翩躚回到小樓之際,已是雞鳴時分。東方漸漸露出魚肚白,幾朵雲絮偶爾飄過天邊,寒霜覆在路旁的枯草上,清冷薄涼。


    被翩躚揮退後,墨七還沒回到小樓,就想起翩躚隨身隻有右腕纏了一根鞭子,於是半途折返,卻見桌上的茶尚有餘溫,自家小姐和那個給他危險感覺的男子已經無影無蹤。四下探詢未果之下,隻得在小樓苦苦等待,此時見翩躚裹著一身寒氣回來,麵上一臉倦色,趕忙迎了上去。


    解開身上的鬥篷,翩躚原本纏在腕間的鞭子已經不見,衣上帶著不明顯的點點紅白痕跡,眼下一抹烏青,顯是一夜未眠,疲倦地跌坐在椅上,隻吩咐墨七命人替她準備沐浴用的熱水。


    靠著椅背歪了一會兒,抬眼一看,麵前的人還站著不動,遂有氣無力地揮了揮手,卻聽見墨七因壓抑而低沉的聲音,“昨天那人,眼下在何處。”


    “開什麽玩笑?我累得緊,快去吧。”繃緊一夜的弦在回到小樓後緩緩放鬆,如果不是因為特殊原因還要沐浴更衣,翩躚真想就在這裏睡過去。


    “可是他竟然敢對小姐無禮!”握緊的拳頭青筋迸起,墨七眼中血絲彌漫。


    “什麽?”揉了揉眼睛,翩躚低頭打量一下自身,不禁啞然失笑,伸手摸摸自家忠犬的頭,輕聲道,“昨夜誰對誰無禮還說不定呢,我確實沒事,別亂想,嗯?再說,難道你家小姐看起來很像好欺負的人麽?”


    “啊?”想象一下自家小姐對那個冷酷男人無禮的場景,墨七晃了晃頭,努力拋開腦中驚悚的畫麵,正要再問,翩躚卻已閉上了眼睛,昏昏然就要睡去。不願驚擾疲態盡顯的翩躚,墨七輕手輕腳地退出,喚來侍女伺候翩躚沐浴,準備等小姐休息好後再行探問。


    誰知翩躚一睡就是一天一夜,醒來後便派人去了挽風閣,收拾東西搬出了小樓,每日裏早出晚歸,除了時而和花滿樓相約出遊和到挽風閣之外,墨七幾乎很難看見小姐的身影。翩躚雖已和他說過自己有事要辦,但想到上次小姐回來時的模樣,墨七依然放心不下,開始了持之以恒的試圖追蹤。


    然而他著實出師不利,路上不是被笑眯眯的錦衣公子揮扇攔擋,就是被看似乞丐的人使巧絆住,抑或被不知來路的女子糾纏,可惱的是這些人並不真正和他動手,一旦達到目的就飄然而去,隻剩下懊悔沒帶隼無法找到翩躚的墨七哀怨不已。哀怨之後,每日裏閑在屋中百無聊賴,便到小樓向花滿樓請教棋藝,一段時日下來,性子倒是沉穩了些,棋藝也頗有進益。


    冬天的冰雪漸漸融化,輕薄的春日像柳絮一樣飛過指尖,不知不覺間,盛夏已至。送走了彩帶霓裳的美麗女子,翩躚小小地伸了個懶腰,拿起昨日花滿樓送來的請帖,歪頭對墨七笑道,“這陣子總算可以緩口氣了。收拾收拾東西,想吃什麽葷腥這兩天最好提前吃完,到人家寺廟裏可是要茹素的。”


    “不是說禪寺裏的素齋天下無雙,這幾日應該少吃點才是。”墨七蹲在邊上,眨巴著眼睛道。


    “嗬,都知道是天下無雙的了,還是酒樓裏那麽容易吃的?想要一天吃出三天的食量,小心餓癟你的肚子。”伸指點了點墨七的額頭,翩躚開始整理厚厚一遝堆在案頭的紙張,從中揀出一部分,其餘直接付之一炬。


    曲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


    林外驕陽如火,暑氣逼灼,掩映在重重修竹之間的禪寺卻是清幽宜人,花滿樓走出去時,院子裏已有三個人正在等他。清悅的晚鍾聲滌蕩過蒼茫的暮色,晚風徐徐送來一陣陣無法形容的香氣,花滿樓淡淡微笑,“有勞諸位久候。”


    苦瓜居士歎了口氣,“女檀越果然有先見之明。這個賭是輸了,但我卻還是想不出,我們明明在這裏一動不動,為什麽他還是知道。”


    木道人撫須而笑,“我也想不出,隻不過我有個你比不上的好處。”


    古鬆居士道:“什麽好處?”


    木道人微笑,“想不出的事,我就從來也不去想!沒有把握的賭,我也一定不會去賭。”為了吃到苦瓜大師的素齋,今天他特意脫下了那件千縫萬補的破道袍,換上了件一塵不染的藍布衫。苦瓜大師的怪脾氣,是人人都知道的。


    “所以你不該喝酒。”古鬆居士也笑了。


    “若是不喝酒,縱然可以活得久些,對道長來說又有什麽意思?”笑吟吟地走出竹林,翩躚對古鬆居士伸出白生生的小手,俏皮道,“居士既然輸了賭約,是不是應該給點賭注?”


    “居士兩袖清風,何來身外之物作賭?”折扇輕輕打掉翩躚伸到古鬆居士眼前的手,花滿樓微笑道。


    “居士固然兩袖清風,卻有個走馬章台的朋友,還不至於對小姑娘失信。”瞪了一眼促狹的幾人,古鬆居士很是不滿。


    禪房裏香氣濃鬱,菜已上了桌,苦瓜大師做的素菜就算菩薩聞到,都會心動的,即便要沐浴熏香,等到現在,也是值得的。然而他們掀起竹簾走進去時,菜不但已擺上了桌,而且已有個人坐在那裏,開懷大吃。


    這不速之客居然沒有等他們,居然既沒有熏香,也沒有沐浴。事實上,這人的身上不但全是泥,而且全身都是汗臭氣。苦瓜大師居然沒有趕他出去,居然還在替他夾菜,好像生怕他吃得還不夠快,一盆素火腿、一盆鍋貼豆腐,都已碟子底朝了天。


    木道人歎了口氣,道,“這和尚偏心。”


    苦瓜大師大笑,道:“和尚的確偏心,但也隻不過對他一個人偏心而已,你們生氣也沒用。”


    這個人自然是陸小鳳,也隻有這個人可以讓別人沒法子。此刻他對木道人笑道,“你們盡管罵你們的,我吃我的,你們罵個痛快,我也正好吃個痛快。”


    卻不防翩躚扁了扁嘴,指控道,“小鳳凰你欺負人!”


    這個帽子委實大了些,陸小鳳放下筷子摸了摸胡子,正要回答,卻見兩雙筷子一左一右加入了戰場,木道人霎眼間解決了三塊素鴨子,翩躚則迅速掃走了小半盤筍尖,有些孩子氣地看了陸小鳳一眼,“人道是,落泥鳳凰不如雞,小鳳凰喜歡一身泥,就不要和人搶吃的!”


    陸小鳳苦笑道,“不是喜歡一身泥,隻是我最近也打了一個賭。”


    剛剛輸了賭約的古鬆居士興致勃勃地問,“怎麽輸的?”


    “我和司空摘星比賽翻跟鬥,我若贏了,他以後一見麵就跟我磕頭,叫我大叔,我若輸了,就得在十天內替他挖六百八十條蚯蚓,一個跟鬥,一條蚯蚓。誰知這小子最近什麽事都沒有做,就隻在練翻跟鬥,一個時辰居然連翻了六百八十個跟鬥,你說要命不要命?”


    花滿樓笑了,道:“這就難怪你自己看來也像是蚯蚓了。”


    木道人也忍不住大笑,道:“你真的替他挖到了六百八十條蚯蚓?”


    陸小鳳又歎了口氣,苦笑道:“開始的那幾天蚯蚓好像還很多,到後來那幾天,要找條蚯蚓簡直比癩蛤蟆找老婆還難。”


    古鬆居士也忍不住問道,“他要這麽多蚯蚓幹什麽?”


    陸小鳳恨恨道,“他根本就不要蚯蚓,隻不過想看我挖蚯蚓而已!”


    木道人大笑,道,“想不到陸小鳳也有這麽樣一天,這實在是大快人心!”


    眼珠子一轉,陸小鳳道,“老道你別站在水邊看笑話,要不我們也賭一把?”


    “賭什麽?”木道人很是警惕。


    “賭酒。”陸小鳳眼角瞟著他,意在挑釁。


    搖了搖頭,木道人道,“喝酒我喝不過你,劍法我比不上西門吹雪和葉孤城,你若真的要賭,我就跟你賭圍棋!”


    陸小鳳大笑道,“你以為我會上你這個當?”


    木道人也歎了口氣,道:“想不到鼎鼎大名的陸小鳳也會認輸,真是難得的很。”


    苦瓜大師忽然道:“其實近來江湖中最出風頭的人,早已不是他了!”


    陸小鳳道:“不是我是誰?”


    苦瓜大師道:“你猜呢?”


    陸小鳳道:“西門吹雪最近一直閉關未出,難道是葉孤城?”


    木道人笑道:“葉孤城最近病得很重。”


    陸小鳳愕然道:“他也會病?什麽病?”


    木道人笑道:“跟我一樣的病,無論誰得了這種病,都不會再想出風頭了!”


    陸小鳳想了想,道:“老實和尚也不是喜歡出風頭的人,大悲禪師更不是……”他沉吟著,又道:“莫非是筆霞山的那條母老虎?”


    給自己夾一個菜心吃了,翩躚懶懶道,“別猜了,小鳳凰你猜不到的,因為這個人你非但不認得,而且連聽都沒有聽說過。”


    吃了個軟釘子,陸小鳳也不惱,微笑道,“遇到你後,想必能讓我大吃一驚的人也不會太多。隻是,這個人究竟是個什麽樣的人?”


    聽完苦瓜大師的話,即便是陸小鳳也大吃一驚,開始摩拳擦掌。那是一個男人,一個會繡花的男人。如果隻是會繡花並不出奇,男人也可以做裁縫師傅,裁縫師傅裏多數也是會繡花的。


    但這並不是一個隻會繡花的男人,他還會繡瞎子,兩針繡一個。東南王府的江重威,華玉軒主華一帆,鎮遠鏢局的常漫天,無不是鼎鼎有名的人物。這個男人一個月內做了六七十件大案,一氣盜走了南王府的十八斛明珠、華玉軒珍藏的七十卷價值連城的字畫、鎮遠的八十萬兩鏢銀、鎮東保的一批紅貨還有金沙河的九萬兩金葉子!縱然單筆案子並不算什麽,但是連續多起大案結合在一起由不得人不為之震驚!


    陸小鳳很好奇,雖然已經被好奇心害過很多次,但是他依舊學不會謹慎固守,何況涉及在內的還有他的朋友,何況這個朋友已經承認自己力不能及。陸小鳳已經擺好了架子,等著洗手不幹後還是不得不替公門辦事的金九齡來求著自己了,他決定,隻要金九齡好聲好氣地請他幫忙,他最多隻推辭一小會兒就答應下來,絕對隻推辭一小會兒!


    可惜陸小鳳的美夢似乎沒有實現的可能了,金九齡很是坦然,他的確大大方方地請陸小鳳幫忙了,隻不過請陸小鳳幫的忙是讓他去找司空摘星,因為隻有司空摘星才是可能破案的唯一人選。


    用力放下酒杯,陸小鳳道:“你跟我說了半天廢話,為的就是要找他?”


    金九齡歎了口氣,道:“除了他之外,我還能找誰呢?”


    陸小鳳忽然跳起來,指著自己的鼻子,大聲道:“我,你為什麽不能找我?”


    金九齡笑了,搖著頭笑道:“你不行!”


    陸小鳳跳得更高:“誰說我不行?”


    金九齡道:“這種事絕不是你能辦得了的!”他居然還在搖頭。


    陸小鳳道:“我為什麽辦不了?”


    金九齡淡淡道:“因為這件案子實在太棘手,而且你也根本不想管這件事!”


    陸小鳳大吼道:“誰說我不想管的?我就偏偏要管給你看。”


    金九齡道:“我還是賭你破不了這件案子!”


    陸小鳳一拍桌子,道:“好,隨便你要賭什麽,我都跟你賭了!”


    他這句話還沒有說完,已發現別人在笑。每個人都在笑,那種笑就像是忽然看見有人一腳踩到狗屎時一樣。陸小鳳忽然發覺自己的腳踩在一堆狗屎上,好大好大的一堆。他再想將這隻腳拔.出.來,已經太遲了。


    木道人微笑著歎了口氣,喃喃道:“請將不如激將,這句話倒真是一點也不錯。”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陸小鳳]劍舞翩躚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夜來香澈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夜來香澈並收藏[陸小鳳]劍舞翩躚最新章節