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又要上班老……)


    “看來總管已經把民女當作小人了……”秦素月站在廊下,臉上有一絲羞愧。


    雲霄笑了笑道:“有點緊張是真的,把你當小人倒是沒這個意思,你都已經是女子了。”雲霄的話說得倒也不算隱晦,隻是間接地表達了自己的看法:難養。


    秦素月臉上的愧意更甚,低頭道:“民女這也是……”


    雲霄直接打斷了秦素月的話:“我沒有責怪你的意思,我隻不過不想讓我和飛兒就這麽稀裏糊塗地被人利用罷了。我知道你這麽做也是沒辦法,這世道不學會用上一點手段,實在是活不下去。你這麽做我也不會刻意出去說明什麽,畢竟我雖然不吃以前官場上的那一套,可我不能保證我卸任之後,新來的地方官也會這樣,若是讓你養成了習慣,到時候反而害了你。不過這種事兒就此打住,以後也千萬別再這麽做了,你兒子以後還會去我府上學廚,日子久了自然也會傳出去,不用急在這一時半刻。”


    秦素月默然地點了點頭,沉思了一會兒,咬著嘴唇道:“如此,多謝總管寬宥!”


    雲霄淡然笑道:“過些日子我會比較忙,沒什麽功夫陪著飛兒,當家的若是閑暇,倒是可以來找飛兒聊天解悶。”


    秦素月抬起頭,臉上露出一絲感激,躬身行了一個禮道:“多謝總管。”


    雲霄笑道:“不必客氣。”說罷轉身打算離開,剛邁了一步,轉頭笑道:“對了,軍民總管是韃子的官兒,以後可別叫這個了。”


    雲霄回到座位的時候,所有人都已經吃完,柳飛兒投給雲霄一個讚許的神色,便不再搭話。秦素月指揮夥計將碗碟收齊之後,向雲霄和柳飛兒道了別,這才離開。


    柳飛兒和藍翎辦事兒快,一塊兒坐在雲霄身邊看曆年的訴訟卷宗。幫著雲霄挑挑揀揀,將可以直接判決的案子拎出來,運筆如飛寫下判詞。


    “牢房裏關押的大盜十四人,皆是殺人越貨的匪類,這邊六十多宗搶劫殺人的案子都是他們犯下的,人證物證確鑿,又是行凶的時候被當場抓住,隻不過是因為戰亂而沒有來得及批複行刑,這次不用等了,應天連刑部都還沒設,找誰去?這麽久了也沒見喊過冤,倒也硬氣!過些日子每人一頓斷頭飯,月底直接拖出去砍了。”雲霄提筆一勾,洛陽大牢多出了十四個標準間。


    旁邊書吏遲疑道:“大帥,要不要等秋後……”


    雲霄嘴一瞥:“這大半年的飯錢你給?”書吏立刻噤聲。雲霄直接拿起另一堆:“這些個小偷小摸的、白吃飯不給錢的、當街摸姑娘媳婦兒屁股的,時間長的都關了五六年,短的也已經大半年,多大的個事兒?偷件衣裳就要砍腦袋?吃下去的飯都進了茅坑了,難道再撈出來?摸人家屁股難道還讓人家大姑娘摸回來?切!拖出來,每人打上二十板子,放了!”又是一勾,洛陽大牢裏多出了幾間集體宿舍。柳飛兒和藍翎在旁邊捂著嘴直笑。


    “欠韃子錢的都放了,債主都沒了,找誰去?欠稅的百姓也都放了,回家種地去,韃子回不來了,劉福通也回不來了,他們又不欠我的錢;爭風吃醋、打架鬥毆的隻要沒出人命,拖出來打十板子,放了;誤傷的賠錢,沒錢的押到河工那邊治河去,一天管兩頓飯,工錢二十文,什麽時候還清了什麽時候回來;出了人命的押到礦山上做苦役去。其他的案子,若是人犯在牢裏,那就擇日押上來再取一回供詞,簽字畫押後判了。至於那些東家西家各有各理的鄰裏糾紛,等他們自己來喊冤好了!”


    “嗵!嗵!嗵!”衙門外響起了一通鼓聲,雲霄的生意上門了。


    雲霄一扭頭:“你們兩個趕快想辦法換身男裝來,當幕僚。”柳飛兒微微一笑,點了點頭,拉著藍翎進了後院。片刻功夫,一群衙役匆匆忙忙地跑出來,分列兩側,雲霄沉聲一喝:“升堂!”兩側衙役便呼喝了起來。


    片刻功夫,兩個半百老人就在班頭的帶領下跪到了堂下。藍翎和柳飛兒不知道什麽時候悄悄地換好衣衫站到了雲霄背後,順手還替雲霄帶來了一個茶碗。


    雲霄端起茶碗喝了一口,開口道:“原告先說。”


    一個老頭磕了個頭,拱手道:“老爺,小老兒姓王,行七,是這城外河西村人,沾了祖上的光,家中有田二百畝,這日子雖不是大富大貴,可手頭也算寬裕。十五年前,這張老六的兒子娶新,手頭銀錢不夠,管小老兒借了紋銀十五兩,以家中十畝旱田作保。約定每年還銀二兩,十年還清,本息一共二十兩。誰想這張老六前後還了五年就不再還錢了,說是實在沒錢了還另一半了,十畝旱田裏麵就讓出五畝抵債,日後有錢了再加息來贖取。那陣子每年都在鬧災,誰家日子都不好過,小老兒看張老六一家頗為艱難,念在大家鄉裏鄉親,也就同意了,當年就和他重新簽了文書。可去年大軍進駐洛陽之後,重新丈量耕地,說是要登記造冊方便征收稅賦,這個咱們當百姓的都懂,可丈量的差役卻說,今番造冊的耕地都是有主之田,不得買賣,這張老六就找到小老兒商議說,旱田他是一定要贖的,但是官府的文告又不能不當回事,所以在丈量的時候暫且寫上他的名字,今年一開春就立刻把欠的銀兩還上。大人!他家那十畝旱地都在山梁上,我家這二百畝可都是上等水田,小老兒就算眼瞎了也沒打算吞下他那隻能長草的十畝旱地,不然也不會答應他!隻是今年開了春,這張老六全然沒有還錢的意思,討要了幾回,都說沒錢,這旱地的名字都已經改了他的,若是久了,可就不好說了!還請大人給個說法才是!”


    雲霄點了點頭,轉向被告問道:“看來你就是張老六了?他說的話,可有什麽不對?”


    張老六連忙爬到地上磕頭道:“回老爺的話,都對!都對!”


    雲霄追問道:“那你又是為何不還錢?”


    張老六眼睛紅紅地說道:“老爺,不是小的不還錢,是小的實在還不起呀!”


    雲霄奇道:“既然還不起,那為何還要修改文書,說有了銀子再贖地?”


    張老六用袖口抹了抹眼睛道:“老爺有所不知,我家總共就三十畝旱田,還是祖上當佃戶一個銅板一個銅板攢下來的,到了小的手裏,總不能一下子就敗掉十畝吧?再過幾年小的被閻王爺招去了,還有什麽臉麵見小的爹娘……有這麽個文書,總算就是有了點念想,二小子和三小子幾年前從了軍,跟著劉大帥走了,到如今都沒個音信,恐怕是回不來了,家裏隻有老大和大兒媳撐著,年景又不好,如何還得起……”


    雲霄一下子陷入了沉思,這件民訟原被告口供沒什麽出入,應該說是一件明白了當的案子。於理,張老六欠款在先,雖然利息較高,可當初不是原告逼著被告簽下的文書,而且原告先後兩次同意將契約進行了對張老六有利的修改,已經做到仁至義盡,按照契約,剩下的這五畝旱田早在五年前應該判給原告;可於情,若是這麽一判,等於直接封死了張老六一家的全部退路,且不說剩下的二十五畝相對貧瘠的旱田能不能讓這一家子活下去,單是這判過去的五畝旱田對張老六一家的意義,就足夠讓他尋死覓活了。


    耳朵裏傳來了柳飛兒傳音入密的聲音:“雲哥,不過十兩的銀子而已,咱們又不是不能幫他們,隻要夜裏咱們……”


    雲霄不動聲色地搖了搖頭,亦用傳音入密回答道:“沒那麽簡單。這個案子我若是按這個思路判了,就會給下麵的州縣定下一個成例。本來抱著賺錢的目的的原告卻成了吃虧的主兒,原本十年收回的銀子十五年才收了一半,就算是今兒原價判了,原告都是虧的,何況前後三次契約,張老六都沒有能夠兌現,若是咱們再幫了他,豈不是助長了不履約的風氣?搞不好今後不管貧富,立契的時候都胡天海地地吹牛,然後哭兩聲窮,就可以算了?雖說我這話有些幫著富戶,可是這世道人人都必須言出必踐,哪怕自己窮得沒褲子穿了,都必須一口唾沫一顆釘!”


    沉思半晌,雲霄又告訴柳飛兒道:“這事兒與貧富無關,而關乎一個‘誠’字。原告本想放點錢收利,而且放的也不是利滾利的債,不但沒錯,而且應當鼓勵,這樣的人多了,高利貸才沒了容身之地;被告運氣差,三十畝旱地若是一般的年景,種些菜,完全可以把每年的欠款還上,問題是遭了幾年的災,並不是真心想要賴帳,其本意不是想賴帳。五畝旱地判給原告,恐怕這張老六回去立馬就會找根繩子把自己掛到房梁上;判給被告,咱們就等於以官府的身份認可了被告不尊契約的行為。在這世間立足,必定要以誠為本,咱們固然可以掏點兒銀子把這事兒糊弄過去,可下麵各州縣的官兒們可沒咱們這般大方。”


    柳飛兒也說不出話來了,按照她一貫的心思,自然要偏袒張老六一些。人家都窮成那樣了,富戶就不能割點肉?才五畝隻能長草的旱地而已!這世間富人那麽多,不過是一兩頓飯錢而已,就不能接濟貧民了?可雲哥說的話也有道理,若是一味偏幫貧民,那麽不尊契約的風氣就會盛行,民風也因此由純樸而變作狡詐,如此一來,想要富戶幫助貧民這句話變成空談,要麽袖手旁觀,要麽趁火打劫,扶持貧民的擔子就會落到官府的頭上,可是又有幾個當官兒會管這些?幫是要幫,就是要讓有心行善的富戶也能得到好處,讓誠實守信的貧民不至於破產,在力所能及的情況下償還債務,這才是作為官府的所應該做的事情。


    此時,雲霄已經抓起了驚堂木重重拍下:“堂下聽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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