去吧!去吧!上將之才啊!可惜!可惜!本想勸你歸降,可如今才知道你重義如斯!你有豫讓之義,難道我就沒有趙襄子之心?算了!不難為你了!也好成全你忠義之名!他日若有難處,無論我有沒有當皇帝,我一定幫你!我軍連番大戰,兵力折損,九江南邊岔河一帶實在抽不出兵力布防……”


    張定邊臉色一鬆,複又一揖,轉身帶著陳理轉身離開,背後又傳來朱元璋一聲歎息:“可惜啊!可歎啊!他年橫掃大漠追亡逐北,燕然勒石,這樣的不世功勳又少了一個漢家兒郎的身影!炎黃在上,何時才有驃騎再生哪!”


    張定邊身形微微一顫,帶著陳理駕船離去。留在快船上的朱元璋這才咧開嘴問正在偷笑的雲霄:“這番做作如何?”


    雲霄放聲笑道:“大哥你厲害!我看有門兒!”兄弟二人同時大笑起來。


    是日夜,張定邊帶著陳理放棄全部輜重南撤,從岔河口逃出包圍圈,尋得陳友諒骸骨後安葬在鞋山,隨後逃回武昌,扶持陳理登基。


    也就在張定邊突圍的第二天,朱元璋安排好一切防務,大軍班師。此時,應天兵馬出征近三個月,雖然漫長,可卻是滿載而歸,可就在所有人都興高采烈地踏上歸途的時候,應天卻有一場意外等著他們。


    朱元璋班師的同一天,一個遊方的僧人走進了應天城。雖然這是一個番僧,可同樣是光頭出身的朱元璋對同樣是光頭的“同行”卻一直很照顧,應天城裏和尚從來不會缺了,像這種“外國同行”自然也會享受到應天政府的財政補貼,日子自在得不行。雖然說外來的和尚好念經,可這個和尚這次不是來念經的,是來找茬兒的,他的目標隻有一個:劉雲霄。


    而另外一個和尚也風塵仆仆地趕回了應天會一會闊別經年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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